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陈保亚 张 刚 王光海 郑 建 陈 樾
昔日北上京城的京杭州大运河茶船水路从杭州拱宸桥下走过
题记
由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科学中国人》杂志社组成的茶马古道语言文化联合考察队近年来对珠江流域、赣江流域、闽江流域的两栖茶路作了考察,最近特别对钱塘江流域的茶马古道作了初步考察。由于核心汉文化几次南移,钱塘江流域的农业、科技、商业得到高度开发和发展,茶叶技术也同时得到发展。随着僧人恃茶性的形成,佛教发达的钱塘江流域出现了发达的茶禅文化,茶文化在钱塘江流域也得到高度发展。唐宋以来,中国西部和北部高原非产茶区的少数民族和僧人恃茶行为开始形成,茶叶需求剧增,出现南茶北上和西进的局面。钱塘江流域的茶也开始大量北上和西进。茶叶的采集、制作和转运,首先在钱塘江流域形成了陆路和水路穿插交叠的两栖茶路,茶叶通过两栖茶路与外部连接。最重要的一条连接线路是茶叶沿钱塘江流域的水路和山路到杭州后,沿京杭大运河北上,再连接北方茶马古道,形成一条重要的两栖远征茶路。另一条线路是钱塘江两栖茶路到杭州会合后,沿杭甬运河到宁波,再连接远洋茶路出海去日本、韩国、东南亚、南亚、欧洲和非洲,形成另一条重要的两栖远征茶路。钱塘江两栖茶路还可通过上饶连接赣江,从赣江、长江、汉江去西北,或经过湖北、河南、山西去蒙古连接草原茶马古道。钱塘江两栖茶路也可从赣江往南连接珠江流域两栖茶路,再接远洋茶路。钱塘江两栖茶路也可通过衢州连接闽江流域两栖茶路,再接远洋茶路。
由于钱塘江流域徽商和浙商的贡献,钱塘江两栖茶路在整个中国两栖茶路的发展中有重要意义,但其线路遗址及其沿途的语言文化流失严重,亟须保护。
西晋末永嘉之乱,五胡乱华,造成第一次大规模核心汉文化和佛教文化南移,北方大量高僧也随之南移,其中一部分到了钱塘江流域。我们考察的新昌大佛寺,始建于东晋永和初年,就是佛教南移的见证。
南宋南迁建都临安,形成第二次核心汉文化和佛教文化大规模南移。钱塘江流域核心汉文化和佛教文化得到进一步发展。
钱塘江流域(包括曹娥江)丘陵地带降水充沛,无霜期长,日照条件好,年温差小、昼夜温差大,形成良好的茶树生长条件。佛教文化在钱塘江流域的发展促进了茶文化的发展,尤其是禅茶文化的发展。核心汉文化进入钱塘江流域,带来了钱塘江流域的农业和科技的高度发展,钱塘江主干和重要支流上的重镇也得到大规模扩展,钱塘江的杭州,曹娥江的绍兴,金华江的金华,东阳江的义乌,衢江的衢州,新安江的屯溪等都是有着悠久历史文化的重镇。与此同时,茶叶技术在钱塘江流域也得到高度发展,钱塘江流域一举成为东南重要的产茶区。《茶经》提到的唐代产茶地越州(绍兴)、婺州(金华)、杭州、歙州、睦州(淳安县)、宣州一部分,都处在钱塘江流域。龙井茶、祁门茶等名茶都有悠久的历史和传统,是钱塘江流域茶叶技术高度发展的代表。
汉族尤其是蜀人很早就有了喝茶的习惯,甚至在有些地区有了恃茶的行为。《旧唐书》卷一百七十三《李珏传》:
茶为食物,无异米盐,于人所资,远近同俗。既祛竭乏,难舍斯须,田闾之间,嗜好尤切。(《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503~4504页)
随着佛教在中国北方的发展,寺院僧人也有了恃茶行为,这种恃茶行为逐渐传播到普通百姓生活中。(唐)封演《封氏闻见记》卷六已有记录:
茶早采者为茶,晚采者为茗。《本草》云:“止渴,令人不眠。”南人好饮之,北人初不多饮。
开元中,泰山灵岩寺有降魔师大兴禅教,学禅务于不寐,又不夕食,皆许其饮茶。人自怀挟,到处煮饮,从此转相仿效,遂成风俗。自邹、齐、沧、棣,渐至京邑,城市多开店铺煎茶卖之,不问道俗,投钱取饮。其茶自江淮而来,舟车相继,所在山积,色额甚多。(赵贞信校注:《封氏闻见记校注》,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51页)
钱塘江流域茶园与溪流
邹、齐属于河南道,沧、棣属河北道。可见当时北方饮茶盛行。
从唐宋开始,北方少数民族开始有了恃茶行为。唐代封演所著《封氏闻见记》卷六《饮茶》记录了回鹘有饮茶风俗:
晋时谢安诣陆纳,纳无所供办,设茶果而已。按,此古人亦饮茶耳,但不如今人溺之甚。穷日尽夜,殆成风俗。始自中地,流于塞外。往年回鹘入朝,大驱名马市茶而归,亦足怪焉。(赵贞信校注:《封氏闻见记校注》,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52页)
但是北方不产茶,于是大量南茶开始北上。钱塘江流域的茶也开始北上。唐代杨晔所著的《膳夫经手录》中记有:
歙州、婺州、祁门、婺源方茶制置精好,不杂木叶,自梁、宋、幽、并间,人皆尚之。赋税所入,商贾所赍,数千里不绝于道路。(上海古籍出版社《续修四库全书》第1115册,第525页)
歙州、祁门、婺州(今金华)都属于钱塘江流域。唐代幽州治所在河北蓟县一带,并州治所在山西太原一带,可见始于钱塘江流域的远征两栖茶路已经开始出现。南唐人刘津《婺源诸县都制置新城记》有:
太和中,以婺源、浮梁、祁门、德兴四县,茶货实多。(《全唐文》卷八七一,中华书局,1983年影印版,第9116页)
婺源、浮梁、德兴虽然不属于钱塘江水系,但接近钱塘江水系,可利用钱塘江水运到杭州后北上。
宋辽时期,北方继续保持饮茶习俗。北方草原上辽人(契丹人)饮茶也已经成为一种习俗。宋人朱彧《萍洲可谈》卷一记述:
京杭大运河历史见证:塘栖镇七孔广济桥
茶见于唐时,味苦而转甘,晚采者为茗。今世俗客至则啜茶,去则啜汤。汤取药材甘香者屑之,或温或凉,未有不用甘草者,此俗遍天下。先公使辽,辽人相见,其俗先点汤,后点茶。至饮会亦先水饮,然后品味以进。(李伟国点校:《后山谈丛萍洲可谈》,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10页)
宋代曾在宋辽边境榷茶,这是辽人需求茶叶的另一个重要证据。《宋史·何承矩传》也有记录:
又如榷场之设,盖先朝从权立制,以惠契丹,纵其渝信犯盟,亦不之废,似全大体。今缘边榷场,因其犯塞,寻即停罢。去岁以臣上言,于雄州(保定)置场卖茶,虽赀货并行,而边氓未有所济。乞延访大臣,议其可否,或文武中有抗执独议,是必别有良谋。请委之边任,使施方略,责以成功。苟空陈浮议,上惑圣聪,只如灵州,足为证验,况兹契丹又非夏州之比也。(《宋史·何承矩传》,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9331页)
宋辽在河北一带形成了很多贸易点。《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十八有类似记录:
(太宗太平兴国二年(977)三月)契丹在太祖朝,虽听沿边互市,而未有官司。是月,始令镇、易、雄、霸、沧州各置榷务,命常参官与内侍同掌,辇香药、犀、象及茶,与相贸易。(《续资治通鉴长编》,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402页)
自宋以后,南茶北上成为北方民族和高原民族一种依赖行为。
钱塘江流域茶业发达,南茶北上也使钱塘江流域水路和陆路活跃起来,形成了发达的钱塘江两栖茶路。唐朝钱塘江水路已经很活跃,李肇《唐国史补》卷下:
扬子、钱塘二江者,则乘两潮发櫂,舟船之盛,尽于江西,编蒲为帆,大者或数十幅,自白沙泝流而上,常待东北风,谓之潮信。(《唐国史补因话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57年版,第62页)
连接京杭大运河和皖浙茶山的钱塘江
佛教文化代表遗址六和塔
借助钱塘江流域两栖茶路,钱塘江流域茶叶可取多条线路北上。最重要的一条是取道京杭大运河。茶叶从各个茶山通过人背马驮到集市,再到钱塘江边,再顺流而下到杭州。茶船从杭州可连接京杭大运河北上。唐宋时茶叶可船运到汴京(开封),再走陆路去往北方各地。元朝由于开凿了直接经过徐州南下杭州的新京杭大运河,钱塘江流域的茶叶走新京杭大运河可直接到北京,再走陆路去北方各地。
钱塘江流域的茶叶顺钱塘江到杭州后,也可走杭甬运河去宁波,然后连接远洋茶路去中国北方以及韩国、日本、东南亚国家,近代还可去南亚和欧洲各地。元朝大量钱塘江茶叶是通过海路北上蒙古和南下东南亚。明朝由于禁海运,钱塘江连接大运河的水路成为钱塘江流域茶叶北上的主要通道。宁波的茶也可通过杭甬运河与钱塘江连接,再走京杭大运河北上。
钱塘江流域的部分茶叶,尤其是钱塘江支流新安江上游的徽茶,可西去鄱阳湖、九江,逆长江行船到武汉,再去北方各地。
清朝乾隆看到了和西方通商收纳关税有利可图,尤其是西方对茶叶的极大需求所带来的关税是一大笔财富,于是于1757年规定只许广州一港通商,以便于收纳关税,防止茶叶走私。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一口通商,中国所有的茶叶都往广州港汇集后走向远洋茶路。
一口通商期,钱塘江两栖茶路成为钱塘江流域茶叶南下广州的重要通道,包括长江三角洲的很多茶叶也沿着钱塘江两栖茶路南下广州。各路茶在钱塘江汇集后,逆江而上到衢州,再由陆路到上饶,再走水路顺信江到鄱阳湖,再溯赣江到大余,翻越大庾岭、梅岭进入南雄,然后顺珠江支流北江到广州。按照水路陆路平均每日行程,这条线路至少要走两个多月。1842年,由于鸦片战争中国战败,中英签订了《南京条约》,英国要求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五处为通商口岸,这就是著名的五口通商。从此一口通商结束。随着五口通商的开始,钱塘江流域茶叶多顺水在杭州汇集,再走大运河经过嘉兴到上海出口,所需时间最多只需要20天,可见钱塘江和大运河线路的重要性。
考察队大运河前合影
两栖茶路是茶马古道网络上的重要形态。根据我们对一些老人的调查,他们年轻的时候出门也都是水路陆路并用。根据杨正泰《明代驿站考》的研究(P15-17),钱塘江流域的重要驿站基本上都设在钱塘江及其主要支流附近,比如浙江驿、会江驿、双溪水马驿、瀔水驿、花溪驿、上航埠头水马驿、亭步水马驿、广济渡水马驿、富春驿、桐江驿。但是,根据我们的几次考察记录,两栖茶路的遗迹正在大量消失。
我们的初步语言调查显示,钱塘江流域有很多土话,相互不能交流,但老一代人有点文化的,好些能用吴语交流。比如徽州是吴语和赣语碰撞的一个重要地区。徽语多有吴语词汇,结构上则多有赣语痕迹,说明吴语和赣语在这一带接触时,吴语是强势语言。徽语内部差别很大,早期的通语主要是吴语,后来逐步让位于普通话。这是钱塘江流域吴语和土话的主要接触方式。钱塘江流域存在吴语通语,是钱塘江两栖茶路畅通的重要证据。但是随着普通话在钱塘江流域的通行,复杂的语言接触机制正在被取代,语言所携带的各种有声文化也正在消失。
两栖茶路上的遗址和语言文化亟待传承和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