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渚至今五千年

2019-08-15 01:25
城乡建设 2019年15期
关键词:良渚文明国家

■ 文 扬

良渚古城申遗成功,距今5300-4300年这一段持续长达一千年的早期国家历史,被世界正式承认为中华文明史的一部分。世界遗产委员会关于良渚古城给出的概要描述是:位于中国东南沿海长江三角洲的良渚古城遗址(约公元前3300-2300年)向人们展示了新石器时代晚期一个以稻作农业为支撑、具有统一信仰的早期区域性国家。良渚古城遗址由4个部分组成:瑶山遗址区、谷口高坝区、平原低坝区和城址区。通过大型土质建筑、城市规划、水利系统以及不同墓葬形式所体现的社会等级制度,这些遗址成为大型土质建筑、城市规划、水利系统以及不同墓葬形式所体现的社会等级制度的杰出范例。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给出的良渚古城遗址150多字的描述很不简单,其中包含了关于中华文明起源阶段的一组极为重要的信息。

良渚国家考古遗址公园

第一,关于时间:“新石器时代晚期”时间概念,初看起来简单,其实这意味着:由良渚文化所代表的早期中华文明,毫无疑问地属于地质学全新世中期先后诞生于欧亚大陆和美洲大陆的几大原生文明之一;而5000年未曾中断的中华文明,则是同为新石器时代晚期诞生的所有第一代文明中唯一延续至今的文明。

第二,关于国家:“新石器时代晚期”时间概念与“早期区域性国家”这个国家概念联系在一起,足以让世界上大多数早期国家失去对比资格。即使同为诞生于“新石器时代晚期”的悠久文明,也极少有在距今5000年前后就形成为“早期区域性国家”的文明。这里的关键词是“区域性”,这个词意味着良渚代表着文明演化的更复杂、更高级的阶段,区别于绝大多数的“早期城市国家”。

第三,关于生产:“以稻作农业为支撑”这个生产概念与“早期区域性国家”这个国家概念联系在一起,这又让另外一批早期国家退出了对比。人们还需要意识到,“以稻作农业为支撑”意味着在良渚这个早期国家覆盖的整个区域内,人们都采用定居农耕的生产生活方式,区别于绝大多数长期处在狩猎-采集或渔猎-采集生产生活方式的早期国家。

第四,关于城市:由“大型土质建筑、城市规划、水利系统以及不同墓葬形式所体现的社会等级制度”所代表的“早期城市文明”,指的是作为“早期区域性国家”核心区的良渚古城的城市部分;由中心都城加上四周广阔农地共同构成的区域性国家,正是定居农耕文明最典型的文明形态,也正是中华文明区别于其他文明最主要的特征之一。

所以说,良渚申遗成功的意义揭示出来的有关中华文明的深层问题,其中包括地域问题、分期问题、人种问题等更为重要的问题。

一、定居与游居

在人类学和考古学意义上,“定居”一词的定义,可以指一种状态,即“在一个地方长时间群体居住的生活方式”;也可指一个过程,即“从游居社会向永久留在一个地方的生活方式的转变过渡”。

与定居相对的是“游居”。实际上,根据人类学和考古学的研究,原始人类社会最早的状态都是游居的,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狩猎采集部落。从追随动植物变迁一起游居的狩猎采集生产生活方式,转变为永久留在一个地方从事农耕和养殖的生产生活方式,是一个重大转变,也是文明朝向复杂性增加方向的一个大的跨越。重要的是,游牧这种生产生

活方式,实际上出现在定居农耕生产生活方式之后,是由于地理环境和气候等原因从后者分离出来的。因此游居并不等同于游牧,游牧社会只是诸多游居社会其中的一种,而且还是文明演化中相对于狩猎采集社会更为高级的一种。而游牧则专指沿着固定迁徙路线随季节往返于同一个区域内并且拥有固定畜群的游居社会。

关于游居社会,还需要说明两点:

第一,并非所有游居社会都可以转变为定居社会;由于从游居转为定居需要一系列外部和内部条件以及必需的资源,因此对于那些人口规模较小、所处自然环境较差的游居社会来说,很可能在相当长时间甚至永远都不能过渡到定居社会。

正如人类学和历史学所确认的,在人类文明史的大部分时间里,定居社会并不是人类社会的主流,游居社会的数量和总体人口规模在相当长时间内都大大超过定居社会;人类的大部分乃至绝大部分都转为定居、进入城市、成为国家的公民,是很后期的变化。直到今天,世界上仍存在着不同形式的游居社会。

第二,由于定居社会的农业生产生活方式直接促进了人口规模的增长、人际交往的增加、交易活动的产生、社会分工的细化、等级制度的出现、文字的发明和使用以及城市和国家的形成,因此定居社会总是代表着文明演化的高级阶段。

而相比之下,尽管游居社会可能在人种上与相毗邻的定居社会没有差别,但随着文化差异逐渐加大,文明与野蛮的划分也开始出现。定居社会自认为是文明的,而游居社会则被定义为野蛮的。自有文字以来,基于定居文明的中国就将四周的游居社会定义为蛮夷戎狄,从文化上和种族上与自己区别开来。

航拍下的良渚遗址再现了新石器时代以稻作农业为经济支撑的早期区域性国家形态(IC photo)

在地中海地区,亚述人和希腊人的古代文献都记录了在他们定居区周边四处游动的蛮族部落。罗马时代也是如此,他们将所有的非罗马人都称为野蛮人。因此,游居社会往往就是蛮族的同义语;定居等于文明,游居等于野蛮,这组恒等式在文明史上长期成立。

如果考虑到在定居农耕社会的文明进程开始前,并无所谓文明和野蛮,那么所谓蛮族,不过就是文明社会眼中那些文明程度尚不及自己的其他氏族,甚至就是自己多少年前的同源兄弟。所以,没有文明,也无所谓蛮族,没有蛮族,也无所谓文明;两者互为他者、互为镜像。

从这个角度来看良渚古城,从距今5300年前开始发展起来的一个如此成规模、成体系的定居农耕社会,在同时期蛮族游团的汪洋大海中屹立1000年不倒,近乎于奇迹。除此之外,中国北方还有目前已发现的面积达300万平方米以上、很可能是尧都的陶寺遗址,绝对年代主体为距今4300年至3900年之间,也是一个早期王国的规模。这些历史事实所包含的文明理论含义,是极其丰富的。

二、居国与行国

中华早期历史上应该存在着某一个类似于“临界点”的时期,过了这个“临界点”之后,基于农耕-养殖经济活动的定居文明,由于其规模效应,就再也不可能灭亡了;中国自此有了作为一个整体的历史,文明自此有了以定居农耕社会为基础的快速发展。

与中华定居农耕社会自周初第一次大一统之后迅速扩大的同时,游居于北方草原的戎狄社会也与中原社会如影随形般兴衰起落。宏观上看,草原上的游居社会与毗邻的中原定居农耕社会之间,实际上是一种共生关系。历史研究发现:游牧民族的社会结构高度依赖于他们和邻近定居农耕社会的关系,以及这些农耕社会本身的结构特征。一般来说,距离定居农耕区较远,或者相邻的农耕社会较小,游牧者的社会结构便与更原始的狩猎采集游团相似;反之,则与更发达的定居农耕社会相似。

当两种社会通过共生的方式各自都发展到了国家阶段时,实际上就分化成为了两种不同的国家。中国古人有个准确的命名方法,将前者称为“居国”,后者称为“行国”。“行国”这一命名,很好地反映了游居社会出现国家形态,但又不同于定居社会的国家这一状况。

根据陈序经的《匈奴史稿》,苏联的考古学者在色楞格河左岸与伊伏尔基河合流的地方发现了一座古代匈奴城市。城市的面积在一公顷以上,周围有城墙,高度超过1.5米。城的外面有许多住宅,用土坯建筑。在城的内外都有陶器,有耕作的工具,还有贮藏粮食的地窖等遗物、遗址。

苏联考古学者还在色楞格河左岸的哈剌勒赤·黑里姆金、八剌哈思、扎尔嘎特兰、苏木等地发现了匈奴时代的城市,城的面积约有4万平方米,城墙颇高,并有四座城门。城里的房舍是用黏土做成的,盖有汉瓦。

然而,若与良渚古城相比,匈奴人模仿汉朝城市建立的简陋城市,至少晚了2000多年。所以,从文明演化路径上讲,只有居国才代表文明。中原居国为了捍卫自己的文明,将城墙一直扩大到将全部定居农耕区都包括在内,就成了长城;《汉书·匈奴传下》载匈奴单于对汉使者说:“自长城以南天子有之,长城以北单于有之。”

长城以北的欧亚大草原,历史上诞生过无数的行国,先后进入过中原地区的就有匈奴、乌桓、鲜卑、羌、氐、羯、突厥、高丽、回纥、契丹、党项、女真、蒙古、维吾尔、回、满等。无论哪个种族,在居国的眼里也无一不是野蛮国家,其习俗、惯例和道德与本国正好相反。

《史记·匈奴列传》记:(匈奴)“其俗,宽则随畜,因射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其天性也……自君王以下,咸食畜肉,衣其皮革,被旃裘。壮者食肥美,老者食其余。贵壮健,贱老弱。”又说:“其畜之所多则马、牛、羊……逐水草迁徙,毋城郭常处耕田之业,然亦各有分地……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则射狐兔,用为食。士力能毌弓,尽为甲骑。”

最可怕的,行国之人打猎与打仗不分,动物与人都被当成猎物。《后汉书·南匈奴列传》说:“其岁,单于遣兵千余人猎至涿邪山,卒与北虏温禺犊王遇,因战,获其首级而还。”每个人生来就是战士,生活的内容,或者打猎,或者打仗,没有别的。《淮南子·原道训》曰:“人不弛弓,马不解勒。”

不受定居文明道德标准约束的行国,在军事上永远占有优势,人类历史最伟大的草原行国蒙古帝国于公元12-13世纪横空出世,他们通过将打猎与打仗不分这一军事逻辑发挥到极致,扫荡了整个欧亚大陆。

三、草原行国与海洋行国

从中亚到西亚和东欧,蒙古骑兵的狂飙所至,本来就原始简陋的定居城市尽数被毁。历史是这样记录当时的中亚和西亚的:公元1220年2月,成吉思汗和幼子拖雷进攻布哈拉城,该城沦陷之后,守城官兵无一人生还,企图参加抵抗的居民也全部被处死。随后,成吉思汗进入撒马尔罕城,守军和居民大部分被杀害,财宝则被抢劫一空。

公元1221年4月,术赤、察合台和窝阔台联手,通过引渡河水将花剌子模原都城玉龙杰赤全城淹没。之后,哲别和速不台先后袭击了尼沙普尔和图斯、达姆干、塞姆南、剌夷,将大量男性居民屠杀,妇女儿童掳为奴隶。同年在呼罗珊,成吉思汗派遣幼子拖雷进攻莫夫城,拖雷在莫夫城进行了一场大屠杀,除了400名工匠之外,剩下的居民被全部杀害,拖雷则坐在金椅上目睹了整个过程。

主导尼沙普尔大屠杀的是脱合察的遗孀,他们将城中所有居民全部杀死,将他们的头垒成金字塔,甚至城里的猫狗等动物都没能幸免。接着,拖雷又攻克了也里,除了开城门的百姓,其他人全部被屠杀。然后,成吉思汗、拖雷、察合台和窝阔台在塔里寒城会师,毁掉了塔里寒城。在围攻巴米安的过程中,察合台之子木阿秃干战死,巴米安被攻克之后,就遭受到蒙古人疯狂的报复,这里的一切生物都遭受到野蛮的摧残和屠杀……

然而,即使是在蒙古草原行国一统世界的时期,中国的中原居国仍然近乎于完整地保存了下来。其主要原因,归根结底仍然是中原定居文明的规模效应起了作用。究其根本而言,与其说是耶律楚材的儒家思想挽救了汴京乃至整个中原,毋宁说是中原定居农耕社会的巨大规模挽救了自己。让蒙古统治者看中的,还是中华这一世界上最大居国无与伦比的生产能力和财富创造能力。今天的经济史学家们普遍承认,蒙元之前的宋朝,是当时世界的第一大经济体。

几个世纪之后,蒙古草原行国与中华中原居国的融合模式,又在满清帝国中重演,并再一次通过居国的经济与行国的军事两方面有效结合,将中国的疆域扩展到了极大;成功奠定了现代中国这个唯一广土巨族现代国家的疆域和人口基础。

按说,历史到这时也可以宣告终结了;从5000多年前的良渚、4000多年前的陶寺开始,中国作为一个伟大居国连续未中断地发展到了清朝中期的康雍乾盛世,也到了一个顶峰。雍正批陆生楠《通鉴论》时写道:“中国之一统始于秦,塞外之一统始于元,而极盛于我朝。自古中外一家,幅员极广,未有如我朝者也。”

关于这一时期的清王朝超大版图,不仅辽远,而且有着超越汉唐时期的完整疆域。从史前时期至公元1689年中俄《尼布楚条约》签订,中国疆域均处在有域无疆状态,数千年之内疆土屡有伸缩……清王朝突破农牧交错带,融南北蒙古、西域以及青藏高原于大清版图之内。之后,“西方列强进入中国”。历史之所以没有终结于有史以来第一次拥有完整疆域的清王朝中期,正是因为这个新的历史事件发生了。

中华居国历史数千年,一直都在与北方草原上的行国打交道,“尧时曰獯粥,周曰猃狁,后世唤做匈奴”;自始至终只认得马背上的民族,或称“骑马民族”,只知道行国之所以能够移动迁徙,而不是像居国一样安土重迁,都是因为马匹。

但是,在世界的另一端的地中海,大约在中国的商周之际,毁灭掉东地中海沿岸各个定居王国的民族,却主要不是骑马民族,而是一种乘坐船只的“海上民族”。

相对于地中海的城市文明,海上民族毫无疑问属于蛮族,而且与骑马民族一样,属于游居的蛮族。正如那些游走在大陆上的游团一样,人们根本无从知道他们的行踪。对于海上民族的起源人们也无法确定:一说源自西西里岛、撒丁岛和意大利,一说来自爱琴海地区或安纳托利亚西部,甚至塞浦路斯或地中海东部地区。迄今发现的古代遗址中从未找到他们的发源地或出发点。我们推测,这些人一直在不停地迁移,所经之处,一个个国家和王城皆被征服。

在埃及,虽然拉美西斯三世成功击溃了海上民族的进攻,可是整个国家也被拖得精疲力竭,滑向了衰弱和分裂。最终的结果,不过是蛮族以某种“和平渗透”的方式,在此后200年的时间里逐步建立了对埃及的统治。

而在希腊地区,却是“突然死亡”的方式,曾经毁灭了米诺斯社会的迈锡尼社会这一次遭遇了更为彻底的文明毁灭,“石工技术湮没无闻,制灯行业无人问津,黄金销声匿迹,从米诺斯文明继承下来的精美服装样式也已弃而不用。文化财富之源枯竭殆尽。”

地中海世界与这些海上民族,长期以来完全不在中国人的视野之内。中国人不知道,与自己所在的中原类似,在地中海也有一个定居农耕社会和游居蛮族社会相互混合的“天下”;在那个以海洋为中心的“天下”,定居社会沿海岸呈半环形分布,而中心区域却留给了游居的蛮族——海上民族。中国人还不知道,这些游居的海上民族始终未被定居的王国打败,事实上,正是由于海上民族的长期传统,当地中海地区各个强国先后崛起时,都发展成为了拥有强大海军的“海洋行国”。

一个海上民族只能通过一个海上强国去征服。因此,波斯最后是使用其属地的船只,尤其是腓尼基人的战舰,也有西利西亚人甚至埃及人的战船,试图征服大海另一边的希腊。但是,与波斯相比,希腊是一个更为典型的海洋行国。在战争开始时,小小的海上城邦国家雅典竟然完全放弃自己的城市,所有市民全部集结到海上与波斯人决战;最终结果,是更懂得海洋的希腊摧毁了偏重大陆的波斯,迫使波斯舰队在数量仍然占优的情况下收兵撤退,从此失去了制海权。

从此以后,海上民族各自为战的时期被此起彼伏的海洋行国称雄争霸时期所取代,地中海这块海域成了地中海这个“天下”的中原;逐鹿中原的争霸战,在这里成了制海权的争夺战。

围绕地中海这个“海洋中原”的海洋行国争霸战,持续了约1000年,直到伊比利亚人从大西洋方向冲了出来,先后绕过了诺恩角和好望角,打破了原来的小天下格局,进入了大天下新时代。

此后,在历史上就不再有两个大洋而只有一个大洋,并且从那以后世界贸易就转到了跨大洋的水手们手中,因为货物经由海上运输更节省能量。文明的又一个伟大进步就此得以实现。

直到这个时期,中国人才第一次在闽粤外海遇到了来自西方海洋行国的舰船。由于从来不了解海洋行国的情况和它们的海洋争霸史,从那以后的几个世纪里,与最初遭遇草原行国时类似,中国也先后经历了惨痛的失败;在19-20世纪之交,一时间各大海洋行国齐集中原居国,让中国度过了一段堪比于公元4世纪五胡十六国时期的最黑暗时期。

但是,也与历史上多次发生的情况一样,中国这个从未灭亡而且越长越大的广土巨族居国,又一次重新强大了起来。而这一次的重新强大,是在先后抵抗住了草原行国和海洋行国的入侵,并先后吸收了前者的土地和人民以及后者的科技和工业能力之后的涅槃再生,因此而变得空前强大。

70年对话5000年,从良渚和陶寺就破土而出的定居文明幼苗,历经5000多年,终于长成定居文明的参天大树;同一块土地,同一个民族,同一种文明;这是中华文明无与伦比的独特之处。

良渚古城之于文明理论的重大意义——从早期区域性国家到今天的广土巨族现代国家,一部关于伟大居国5000年文明历史的完整交响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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