一路驰骋

路，光洁宽阔，一马平川；车，风驰电掣，得心应手。

高速两侧整齐排列的白杨，如同一丝不苟的士兵。加挡、提速，“哇喔”，“士兵”在招手，风也跟着欢呼……

二十年前，何曾想到过这一幕。

十几个人的单位，只有一辆长安面包车。圆头圆脑、反应迟钝的“愣头青”，怎么看都与这风风火火、果敢历练的团队格格不入。然而，出警、抓人、押送，全靠在它身上，“唯一性”很快成就了它至高无上的地位。凡是有摸方向盘的机会，师兄弟几个从不谦让。办公室出去，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坐上驾驶座的人，仿佛获得了一份额外的人生体验，而坐在副驾驶和后排座的人，总忍不住对司机的车技指手画脚，总要磨一磨他那兴高采烈的势头。

那时候，农村的颜色是单一的。纵横交错的泥泞小路，弯弯曲曲地连接起农田、河流和屋宅，一到雨天，便是一幅天然的乡村水墨画。可我们这些小警察，硬是在水墨画上踩上了泥巴。“愣头青”沦陷了。笨重的方向盘没来得及适应雨天打滑的路面，右后轮胎滑入了旁边的蔬菜地里。我们几个迅速跳下车，直接撸起袖子蹬开腿，使出全身力道推起车屁股。那是秋天，雨不大却透凉，站在我旁边的老潘，不，当时的小潘，打了赤膊，光着精瘦的上身，一边推一边大声地喊：“加把劲儿，我们就要成功了。”那激昂的喊声回荡在空旷的田野里，久久未散。

随着道路拓宽延伸，开创“条条大路通罗马”，马路铺平换新，土路变成石子路，石子路又变成柏油路、水泥路，我们警营的面包车时代彻底被桑塔纳时代取而代之了。我从警生涯中的第一次出差，就是开着一辆桑塔纳。桑塔纳灵巧、迅捷，好比手脚麻利的农家姑娘，人见人爱。

在我即将启程的那个周末，在“上海”（当时浦东人将浦西称为上海）做交警的父亲正好回了家。听到我要出差，一遍遍地叮嘱我执行任务时要注意的事项。周日吃过午饭，母亲、我，站在门口，目送父亲渐渐远去的身影。朱自清与父亲之间，隔了一个月台；而我与父亲之间，隔了一条江，黄浦江。那时候不像现在，大桥下开隧道，通地铁。那会儿从我家走到镇上得花半个多小时，然后坐两个小时公交车到过江码头，再从码头摆渡到浦西，大半天就过去了，因此父亲住在单位宿舍，半个月或一个月回家一次。聚少离多，少了陪伴点缀的亲情，好比咖啡少了伴侣，依旧香郁，却少了份甜味。父子间相互关心着，却鲜有表露。

那天，父亲出门不多久又折回来了。母亲问父亲是不是落了什么东西，父亲说落了一句话，说完就走。父亲跟我说，明天出去开车一定要当心。当时我不理解，等多年以后自己做了父亲，才明白那是怎样一种心情，才明白一句话也有它厚重的分量。

那次出差路上，车子真出了意外。原就操劳过度的桑塔纳在一路开出百公里后，突然刹车失灵，恰巧当时又在下陡坡，即使不踩油门，惯力向前，速度也是飞快。没预料，更没经验。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是真出了事儿，父母怎么办？人总有那么一瞬的害怕，感觉自己是无能为力的，生与死的界限模糊不清，完全交给了命运。那个坡不长，可我觉得是我走过的最长一段路，那天的夕阳很红艳，可我觉得格外的刺眼。我拼命地踩刹车，幻想着它突然就复原了。坐在边上的师兄，倒比我镇静许多。他分析了事故的原因，肯定是刹车片磨薄了；同时提出应对措施，握紧方向盘，慢慢降挡，用发动机转速的摩擦力降低车速，到了平地车速会降下去，等车速降到最低，再把手刹拉起来。所幸，当时车少人也少，那条路上只有我们这辆车，最后连车带人都安全停住了。我们看看人，看看车，擦去满头满脸的汗，在那夕阳辉映的路上，留下了抹不去的印记。

弹指之间，十多年过去了。路上的车变多了，有家用的、越野的，有国产的、进口的，有注油的、电动的、油电混合的，真是琳琅满目。单位的车也是更新换代了好几回，性能越变越好，安全性也越来越高，在我后来无以计数的出差路上，再没出过意外。这次出差，我开上了单位最新更换的七座别克商务车，从山东带回几个诈骗逃犯。车奔驰在高速上，几百公里的距离也不再遥远，不到一天便能抵达。

从山东开回上海，沿途又经过江苏等地，所到之处早已褪去往日的模样，山清水秀、碧空万里，又处处可见“市列珠玑、户盈罗绮”；车子抵达上海，穿过浦西，一路开回浦东，卢浦大桥气派盎然，东方明珠璀璨生辉，浦江两岸融为一体；走过浦东航头、祝桥、书院等村镇，枝繁叶茂、整洁文明，新农村建设为城市添光溢彩。

车子终于抵达我们位于临港新城的办公大楼，将近午夜，却仍灯火通明，中国国际进口博览会进入倒计时阶段，决战的号角已经吹响，守护平安，保驾护航，我们责无旁贷。两辆警车一前一后离开单位，我知道他们正要去执行设卡查缉的任务，闪烁的警灯驱散黑夜，传递安心；一辆黑色荣威轿车正返回单位，没有标注“身份”的普通轿车恰是暗藏“身份”的刑侦民警的最佳战友，为了查获线索，两位战友数不清多少次穿梭在大街小巷；为了守候伏击，共同度过了多少个不为人知的深夜黎明、寒冬酷暑；为了抓捕追踪，又经历了多少场胆战心惊千钧一发的战斗。警察与警车，总密不可分。

如今，再也不会出现抢方向盘的情形了，再也不会陷入泥沼而错失抓捕的机会了，再也不会因为车子问题而陷入险境了。“愣头青”、桑塔纳，用一种“希望你更好”的方式作了告别。昨天的一幕幕打下成长的烙印，激励坚定的信念，跨出最有力的步伐，成就今天，创造明天。

如今，我的父亲早已退休。他经常坐地铁去浦西看望他的老战友们，抑或是去看看他曾经站岗的那个路口。然后回家说，现在的交警同志比我们那会儿辛苦，车子多了。现在的交警同志比我们那会又舒坦，心里舒坦，因为人更文明，交通更文明了。

如今，我还保持着只要有时间就擦车的习惯。警车是战友，又何尝不是兄弟。它用一种默不作声的态度走入了我的记忆，又真诚地记录着我走过的路。第一次开着警车去现场勘查，那一路的紧张、忐忑和兴奋，也只有它知道了；第一次去找局长签报告，因格式不规范被退回，面红耳赤地开了一路车，那种焦虑和难过，真是难以形容；第一次参与抓捕行动，是在一个夏夜，几个大块头闷在车子里，车窗摇下来一条缝，从那缝里吹进来不是风，是希望；第一次成功围追堵截一辆嫌疑车，我知道功劳不在我，在我们……扎入心底的，是对警车的情感，融在骨髓里的，是对警察这份职业的情怀与信仰。

明月当头，银光如泄，照得路格外清晰。我看到有一条路，从农村通向了城市，从一个地图通向了整个世界；我看到有一条路，从辛酸走向期待，从如履薄冰走向勇立潮头。

夜色如水，清风拂面，吹得人格外清醒。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吟唱，头顶警徽，一路驰骋。一个美好的未来，正待我们疾速而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