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后子
春天到了,那仅仅是大而化之的预判。其实,初春的天气依然是料峭寒冷。
在城东的办公楼上,负责我们这个区域卫生的服务生有两名,都是女士,都姓张。人们习惯喊她们大张小张。大张肩宽体胖,小张娇小清瘦,她们的共同特点是干活从不惜力,从早到晚脸上总是挂着灿烂的笑。看到这些从内心溢出的笑容,会联想到窗外的太阳,感到每天的日子新鲜、温暖、有奔头。她们除负责室内的清扫外,还负责为每个办公室分发报纸,自然就多了大家与她们交流的机会。交谈中得知,大张有两个女儿,大的上二年级,小的也已四岁。她的小女儿来过办公室,是在一个周末的清晨,整个大楼还十分沉寂,娘俩就到了,母亲牵着女儿的手走得很快,清脆的脚步声在宽敞的走廊里很有节奏。小女孩脸圆圆的,上面飘着朵朵红晕,像熟透的苹果。见了人,小女孩主动喊伯伯,我心里立即充满了温暖。大张有点羞怯地急忙解释:“孩子的奶奶回老家,今天没人看了,带来呆一会。”这一幕,我印象很深。
也就是见到大张母女的当天下午,大张小张开始为办公楼擦窗子,这是她们经常干的事,每次都是从最东头的那问办公室干起。擦窗时,大张的右脚先伸出窗外,左脚在窗内,左手把住窗框,右手挥舞抹布,整个身子悬崖般倾斜着探出窗外。小张给她打下手,向外递着抹布。
“小心,一定要小心!”一阵凉风把我引到擦窗处,我不由白主地说道。“谢谢!没事。”大张回应着,继续埋头干活。小张听见我们的对话,赶忙过来按住大张的左脚,这样就多了一道保险,并说:“姐,你下来,我上去干一会。”
待了一会,我就离开了,沿办公楼宽大的走廊溜达着,可步子怎么也轻松不起来,脑子里映出了前些年机关里擦玻璃发生的悲惨一幕——一位年轻女性,失足从五楼上重重地摔到水泥地上,再也没有醒来。此事发生后,就很少见机关上的人擦窗子了,把这份活计推给了劳务人员——大张小张们。在有些人眼里,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世界上的人和事平等是相对的,不平等是绝对的。可转念一想,平等也好,不平等也罢,在大张父母的眼里,在那个有着红红圆圆脸蛋的小女孩眼里,大张是无价的是神圣的是弥足珍贵的,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回到窗明几净的办公室,我突然有了写诗的冲动,于是吐出了这样的句子:
“张,小心!”/每当看到窗台上挥舞抹布的身影/我的心就会揪紧/生怕发生不愿看到的一幕/在这座高高大大的楼里/她不过是一片孤单飘拂的树叶/可对于父母/她是天边最亮丽的彩霞/对于那个小家/七岁和四岁的两个娃/她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华美大厦
我是很少写诗的。总认为诗歌是文学的奢侈品,再加上自己駕驭文字的水平太差,不到万不得已,不敢触碰它,但到了关键时刻,又感到唯有诗歌才最能表达内心的世界。
出了正月,南风开始与北风拉锯。在天气晴好的一天,随诗歌代表团到蒙山采风。汽车在高速路上奔跑着,车窗外依然是满目荒凉。麦苗还在田地里沉睡,高大的杨树还裸露着自己健美却有些寒碜的身体,远处的山还是灰头土脸,有几只燕子穿着黑衣在空中剪出一段段跳动的弧线。
看到这些,我对活动的发起者孙先生说,真担心没有灵感,写不出东西,亏了你的一片心意。老孙答,光鲜容易触发灵感,灰暗同样也能唤起创作的欲望。“嗯——”我心不在焉地应着。
两小时后汽车下了高速,沿弯弯曲曲的乡间道路继续行驶,只是速度慢了下来。速度一慢,倒可以仔细打量路边的风景。七拐八绕来到一个村头,恰逢大集,汽车一头扎入人丛,没了脾气,不得不走走停停。落下车窗玻璃,我们几个不停地喊叫着,生怕碰了路人。在小心翼翼穿行的当儿,我突然发现在一个土堆的平台上,蹲着一群老人,一色的男性,活像站在高原山冈上的秃鹰。他们缩着脖子,彼此没有交流,连眼睛的转动都是艰难的,脸上黑皱黑皱,身子干瘦干瘦。仔细看去,他们是戴着帽子的,可因脸面太黑,比帽子的颜色还黑,所以就看不清是不是戴帽,更看不清脸上的皱纹了。他们沉默着,听不到一丝声响,可能人老了是不需要交流的,或许是他们早已看透了世态炎凉,根本不需要过多的话语。别管怎么说,他们已把一生的光阴、血汗洒在了这片土地上,到头来只剩下苍凉,更准确地说他们已了无牵挂,正等待着大地回归的召唤。
看到他们,我鼻子一阵酸楚,想哭。但,欲哭无泪。看到他们,我想起了已故七年的父亲。想到这些,热血上涌,心里默诵着,在手机屏幕上写下字符——路边的老农:
木讷/呆滞/皮肤黑得已看不清脸上的褶皱/看到他们/容易想起白己的鼻祖——类人猿胚有我那早已人土的父亲
从蒙山回来夜幕已经降临。迈进家门就闻到一股炸鱼的香味,往厨房一瞥,妻子正扎着围裙忙碌着。“快尝一块吧。”妻子说,“嗯。”我应着,洗手,掌筷,靠近餐桌,发现桌上除放着半盘炸鱼外,还有半碗黄乎乎的东西,细看是鱼子,心里立即涌出一阵悲酸,轻轻地放下手中的筷子,于是写出了以下的诗句:
鲅鱼/深海鱼/人吃了健康/油炸/清炖/妻子做得很香/可当我看见桌上的那一盘鱼子就再也没动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