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心
洛神赋图(局部)(宋人摹本) 绢本设色 27.1×572.8cm 东晋 顾恺之 故宫博物院藏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滚滚。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爱情,始于相遇。《郑风·野有蔓草》叙写的就是男女二人邂逅相遇的故事。有一位眉目清秀、温婉柔美的女子,出现在春野的蔓草朝露之间,男女二人就这样不期而遇。姑娘那露珠般晶莹的双眸秋波流转,含情脉脉,令人一见倾心。“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在男子眼中,女子正是他梦寐以求之人,这样的相遇令他难以抑制心中的喜悦之情。
“婉如清扬”的女子,此时又是什么心情呢?诗中没有说,留给人们想象的空间,想来她也觉得眼前注目之人“适我愿兮”吧。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笔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经》首篇《周南·关雎》,早已是中国人耳熟能详的名篇。春天的野外,河水清清,河心洲上的雎鸠鸟对对和鸣,一位女子正在水边辛勤地劳作。清水萦绕、手握荇菜的女子,令偶然经过的君子如此心动。这位“美心为窈、美状为窕”的好姑娘,不正是君子的好配偶吗?
爱慕已生,自然是要发起追求的。“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那位君子是如何进行追求的,诗中没有直接说,只是女子劳作的水滨,相信他已经来过多次,荇菜早已被采摘得高低不齐了。而那位窈窕淑女的身影也由眼入心,走进君子的梦境之中。“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是表白后被拒绝了吗?还是暂时没有得到回应?以至于这位痴情的男子日夜思念着她,为之“寤寐思服”,令人生出“忧从中来,不可断绝”之感。而“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一句,读之更是摇人心旌,通过男子的失眠写出了他的情难自拔与执着追求,引得每一位“过来人”念想不绝,思虑如烟。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茼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讦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讦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周代是礼教初设而古风犹存的时代,人们仍有较大的自由追求爱情。《周礼·媒氏》记载:“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仲春时节,“媒氏”会组织民间“男女之无夫家者而会之”,就像今天的相亲大会一样。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茼兮。”在《郑风·溱洧》中,当时郑国的青年男女会相聚在溱、洧河畔,一同游乐。《宋书·礼志》记载:“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之溱、洧两水之上,招魂续魄,秉兰祓禊不祥。”“上巳节”是个古老的节日,时间在仲春之月的三月初三。周礼规定,已经行过笄礼和冠礼的姑娘、小伙儿,手持香草,招魂续魄,驱灾祈祥,同时趁此机会,选择自己心仪的伴侣,堪称上古中国的“情人节”。
在这个春水初涨、热闹喜庆的日子里,洧水畔有一对青年男女展开了一段对话。一位姑娘也许是来迟了,也许是有意等候自己中意的男子,并主动向他搭讪邀约。“女曰:‘观乎?士曰:‘既且。”姑娘说,要不要一起去洧水那边看看热闹?男子回答说,我已经去过回来了。姑娘并没有就此放弃,再次发出邀请:“且往观乎?”再去一趟也无妨嘛。“洧之外,洵讦且乐”,洧水岸边地方宽敞,人们都喜气洋洋的,多好玩,或许一年才得这一次机会呢。“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男子并没有拒绝,于是这一对结伴同游的男女遂说说笑笑,渐次亲昵,愉快地在洧水岸边游乐,在即将离别时他们还互赠了勺药,相约再会。
或许,他们就此便“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男女相互爱慕,自然而然就发展到相邀约会。叙述男女幽会的诗歌,在《诗经》中莫过于《邶风·静女》。诗篇站在男子的视角而作,“爱而不见,搔首踟蹰。”约定好的时间早已经过了,心爱的姑娘却迟迟不露面,在僻静的城角边等待的男子急不可耐,抓耳挠腮、踟蹰徘徊。姑娘到哪里去了,是故意偷偷地躲起来,让人等得心焦?还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也不知她到底能不能来。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娴静美丽的姑娘终于出现了,她不仅来了,还赠送我一把红管草。伴随着赠草的动作,想必她还问了一声:“这草儿美不美?”“彤管有炜,说怿女美。”男子赶紧答道,这红管草的颜色真鲜艳,我很喜欢,它就像你一样美。男子的回答显然令姑娘很满意。于是,她也说起自己迟来的原因:“自牧归荑,洵美且异。”今天放牧之后,見到这束草儿既美丽又特别,特意采来送给你。听到这样的话,男子想着姑娘走了很远的路,摘来了这束草儿送给自己,不禁情深意切地说:“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这红管草真美,它的美更因为是你送给我的。
原本普普通通的一花一草,只因为是爱人相赠,寄寓着一片深情厚谊,立刻就变得大为不同。在有情人的眼中,这束红管草已经不是普通的自然之物,而是弥足珍贵的宝贝。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有了爱情,便有了相思。热恋中的男女总想长相厮守,时刻不离。一旦分别,就会觉得时间是如此漫长,令人难以忍受。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在这首《王风·采葛》诗中,男子与一位勤劳美丽的姑娘相恋了。这一日,姑娘要去采摘葛藤,抽取葛丝,来纺织夏布。不能与心上人约会见面,虽然只是一日,可热恋中的男子觉得这一天漫长得如同三个月。
“彼采萧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姑娘要去采摘散发着香气的艾蒿,用于祭祀之礼。又是一日不能相会,男子却觉得这一天如同三个季节那么久。“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姑娘又要去采摘艾草的叶子,制作艾绒,用来治疗疾病。分别的这一天,令思念更深的男子感觉好像分开了整整三年。
“逍遥待晓分,转侧听更鼓。明月不应停,特为相思苦。”一日不与爱人相见,就觉得时间极为漫长,正如朱熹所说:“言思念之深,未久而似久也。”诗中的千古名句“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不仅写出相思的时间难熬,也写出等待的心境如同秋天一般,萧瑟荒芜。这种情感,只可能出自热恋中的痴情之人。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髡彼两髦,实维我仪。
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泛彼柏舟,在彼河侧。髡彼两髦,实维我特。
之死矢靡慝。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从爱情通向婚姻的道路,并非总是坦途。《齐风·南山》有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娶妻如之何?匪媒不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曾经让多少感情受阻于途。《鄘风·柏舟》便是一位女子勇敢反抗包办婚姻的杰作。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柏木小船荡悠悠,顺着水流漂至河心,无所依凭,好似此刻彷徨无助的我。那个额头垂发、日夜思念的少年郎,才是我心仪的佳偶。可是母亲却强迫我另嫁他人!“之死矢靡它!”对感情的忠贞,对爱人的一往情深,让女子坚定了决心、立下了誓言:我死也不会改变心意的!可是,母亲之命还有世人之言,又让女子感到感情之路的艰辛,她悲怆不已,大声呼喊:“母也天只!不谅人只?”母亲啊,上天啊,你们为何要这样对待我,为什么不能体谅我的心意?女子对母亲和老天的呼唤,正是对婚姻自由的强烈渴求,尤其是那句“之死矢靡他”的坚定誓言,千百年来,仍然具有荡气回肠的感人力量。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黄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桃,在《诗经》里是喜庆吉祥之物,是男子有室、女子有家的象征。“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在这首《周南·桃夭》中,我们看到两个年轻的男女,欢欢喜喜地踏入一个崭新的世界。浓艳盛开、光彩照人的桃花,好似新娘美丽的妆容,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红”。女子今日出嫁,参加婚礼的人们祝愿她从此婚姻美满、生活幸福。
“桃之夭夭,有黄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花盛开,果实累累。今天就把美丽的新娘娶回家,祝愿她能够宜家宜室,早生贵子。“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桃花盛开,桃叶茂密。娶过门的美丽新娘会为整个家庭带去生机和活力,从此家族兴旺发达。
《周南·桃夭》是祝贺新婚的诗作,是专在婚礼上吟唱的歌谣。诗篇用桃树的花朵、果实和枝叶,层层比兴,寓意层层递进,气氛不断烘托,让人宛如置身于新婚现场,感受到那热烈欢快的气氛。“夭夭”“灼灼”“蓁蓁”等叠词,形容桃花灿然、硕果累累、枝繁叶茂,借此让人自然而然地联想到新娘秀丽的容貌、优美的体态,以及婚后子孙繁衍、家族兴旺的美好生活。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暨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通往婚姻的道路上,总是几家欢乐几家愁,这是任何时代都无法避免的。《礼记·内则》记载,女子“十有五年而笄,二十而嫁;有故,二十三年而嫁”。古代女子15岁到20岁都是适婚年龄,出嫁最迟不能超过23岁,否则就要承受社会舆论等种种压力。因此,那些逾期未婚的古代“剩女”,心中势必会焦急痛苦,这在《召南·摽有梅》中可见一斑。
“摽有梅,其实七兮。”还是单身的姑娘时常徜徉在梅树旁,不知不觉间,她突然发觉梅子已经成熟,开始纷纷掉落,树上的梅子还剩下七分。“求我庶士,迨其吉兮。”韶华易逝,女子的青春更是转瞬即逝,那些想追求我的男子Ⅱ阿,可切莫错过大好时光。
“摽有梅,其实三兮。”成熟的梅子一落再落,树上的仅剩下三分了。“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想追求我的男子Ⅱ阿,就在今朝,切莫让我再等待了。“摽有梅,顷筐塈之。”梅子越落越少,掉落在地上的也早已收拾到筐中。“求我庶士,迨其谓之。”姑娘的青春即将由盛转衰,想追求我的男子啊,只要你开口,我就会答应。
古人认为,梅子之“梅”与媒人之“媒”音义相关,因此“摽有梅”就含有“婚配时机成熟”之意。不仅如此,“梅”与“没”声相同,女子的青春如同掉落的梅子,也快没了,因此急切地想要嫁人。女子的青春总是美好易逝的,时光会轻易地带走她们脸上的红颜,无情地染白头上的乌发。见到梅子成熟掉落,女子感到年华易逝,进而直率地发出求爱的告白,期盼“求我庶士”的有心人向她求婚,火辣的情怀尤为动人。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诗经》时代,由于战争、徭役频繁,男子成家以后不免要在外服役,而女子常常要独守家园,因此,诞生了很多思念故园、夫妻厮守的诗篇。这些情深意切、缠绵悱恻的诗作中,当以《邶风·击鼓》最为著名。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镗镗镗……”战鼓再次擂响,前线交战正酣。别人服役都是在漕邑修筑城墙,只有我从军来到南方,跟随将军孙子仲,远戍在陈国与宋国的边境。“不我以归,忧心有忡。”在军中服役已经许久不得归家,日夜思念着妻子和家人,心中充满了忧伤之情。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我们南行的军队,常常转战四方,这一次扎营过后不知道下一次会在哪里,有时候战事激烈连战马也丢失了,不知到哪里去寻找。这次好不容易在密林深处找到它。战事如此激烈,可我不曾一日忘怀于你。“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无论此生是聚散别离,还是生老病死,我都记得曾对你发下的誓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然而,战争是残酷的。“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可叹我们相隔如此遥远,不知我还能否活着归家。这样的分离不知会否成为永诀,我怕自己没办法再信守誓言。
诗篇到此戛然而止,男子是否活着回到妻子身边,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他在战火纷飞的前线唱出的那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却让后世无数男女坚定了彼此忠于爱情的信念,坚定了厮守一生的誓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