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文子
成名于20世纪80年代的池莉,是国内极为罕见的纯文学畅销书作家,几乎每部作品都能热卖和改编成影视作品。由其中篇小说《来来往往》改编的电视剧于90年代红极一时,彼时还是“小鲜肉”的男主濮存昕也因此爆红。而《生活秀》更是把池莉的热度推到一个巅峰,不仅斩获鲁迅文学奖等数十个文学大奖,在商业上也取得巨大成功。
池莉自幼便酷爱阅读,长大后学了医科,在医学院读大二时发表了自己的诗歌处女作。学成毕业在武钢卫生处当了三年医生后,池莉终究抵不住文学的诱惑,又考入了武汉大学中文系,从此正式走上文学之路。
池莉擅长描写日常的琐事,并显露出极其缜密的层次感,评论观点也往往一针见血,而这都与她的医科背景密不可分。在武钢当医生的经历,让池莉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群,了解到他们最琐碎也最切身的问题,这些都为她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素材,在其后的文学创作中,池莉一笔一墨把那些令人心痛却又被人忽视的问题一一剖开,毫无保留地展示到读者眼前。
池莉的身上一直有一个标签:“汉派作家”。武汉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活在池莉的脑海里,她的写作更是从未离开过武汉。她说自己对于武汉的感情可以用这十六个字形容,“爱恨交加,微妙复杂,不由自主,难以言喻”。有评论家认为这是池莉的一种局限,而池莉本人则回应说:“每一个作家都是地域性的作家,谁生的,血管里就流着谁的血。”
池莉的身上无疑也有着汉口人那股敢爱敢恨的血性。从“人生三部曲”开始,她的写作就呈现出这样一种带有开创性的鲜明特点:善于以都市(武汉)为背景,把握原生态般的“生活流”,真实描写市民阶层的人情冷暖。对生活和人性的理解,让池莉看似跳脱生活又在平视生活。她既能看穿小市民的庸俗自私、愚昧浅陋,又能顾及他们的种种无奈。无论是《生活秀》里的来双扬还是《她的城》里的“蜜姐”,池莉笔下的主人公在故事里看似自由地来来往往,实则对这个世界爱恨交织而又无能为力。池莉看到了这些“病痛”的根源,又避重就輕地将造就他们性格的命运展现得淋漓尽致。
池莉的文字带有烟火气的热闹,而她本人却素来喜静。这些年池莉极少露面,出版方多次邀请池莉去做读者见面会,都被她婉拒。池莉认为作家的责任是创作作品,而不是明星式的露面,她渴望对等的精神交流,而不是浮躁的场面招呼。这种交流以外,不如保持作家应有的“神秘感”,所以生活中的池莉开始回归成一个独立的生活家。和很多老牌作家一样,池莉的旧作不断再版,跃入读者眼帘的杂文诗集也从未间断,但池莉已很久没有新长篇问世了。
不过,池莉并没有遁世偷闲或是休笔转行。事实上,她甚至比二三十年前还要忙碌。这些年,池莉试图从繁重的公务中脱身,挤出时间闭关写作新长篇。这次写作是她迄今为止最富“野心”也最耗心力的作品,其间数易其稿,不眠不休,去年底再从七十万字精减至四十万字,这在池莉几十年的创作生涯中绝无仅有。这部长篇搁笔,原以为终于卸下重任的池莉狠狠病了一场,整个人被掏空似的虚弱不堪。而好消息则是,阔别已久的池莉,终于带着她的新书《大树小虫》与读者见面了。
“大树小虫”究竟指的是什么?最开始看到书名的读者难免会有些费解,但只要开始阅读,顷刻间便会被带入翻涌不息的河流,与书中人物一同亲历中国近现代史的社会变迁。而后我们便会明白,家族荣辱也好,历史兴替也罢,每个人物都不过是大树不同枝丫上的小小爬虫,埋首在自己的爬行轨迹中,一如爱因斯坦对于广义相对论的解释,甲虫不会注意到自己爬过的轨迹是弯曲的。自始至终,只有作者和读者才是看清这一切的旁观者。
在《大树小虫》中,池莉从大家熟悉的日常又不失戏剧化的生活镜头切入,用标志性历史事件串联起人物性格和命运,多线并行地展开了中国现当代百年历史的磅礴画卷,而落笔更多的当下部分,则真实全面、生动立体地重现了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来的社会图景,把写实主义手法的运用推至一个全新的高峰。池莉用她最擅长的市井生活书写,打开了前所未有的延展时空。书中塑造的数十个不同地位、不同命运、个性鲜明且相互关联的人物串缀起中国近一个世纪的历史。池莉的笔尖如娴熟的乱针绣般,让人物在各自背景中更加鲜活和立体交互,光面与阴影都被不断放大,变得清晰,留出的悬念再抽丝剥茧般逐渐揭开答案,进而铺展开一卷以近现代武汉和上海为背景的动态《清明上河图》,每个细节都值得咂舌玩味。
《大树小虫》的现实背景设定于2015年的武汉,通过俞家和钟家两个家族的联姻,引出两个家族三代人近百年的历史命运与现世纠葛。男主角钟鑫涛出身于家底丰厚的富商家庭,是父母不顾计划生育国策刻意打造的“长子嫡孙”,父母竭尽全力打造优裕的成长环境,终于将其培养成名校高才生,希望他继承家业。女主角俞思语出身高干家庭,诞生时因窒息差点夭折,是在众星捧月环境中被爷爷奶奶呵护长大的娇娇女,拥有一头令人艳羡的乌亮长发,天真单纯,不谙世事。
这样一对看似“门当户对”的适婚男女的婚姻大事,也成为各自家族的重中之重。经过一众人等运筹帷幄、通力配合的精密部署,钟鑫涛与俞思语这一对璧人被精心设定为“一见钟情”式的自由恋爱,不仅获得双方家长的全力支持,且很快步入婚姻殿堂,俞钟两家也有了正式交集,而真正的故事这才刚刚开始。围绕促使男女主角生个二胎男宝这一家族头等大事,双方长辈使出浑身解数。过程当中每个人都积极扮演着推手,出发点却不尽相同,这背后既藏着每个家庭不为人知的“隐秘”,也显露出不同的私心与无奈。
《大树小虫》的故事中充斥着时代的巨变、经济体制的飞跃与不变的家庭伦理、社会三纲五常之间的各种矛盾,这是小说的看点,也是人性的软弱被不断戳中的痛点。小说主线涵盖十多位主要人物,涉及老中青三代人。每一节的开头都为主要人物客观设定了人生表情的关键表述,又在结尾处埋下之后故事的重要线索。这种不同于罗生门式的复式绳套结构,展现了作者高超的搭建故事、塑造人物的能力,让原本看似琐碎家常的情节变得错综复杂。随着出场人物光鲜面具被一层层撕开,随着不同人物在时空中反复交错,每个人都逐步露出真容。三代人的命运对应着中国现当代不同时期的历史事件,直接参与进人物性格的铸造与延展,而每一代人都在自己家族中起到连环扣式承上启下的作用。
在《大树小虫》一书中,池莉将视线拉远拉长,在家长里短、永不止息的人生河流以外,让读者看到了更为宏观深远的层面。在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池莉对传统伦理、道德底线、自我价值缺失等问题做了入木三分的呈现,以“引起疗救的注意”。然而,这本书对池莉自己来说,更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孕育期,分娩过程却也极度坎坷。写作的艰辛与魅惑,从精神到肉体的煎熬,个中甘苦,恐怕只有作者本人才能体会。用池莉自己的话来说,这部小说不同于当代文学史上任何一部作品,也无法和自己其他作品类比。作为独一无二的存在,《大树小虫》有其自己崭新而锋利的生命力,不能用“进步”“突破”之类的词来形容。而在我看来,《大树小虫》无疑是对中国当代文学写作的一次革新与重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