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风
“月,阙也。”那是一本两千年前的文字学专著的解释。阙,就是“缺”的意思。
那解释使我着迷。
曾国藩把自己的住所题作“求阙斋”。求缺?为什么?为什么不求完美?
那斋名也使我着迷。
“阙”有什么好呢?“阙”简直有点像古中国性格中的一部分,我渐渐爱上了阙的境界。
在中国的传统里,“天残地缺”或“天聋地哑”的说法几乎是毫无疑问地被一般人接受。也许由于长期的患难困顿,中国神话对天地的解释常是令人惊讶的。
在《淮南子》里,我们发现中国的天空和中国的大地都是曾经受伤的。女娲以其柔软的慈手补缀抚平了一切残破。当时,天穿了,女媧炼五色石补了天。地摇了,女娲折断了神鳌的脚爪垫稳了四极,多像老祖母叠起报纸垫桌子腿。她又像一个能干的主妇,扫了一堆炉灰,止住了洪水。
中国人一直相信天地也有其残缺。
我非常喜欢中国西南部一个少数民族的神话,他们说,天地是男神女神合造的。当时男神负责造天,女神负责造地。等他们各自完成了天地的制造而打算合在一起的时候,可怕的事发生了:女神太勤快,她们把地造得太大,以至于跟天没办法合得起来。但是,他们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把地折叠了起来,形成高山低谷,然后,大地才虚合起来了。
是不是西南的崇山峻岭给了灵感,使他们想象出这则神话呢?
在另一则汉民族的神话里,说到大地曾被共工氏撞不周山时撞歪了。从此“地陷东南”,长江黄河便一路浩浩荡荡地向东流去,流出几千里惊心动魄的风景。而天空也在当时被一起撞歪了,不过歪的方向相反,是歪向西北,据说日月星辰因此哗啦一声大部分都倒到那个方向去了。如果某个夏夜我们抬头而看,忽然发现群星灼灼然的方向,就让我们相信,属于中国的天空是“天倾西北”的吧!
五千年来,汉民族便在这歪倒倾斜的天地之间挺直脊骨生活下去,只因我们相信残缺不但是可以接受的,而且是美丽的。
而月亮,到底曾经真正圆过吗?人生在世上其实也没有看过真正圆的东西。一张葱油饼不够圆,一块镍币也不够圆,即使是圆规画的圆,如果用高度显微镜来看也不可能圆得完美。
真正的圆存在于理念之中,而在现实的世界里,我们只能做圆的“复制品”。就现实的操作而言,一截圆规上的铅笔芯在画圆的起点和终点时,已经粗细不一样了。
所有的天体远看都呈球形,但并不是标准的圆形,地球是近于椭圆形的。
就算我们承认月亮约略的圆光也算圆,它也是“方其圆时,即其缺时”。有如十二点整的钟声,当你听到钟声时,它已经不是十二点了。
此外,我们更可以换个角度看。我们说月圆月阙其实是受我们有限的视觉所欺骗的。有盈虚变化的是月光,而不是月球本身。月何尝圆,又何尝缺?它只不过像地球一样不增不减地兀自圆着,以它那不十分圆的圆。
因为我们爱过圆月,让我们也爱缺月吧——它们原是同一个月亮啊!
(责任编校宋清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