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时令至惊蛰,在青南一切都在冬天状态中。雪依然是长住客,高山、草原、林地、村镇,无一不被包围。旧雪尚未化尽,又有新雪每天不分昼黑地不期而至,或大如鹅毛或细如尘埃,总之是无穷无尽,飞舞肆意地一次次加重青南大地的寒冷。
那一天,一路跋山涉水来到河南县。这个在黄河之南与河南省同名的蒙古族自治县,因河曲马和肥美的草原而声名在外。是夜,宾馆院子里风抽着凌厉的鞭子,驱赶得雪像疯了一样,忽左忽右、毫无章法地在空中奔走。大片大片的雪花拥挤着、慌乱着,像一群白色的蛾子,漫无目的而又无可奈何地落在地上,落在人身上。风的鞭哨一响,倏忽又吹到别处去。在墙角,在台阶下,落满了这白蛾的尸体,白得耀眼也白得惊人。一脚下去,整个鞋子、裤腿全陷了进去,有些心惊肉跳的感觉。站在窗户前,整个河南县城一片迷蒙,风硬是裹挟着雪片,尖锐地发出叫声,要从窗户里挤进来,显得那么不可一世,好像它才是这里的主人一样。
第二天,我们去乡下。整个天地白茫茫一片。阳光下,雪反射出刺眼的光,让人不得不极其难受地眯上眼睛。一只沙狐子飞也似的在雪地里奔跑,黄褐色的影子,在阳光下耀眼的雪中,越走越远。到一个牧户家中,竟然要从尺余厚的雪中踩过去,才能到他家门口。但这还不是令人印象最深刻的雪。从久治去班玛的路途,我终于领略了什么是雪域苍茫,鸟绝人稀。
听司机讲,从久治到班玛要翻越五座大山。出发时,阳光尚好,翻越第一座山时,未感到多么难。过了石头山,再到隆格山,我才发现,路上厚厚的积雪,让很多轿车、卡车趴在路上。铅云低垂,云山相接,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在这茫茫的雪地里,汽车和人是如此渺小、如此无助又是如此孤单。一辆皖牌大卡车轮子上绑了防滑链,大约依然无用。两个司机正在路边吃力地挖冻土撒在雪路上。他们的脸庞从眼前一晃而过,他们的眼神,充满焦虑。他们的前方将是哪里,我不得而知。但我想,待到目的地之后,他们还将返回千里之外的家乡。那又将是什么时候呢,一切都是未知数。在一个很陡的爬坡路上,已有几辆车停下来,车里的人们站在路边,小心翼翼地打探着路面。我们的四驱越野非常神气地想从边上越过去,不想陷入近一米厚的雪中,四轮飞转,车身摇摆,就是无法冲出雪障。车的左侧,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悬崖。经过大家的推搡,车子倒出雪潭,旁边的车让出一点路面,再次冲刺,终于爬上了这段雪路,来到隆格山垭口,海拔高度4398米。罡风正劲,山峻雪冷,在胸闷气短中,不禁想起“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诗来。
我始终无法想象,无论是河南草原上的牧民,还是隆格山上趴窝的车子,他们将怎样度过这样的雪夜。那时,城市下雪的时候,我不时会风花雪月地呻吟几句。觉得有雪是一件多么浪漫美妙的事情。而在寒冷的青南,雪是常态,更有可能是灾难,或许它只与痛苦和绝望有关。当然,阳光回暖,冰雪融化,滋润万物生长,那已是立夏的事情了。
也因此,在青海特别是青南,人们更加热爱绿草返青、鸟语花香的时节。那时的草原的确是温柔可人的。这里的人们不止一次会对你说,等到草原绿的时候来,那才很美呢!这是一种希望,也是一种寄托。年年岁岁,周而复始,似乎漫长冬天严寒风雪的经历,就是为了等候这季节的轮回。不然,又将如何度过半年之多的寒冷时光呢。
这一路,到了很多乡镇和村庄。草原深处的村子,常常坐落在一条条逶迤的山谷中,零零散散,这一户那一家,间隔很长的距离,好像是随性而为,牦牛懒散地在雪地中埋头苦吃,不为惊动所扰。只是不知道,逐水草而居的牧民们,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多少年,他们的先民们又是从哪里迁徙而来,世居于此。或许是战乱,或许是部落纷争,他们才选择在这高海拔的地方生存。小时候,生活在农村的我,很是羡慕牧区,因为他们常年有肉吃。后来才明白,其实高寒地区人类的生存,远比农区艰难。
但是,随便进入一户人家,你会发现,政府帮助修建的定居房里,爐火正旺,干净整洁,客厅正上方墙上挂着共产党的领袖像。老乡们几乎不会说汉话,古铜色的脸上闪烁着亲切憨厚的笑容。问起近年来的脱贫攻坚,就会连连用藏语说着谢谢共产党的话。是什么,让这里的牧民如此豁达如此纯朴,又时时怀着感恩的心,激扬着生命的坚韧?我这样的世俗皮囊,实在无法明白。
而工作在青南深处的党员干部们,你不得不为他们的执着、奉献所感动。几乎所有的干部都是嘴唇青紫甚至乌黑。很显然,这是缺氧的典型表现。在与许多干部交流的过程中,大到县处级领导,小到乡镇干部,上至五十多岁的中年人,下至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无论是本地本土干部还是外来任职干部,无论是青海土著还是黄(黄南)二代、果(果洛)二代,他们无不表现出对所在地的深切热爱,无不透露出推动发展、改变落后面貌的迫切心情。
在久治,我见到了多年来未曾谋面的老乡。听他讲,他从三十多岁进入牧区,如今风华已逝,青发变白,转眼到了知天命之年。对于当初的选择,他始终没有后悔的意思,反而对多年来的付出与努力充满自豪之情。在班玛,我见到了担任要职的同学。三年前头发茂密、容光焕发的他,如今头发稀少、嘴唇干裂,竟一下衰老了很多的样子。看到他每到一地就走村串户,研究生态保护和脱贫攻坚等工作,听到他在遇到困难和问题时,整夜整夜思考解决之道,我就明白了他现在为什么是这副模样。在达日,我见到50岁新上青南任职的一个海东人。他说,虽然开始也是顾虑重重、犹豫不决,但自从来到这片草原,他已将身心交付于此,提振人心,谋划脱贫攻坚,忙得不亦乐乎。言语之中,有的只是施政抱负和时不我待的激情。
这是怎样的一种精神,又是什么让他们如此充满青春般的热情?我不由得想起青藏高原“五个特别精神”,也不由得回味起果洛州委书记说的话:在果洛,自然条件艰苦,我们必须拥有年轻的心灵,怀揣着梦想,为这片高天厚土播撒希望的种子。
生长在海东,长期工作在省城西宁的我,虽然以前去了青南很多地方,常常感慨造物主的无情与冷漠,让青海高寒缺氧,甚至无冬春之分、夏秋之别。但我所有的感慨和自怜自悯,在此次青南之行之后,就像被火烧一样荡然无存。我才发现,至于青南,我其实并没有从心灵深处去了解,更没有将心比心地去用情感理解这里的人们。我原先的感知是如此的浮浅又是如此的自以为是。
我不得不发自内心地承认,2019年初春的青南之行,让我对始终热爱这片土地,又有了一次全新的刻骨的认识。不得不佩服并由衷地向这里的人们致以敬意。不得不说,切身的经历,对改变或深化一个人的认识是多么重要。
我也相信,再大的风雪,再冷的气候,再高的海拔,都无法阻止这些青南人干事创业的信心,无法磨灭他们奉献爱岗的情怀。一路走来,我看到,正是因为他们,偏远牧区的牧民们住进了崭新的房子;因为他们,易地搬迁定居点房舍整齐亮丽;因为他们,草原小镇街道宽阔、灯火通明;也是因为他们,青南充满着高度、温度和厚度。我更相信,因为他们,“中国”这两个熠熠生辉的大字,镌刻在草原之上,铭记在牧民心中,无论是风雪之中还是绿野之上,处处都在传唱中华民族的传奇。
当我把思绪拉回到桌前,我所在的西海小镇已然安睡。诞生在我们金银滩草原的歌曲《在那遥远的地方》,从音响中悠扬地回响在静谧的房间。从窗户看出去,马路十字只有红绿灯在不知疲倦地闪烁,没有车也没有行人,安静得如同内向的孩子。或许我穷尽一生,也无法抵达青南的温暖与寒冷。但至少,我所在青海湖之北的草原上,同样也有雪花无尽,同样有一群可爱的人们,与我一起相伴相知相携,共同行走在征途上。如果可以,我相信,最动人的故事,也可以在这里继续书写。如同这里的原子城,如同这里的《在那遥远的地方》。
青棉往事
位于平安的青海棉纺厂,曾经是很有名的大型国有企业。
如果把青棉人看作那时平安的人中尖子、鸟里凤凰,大约也不为过。我们村里就有几个出去在青棉当工人的男人。这是一件令我们无比仰慕的事情。他们的孩子在村里也显得很牛,至少穿着打扮上比我们同龄人要光鲜很多。当个“公家人”,吃一碗“公家饭”,是那时很多如我这样的少年心里的美梦。有一年,在青棉工作的邻居大叔,把老婆和孩子接到厂里去当家属,住到楼房里去了。那女人回村时,烫着波浪卷发,穿着大红高跟鞋,身着长长的毛华达红风衣,一副旧貌换新颜的样子。说话高声大气,走路跟舞蹈演员似的,看上去比较有气质。
村里的男孩子过一段时间,就长途步行6公里,去青棉的山根里,捡如普通茶杯大或比五分硬币大一圈的薄铁片,还有跟筷子一样粗细、三十多厘米长的铁棒。铁片边缘有一小块凸起,敲下去贴在铁片上,就可以在旱场上玩“打铁片”的游戏。从一块立着的平石头上把铁片向下滚,谁的铁片滚得最远,谁就可以用铁片打第二远的人的铁片。以此类推,一天下来,有的人裤子口袋里会有很沉的一堆铁片,快要把裤子拉下来。我便有过这样的经历。铁棒的一头也有个四方形凸起,四方形中间还有眼儿。胆大的捡了铁棒之后放到铁轨上,等火车过去,铁棒就被轧成了刀形,再打磨一番,便是很好的飞刀,削棍割绳射树都不在话下。老寿胆最肥,飞刀有很多。有时扎一条不知从哪来的军用皮带,上面别满了飞刀,耀武扬威,不可一世。
说来惭愧,我没有和其他人一起去捡过这些东西,那时害羞胆小,很怕被丢了。但带到村里的铁片铁棒很多,堂兄和大家玩时赢得多,便会给我一些。于是我也有了和其他人一起打闹玩耍的资本。我的飞刀是自己一锤一锤敲出来的,很不规则,却也可以针对小树、土墙一类的对象,练习手艺。同时也用来削铅笔。这样的物件儿,随着年岁渐长,都不知道丢哪里了。很多年后才知道,其实这些铁片和铁棒,是棉纺厂隔壁变压器厂生产什么电机而剩的边角料。那时,大人小孩都只对棉纺厂印象深刻,常常挂在嘴边,变压器厂反而如此的黯淡无光。
有一段日子,母亲和另外的女人们隔三差五去捡粗棉布。运气好时会背来一大背篼。但这些布已经用过,上面全是厚如泥的黑油污。女人们总是有办法,将这些布摊开来,上面撒上细如白面的黄土,把油吸了,再放到烫水里洗几次,这布便可以用来做鞋底了。布被熬好的胡麻酱一层一层粘起来,厚到一厘米左右,裁出鞋底样,就可以用自家种的亚麻搓的细麻绳纳鞋底了。母亲一手拿鞋底,一手拿针锥,扎一锥纳一线,不时把针锥在头发上磨一磨的样子,依然历历在目。现在看来,这些布究竟是棉纺厂的还是变压器厂的,也是难以定论了。
令平安人无比骄傲,也令我们无比向往的青棉厂,最辉煌和最牛气的时间,应该是上世纪90年代初。那时,青棉厂在后山种树盖亭修泳池,甚至还有山中木屋和仿造长城,成了省内非常有名的度假村。青棉生活区人来人往,欣欣向荣,形势一片大好。那时每年农历六月这里举办“花儿”会等活动,游人如织,白天晚上都热闹非凡。但从正门进去要收门票的。那年6月,我想去“浪‘棉纺厂。村里的一个大妈和我同行。她将我带到度假村的后山東边,这里用长而厚的土墙将厂里和杨家庄的田地隔开来。土墙接缝处,被人扒出一个豁口,脚下垫了石头就可以翻进去。大妈不愧是“老兔子”,她早就发现这个秘密了。我非常高兴地帮她先翻进去,待我也翻进墙去,才发现墙根里守着个人,他手里拿着比较简陋的油印门票,要我们每人出2元钱买票。没办法,自认倒霉的我只好买了一张票。大妈再次显示了她“老兔子”的本色,她不但不买票,还大摇大摆地直直往前走,嘴里骂骂咧咧的,把那个卖票人搞得很没有意思,表达了简单的愤怒之后,便去忙着给后来翻墙的人卖票去了。
后来,村里的伙伴们还发现一个更喜人的秘密。只要早上早早去,那个墙豁口还无人把守。是的,很早去。天刚亮,杨家庄的炊烟尚未升起,我带了弟弟和妹妹很成功地没有买票,在里边的山上、商业区转了一圈又一圈,确实“浪”美了。黄昏日暮,妹妹却走丢了!我和弟弟不得不把所有的景区走了两遍。从墙豁口翻出去,在黑漆漆的夜里,大声喊着歌跑过阴森森的坟地,走到家中。从家中又出来,去西营村的姨娘家,妹妹都不在。我们只好很沮丧很害怕地走回家去,都不知是几时,在炕上迷糊过去。早上,妹妹来了。原来她去了县城父亲的单位。原想见了必须狠揍一顿的怒火,在见到妹妹的那一刻却烟消云散。
后来,升入高中的我,焦头烂额地应付着学习,再也没有去过青棉厂。而国企改革的大潮随之而来,青棉厂和很多国企一样,很快地成为计划经济的历史,走向衰落。曾经作为高考招生办办公点被武警把守的度假村,曾经作为物质生活水平很高象征的生活区,曾经纺织声如歌的生产车间,乃至后山的游泳池、亭子和长城,都在岁月的流逝里从冷落变得颓废荒凉,面目全非,破烂不堪,野草丛生,树木疯长。那些下岗的工人们,在经历迷惘与阵痛之后,重新步入茫茫人海,用多个四季轮回,寻找着自己的出路。据平安的朋友讲,有的混得很不错。包括一些同学在内的青棉子弟,从这里出发,散落到祖国各地,有了属于自己的生活。有一天,在天涯论坛里看到一群青棉子弟的缅怀,如同我的乡愁萦绕心间,他们同样怀念着昔日青棉的时光。而与我并无直接关系的青棉,留给我的那些往事底片,好像并没有被岁月的风尘覆盖,反而像雨水洗过的树叶,如此鲜亮,像回放的老电影,如此迷人。但是,一切都是回不去的,一切只能向前,不是吗?这令我不禁有了罗大佑《光阴的故事》的感觉。
作者简介:王永昌,1975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供职于海北州委宣传部。1993年开始写作,迄今在省内外报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五百余篇,与他人合著有《青藏建筑与民俗》《文化梦想的高原》等书籍,主编城市散文集《西区故事》、诗集《城西:诗意的栖居》,出版有散文集《驿路平安》,获得青海青年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