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凯
家里有些神秘兮兮的,好像酝酿着什么事情。
从吃晚饭的时候就有了不同往常的异样,都蔫蔫的,一口接一口地吃。晚饭是奶做的,高粱米水饭,炒土豆丝呛辣粗横,不如娘的滋味苗条。破天荒,还有咸鸭蛋,只是太咸,齁嗓子。我懵懵懂懂地,看着爷和奶的神情纳着闷。奶抚摸着我的头,说,大孙子乖乖,不要淘气噢。还有,居然要点起两个亮来。
一个是洋油灯,小圆肚葫芦似的玻璃罩。毛绒绒的,挂着灰尘。点上,人在近前,熏得鼻孔黑黑。
另一个是白纸包的一包蜡,红的蜡身,备着,不点。
而爷躲到屋外,吃起烟来,倭瓜架下,他的蒲扇在手里摇着,一下一下地悠闲。
爷的神情看不出喜怒,怒,我也不怕。我是爷奶的大孙子嘛。
可我知道,最近,营子里的人们也都紧紧张张的。娘和奶,和爷都说着,营子里有了怪异的事情。怎么怪异,都说,白狼山下来了白兔子。白兔子幻化成白头发白胡子老头,唬得营子里的人们不敢走夜路。大人说这话时,声音低低的,还不想叫我们听见。这些,都是姐偷偷地告诉我的。省得我傍黑还不回家吃饭,在外面疯跑,害得她在院门外扯嗓子喊:关尔东,吃饭啦。
还说,有人看见了。
白兔子很大,欢欢实实,一蹦一跳的,跳到人的不远处,一摇一变,真真切切。
赤脚医生白淑琴,把个白兔子玄幻的事体说得有形有影,不由得人们不信。况且,她自己都被吓出病来,躺在自家炕上,开始胡言乱语。谁去求她,带搭不理的。别人头疼脑热想打上一针,看到她这样,就悄悄地走了。
只有大队的一把手白老爹不信邪,说那都是胡扯的事,阶级敌人日弄鬼的。派民兵们日里盯紧,夜下站岗,把营子里的这股歪风扇走。该着,两三天前,两个收破烂的,晃着拨浪鼓,就被民兵抓了起来。民兵抓住他们,他们还喊着,我们不是特务,我们就是收破烂的。给宁山城里造纸厂收的,破鞋底和纸壳子最愿意要。
还破鞋底,一看就是特务。一定是苏修的,我们这离苏修近,快马多半天就到。
那两个特务被游了半天街,我们一帮小孩子跟在后面。前面的民兵拉着走,后面的民兵押着推。豁嘴子一边走,一边敲着锣,“哐哐”的。从他那半漏风的嘴里,喊:要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防止地富反特搞破坏。大热的天,两个特务晒得脸上冒油,脑袋蔫塌塌的。小孩子倒兴奋,从前街到后街,一直跟着。我看见,那特务一点都不洋气,最起码鼻子不是鹰钩的,圆嘟嘟的蒜头。两个特务一边被游行,一边嘟囔,说,我们就不是特务嘛。白老爹说,先游两天再说。
游完,还被关在大队的空仓库里。那仓库装过花生种子地瓜干,我们一帮小嘎杂子总在那踅摸过。哪个门,哪个窗,活动开缝都知道。我们小孩子趴在窗缝处看,老的和小的,都哭丧着脸。知道窗外的小孩子看他们,也哭,哭得嘤嘤的。当然是小的。老的,吃烟,一口一口的紧紧地吃。吃完,望望顶棚,长出一口气,不说话。
形势紧张啊,白老爹从队部的大喇叭里吼一句,大家伙一定把眼睛睁大点。
民兵们就背着枪,半自动,黑漆枪管,枣红枪托,不知道装没装子弹,三三两两地村头巷尾溜达。爹的光屁股玩伴古愣叔是民兵连长,最神气。把个枪背得笔管溜直,谁也不能碰的样子。他和白老爹的儿子,指导员白云巍都站在营子的老牌坊底下,枢纽地方,来来往往的人谁也逃不出他们的眼睛。尤其是夜下,牌坊角挂着嘎斯做的气死风灯照远照近,灯光煞白一片,晃得人眼迷离。下地串门路过的,老远打望着手掌,问两人一句,辛苦啊。
有这两人,挺好,营子里安静不少。爹不在家,车老板总出门在外,到锦州城拉脚,替队上活泛经济。大鞭杆子一摇,南城北城,厂矿内外,三大套的马车“咵咵咵”走在马路上,车铃铛乱响。除了月底月初,回家取些秫米咸菜,换洗衣服。硬撅撅的胡茬子扎我几下,从麻袋似的褡裢里拿出黑列巴,掰下一块,我便满世界地疯去。糖块嘛,归姐了。
可是今天,家里似乎没人管我。
姐早早被派去灶前,要烧一锅水,用的是荆条。荆条刚刚晒干,耐烧得很,有股绵劲,还不生烟。奶在屋子里忙来忙去,她头上一缕一缕的汗,粘得头发贴在脑门。屋子逼仄,虽说是连二大炕,也挡不住人多。不够我来回奔跑,满炕跑过,带起尘土飞扬。要是闸板立起来,便没有乱跑这事。娘看着我,眼神严厉。我便老实一会。
开春,娘就问过我,是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都行,我望着娘的肚皮,对襟蓝衫里鼓鼓的。
不过,我倒真的愿意有个大哥,出外打架,有哥罩着多好。瘸老五、顾大钱等人再也不敢乱骂我,说我是地主崽子。打又打不过他们,受不了这帮家伙的欺负。动辄鼻青脸肿,哭哭咧咧。娘就烦我在外面招猫逗狗,爹说,怂呢。瘸老五个大,顾大钱腿快,没有办法。哪也比不过石头。等到下一次,还没等我捡起石头扔他们,人先被弄得早没了气力,打架骂仗是个体力活。我知道,试图学着蔫巴狗,不吱声地咬人。
爷奶爹娘倒是喜欢再有个男孩,爹是独门丁,世事圆了扁了一个人扛,难处多。爷说,有了大孙子,二孙子和三孙子就能来。西院大福爷假模假式掰手指头,看相的,说爹是七女星的命。据说,我的一声响亮的啼哭,爹说以后啥事都不会信那老家伙了。
即使爷奶不告诉我,我也知道,我们家确实要发生什么事。
姐的火烧得不急不躁,坐在灶前,额前刘海一绺黑发紧贴着。脸蛋红红,小大人样子心思缜密。她是大头顶,背过我。小眼睛一立,也有点不怒自威。此时,不知道她在想啥。灶火红通通,偶尔,灶膛里秫杆“噗”地打一聲闷枪。奶在灶旁,显得心事重重。娘倒安然,斜躺在炕梢,紧皱眉头。整个屋里,似乎空寂些。火烧得差不多,响边,热气冒出锅。奶说,丫,你去叫下西院大妈,说好的。丫是姐,听说听道。扔下烧火棍在一边,扑打扑打身上的尘土,蹦跳着走了。一会,姐回来。回了奶,大妈不来。奶长叹一口气,把眼睛瞪到正吃着烟的爷的背影。看看,成分高有甚好处,不过一个撵财主。过年,吃顿羊肉还搀进不少土豆子白菜萝卜。说完,冒冷气地笑。
我去。
奶说着从炕上下来。大脚面落到地上,无声起尘,颠颠地走了。
可她回来更沮丧,还憋了一肚子气。但她不说话,只气鼓鼓地瞅着爷。
西院大妈仍然没来。
娘哼起来,是痛还是疼,说不好。嘴里叨念,这回怎么这么难受呢。
奶赶紧奔过去,姐也跟着。我也要去,姐一扒拉我,我还要上前。爷叫住我,扯到外面去。用手一指,天上的大月亮。爷总是出其不意地弄出些新花样逗我。
看,看,月亮里有兔儿爷,跟着嫦娥在捣药。
哪哪?
一片树影,云絮飘过,躲进去了。
奶看不惯,嘴里嘟囔。
人生人,吓死人。
娘还是时断时续地哼着,听得人心紧。偶尔,骂一句,一定是爹的名字。关书翰,缺德的玩意。这回,我倒不敢过去了。
就跟在爷的后面,扯着衣襟。
从爷的头上飘出一缕青烟,是蛤蟆癞的味道,呛人熏眼睛。
别抽了,着点急吧。奶说。
爷才磕磕他那烟袋,黑胡桃木的,还不敢用力。又找了个什么东西擦擦,用嘴吹吹,收起。站起来看看奶,问:
这就去?
奶看看娘,叨念一句。
还没到时候。
爷又坐下,沉默成一堆黑影。
还是开春,娘就鼓捣小衣服小袄,这件结实,那件开线。姐也跟着挑选,问哪件是她穿过的。娘指着,姐拿着,我随便看一眼,开裆裤,和尚服,红布褯子。姐指着开裆裤,羞我,我不理她。我倒是想着,有了新弟妹,要吃喜。就像结婚的人家,满院子红布红纸飘荡,大锅饭菜热气扑脸,小孩子乱跑,呼儿喊叫,闹腾腾的景象,多好。可是,这好像都是人家的事。我闹不明白的,为什么有结婚,还要有订婚。阳光在炕上铺上一块布大小,灰尘在光柱里充填,我拿着镜子把阳光接过来,在屋子里胡乱地晃。娘在裁剪我在夏天要穿的小裤,那是一块蓝缎子,手摩挲上去,有一股异样。有时晃到她的脸上,娘拿眼睛看我一下,吓得我赶紧挪开。问她:
啥是订婚?
我的意思,订婚和结婚不都是男女的事。好多的人在一个院子里,热热闹闹的,吃一顿席。我喜欢的,一个个小驴粪蛋子似的干炸丸子。
再说,订的音和用锤子把钉子钉进木头里的一样。为了两个男女关系牢靠,我建议,用改锥把男女的脚钉在地上,铁链拴牢,更好。
娘在一边笑了。好长时间,没见过娘的笑脸。即使爹回来,也不常见。她觉得委屈,听了二姨姥的鬼话,嫁到营子里。什么根本人家,一个漏划的地主家,而且,破门楼还叫人给拆了。可娘的家也好不到哪去,纯粹的富农,姥爷就会摆弄土地和牲口。省吃俭用,一个咸鸭蛋能吃两顿饭。就知道置地,不停地买买买,那么多地不雇工,末了就留给自个一个富农帽子戴着。
娘和爹打架说,咱们是门当户对,看你们家下一辈咋办?贴骨疔疮啊。
爷是最不愿意听这样的话,他是走过南北的,却留给后人一堆屎尿。都怪自己眼窝浅,临老,以为老家人性朴实,回家。结果,四清倒扣过来一顶成分高帽子,不得不戴。
然后,被老少爷们揪着上台挨斗,下雪扫路,连癞汉猪头小队长都像模像样地指使爷干这干那。自己丢了颜面不说,儿女的前路黯淡。城里大姑回来说,在農具厂的姑父都埋怨,有个成分高的丈人,进步艰难。奶说,回去告诉他,他们家过去的小破豆腐坊,人近前都一股馊臭味。还挑咱们家!爷阻止,摆着手,干嘛干嘛,不结冤家。
虽说,爷能看得开,可现实在摆着。西院大妈都叫不来,人倒了势,如敝履。奶领着我,到界璧串门,人家把门关上。怕的是沾上咱的晦气。这怪不得人家,还是想想辙吧。奶说,还是找后山的崔大娘吧,有老令跟着。那是营子里唯一的老娘婆。爷点头,回头看看,屋里的灯昏黄,只有窗户上映着我的影子。爷起身,去找他的拐。爷一动身,我就知道,他头前一闪一闪光亮没了,不吃烟了。赶紧下地,穿鞋。鞋没穿好,人已经奔出来。他的拐就在门后,老藤做的,光溜溜地滑。我倒先扛在肩上,看来,他是甩不脱我了。
小孩子,别跟着走夜路。
叫他走吧,省得捣乱。
奶巴不得我走得远远的,还指指天上。
大月亮,多好。
可不,云絮只遮了一点点,月光柔和且亮白。
我是爷的小尾巴,他去哪,我都要跟着,河南河北,沈阳锦州,前营后沟。他也愿意带着我,一老一小相互牵手,火车汽车大路小路地走过好多的地方。姐也想跟着爷到处开开眼,爷不带她。她想哭闹,嘴还没咧,奶说,咱还是围着锅台转吧。
我和爷出了院门,爷说一句:
关上,紧一点。
院门是几个木棒子编的,中间填充枣刺。爷的手艺,歪歪扭扭。他是拿笔杆的手,做这个不容易,先前在城里,账房先生是他的本职。这不过挡挡鸡狗,飞钻不过。过去的门楼被拆掉,剩下的石头堆放在旁边,乱糟糟地。即使院门关得再轻,吱吱扭扭还是有了动静。界璧的黄狗,还是叫了几声。
崔大娘的家在后山,小院子孤立,三间起脊房还分成对面屋。她的对面屋是刘货郎,还卖着花绳别针,小鞭纸炮。道南的小福子,不止一次带我到那个小院子。崔大娘脑后的抓髻瘪瘪的,花白的头发从网罩里往外钻。她的眼睛上面总是贴着一个席篾,眼睛一眨席篾还不掉,亮亮地。不管是哪个孩子从她身边过,她都能抽冷子拽住你。
你是谁家的小子?嘿嘿!
还冷不丁地被她亲一口,吓人呢。
最可气的,还要摸你的小鸡鸡,说是打一壶酒,自斟自饮。手做成酒盅形状,抬手仰脖,灌进嗓子眼。怎不把她弄醉了。
爷走在前面,我一蹦三跳地在他周围。当他半路说出要去后山的崔大娘家时,我还猛地迟疑一下,是不是跟着。要往回跑,还是不敢。看看背后的老树,哗哗响的声音,算了。遇上白兔子,咋办?就算叫崔大娘打了一壶酒,又能咋样?
崔大娘家静悄悄的,院子里没有狗,有几只鹅,因为我们的到来,也嘎嘎地叫着。爷在没进院子先喊了,家里有人吧。屋子里灯亮了,接着有了人声。咳嗽,吐痰,一连等项很热闹。我和爷站在院子里,那几个鹅围着我们,伸长脖子。幸亏有爷的拐杖,哪个脖子上来,一拨,鹅便不得不逃开。鹅的叫声很大,里面应了。
是谁呀?
山下关家媳妇等您去呢。
爷的声音轻柔,是惯了。他总是轻声细语,他说,有理不在声高。屋子里面好像听见,爷在营子里老一辈的人都识得。崔大娘一定识得爷的。再说,爷已经说了关家。营子里没有几户姓关,又是在旗的,她应该知道。崔大娘做稳婆多年,谁家媳妇的日子都能记下。眼睛一搭,就知道肚子里有几个月。至于男女,据说她也能看得出。谁问,不说而已。得提着果匣子,诚心诚意地问。她还要祷告一番,问了上界。回头,神神秘秘地,说了。还说,不是她说的。我在外面等得不耐烦,拽拽爷的后襟。爷握了下我的手,意思是不要着急。求人的事,虽做不惯,也得顺着。我是怕,里面的人出来,在这晚上。
来的时候啥样啊?
爷想说啥,到底瘪瘪嘴,没说出来,但他咳嗽一声。屋里的人知道,在外面站著人。
不是着急吧。
着急了,是老太太叫来的。
老太太是奶。对外人,爷说奶都是老太太。他们两人时,爷朝奶叫大姐。
你们家婶子性子急,不碍事的。
爷和我就站在院子当中,爷的脸色肃穆,月光打在脸上,亮光光的。有无奈,还有隐忍,甚至愤怒。拐杖在我手上,鹅又过来嘎嘎嘎。鹅脖子多长地伸着,红嘴在前,微张,低低地扫着。我是真怕,叫那鹅嘴拧一下子肯定是非青即肿。“啪”拐杖打出去,一个鹅连脑袋带脖子都打上了,歪歪地滚去。另两只鹅似乎不甘心,上来,我正斗得起劲,门“吱嘎”响了,鹅们也愣了一下。出来的是崔大娘,胳膊底下还夹了包裹。鹅们停下,崔大娘做样子轰了一下,就散开。
这回,崔大娘在前,爷和我在后。月下,三人的影子拉得不短不长。
偷眼看崔大娘,带斜襟的蓝褂子罩在身上,正好。不像原来见的那样,松垮的衣裳和发髻,还有似疯似颠叫人躲得远远的。是不是黑下里,忘了。我私下里想,还是不敢和她靠得太近,只在爷的身后。偶尔的微风,把树的叶子吹得有些响动,簌簌的,就像虫子爬在耳边。不敢声张,晚饭的鸭蛋真的太咸,口开始渴。还是忍着吧,就到家了。
远远地感受,那气死风灯光照四方,威武着。底下却没有一个背枪的人,阶级的敌人们肯定一晃就过去。哪知道,到了家门口,两把枪同时在一左一右的墙垛后面出现,对着我们。“嘁哩喀嚓”一阵响过,枪管黝黑,到底和烧火的棍子不一样,我看见爷哆嗦下。崔大娘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我跟着更紧攥了爷的衣襟。古愣叔和白云巍一脸严肃,仿佛挂着冰,那声音听得我牙打颤。
老叔,你们干什么了?
老叔是爷,和爹从小玩到大,古愣叔还知道辈分,能称呼长辈。
这不,你嫂子今个晚上要……
那两个人点头,仿佛认可一件事。接着,收枪,放行。
奶在院子当中站着,眼睛早望到我们,也没敢过来。等我们还没走到窗下,先奔过来,接崔大娘的包裹。古愣叔他们到底没跟过来,回头看他们,好像又躲回阴影里。我的眼睛尖,看见那枪管亮了一下,气死风灯晃的。崔大娘并不急着进屋,还是问了奶。
啥样了?
刚才疼了一阵。
崔大娘在前,进屋。爷还是坐在先前的地方,拿出烟袋,满满地装上烟。我愿意给他点烟,主要是玩那个火机。一下一下打着,一闪一闪地亮。
别摆弄火,尿炕。奶在低低地吼。
奶出来,看见我鼓捣火就生气。
刚才,碰见古愣和白家小子在门口,装模作样。爷和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一句。奶又长叹一声。
你们前脚出去,他们后脚就进到院子。
爷睁大眼睛,不太相信。
奶说,只是没有进到屋里。在窗外问我。
老婶,老婶。老叔出去干啥了?
慌得奶赶紧回答,还没有别的男人在这时候喊叫。
是谁呀?
我是古愣。
噢,去北山,找他崔大娘。
都知道,找营子里崔大娘意味着什么。
噢,噢。
嗷,嗷,哎呀,娘痛的是时候。
那两个人影,很快,从院子里走出去。奶摸了摸还腾腾跳的心,这些年,都是跟着爷担惊受怕。爷在台上,陪着人家挨斗,铁皮鞭子抽过去,一道血口子。斗的是老地主,德爷。德爷不服,问什么都是没有言声。学生娃子哪沉得住气,一个扁踹,把德爷从台上踹到台下。看得人一片唏嘘。怪不得,看古愣叔那些人,身上有着一股煞气。古愣叔有两个姑娘,见到我总想摸下我的头,我不让。实际,是怕了他。
奶低低的声音说完,望望院子外面,外面一片虚空。她又回到屋里,我偷偷地跟在后面。屋子里倒亮了几分,肯定点起了蜡烛。地中央摆放了大洋铁瓦盆,里面注满水,满屋水汽氤氲。娘在炕上,神态平和地呻吟。我跑到她跟前,她还摸摸我的头。
娘,疼吗?
我看出她的情态,不如常,一脸一头的汗。
娘还是笑笑,没事,乖啊。
奶和崔大娘检视小衣小袄,软的布块,一摞。
崔大娘“啧啧”两声,还是弟妹编整。娘都无暇和人家说话。
崔大娘的眼光一扫,扫到我,吓得我一缩头。奶叫姐把我带出去,姐就领着我到屋外。一指,倭瓜架下的爷旁边,就要施定身法。我是说说不过她,打也打不过她。尤其在这个时候,还算是长点心。就靠在爷的身旁,掏着爷的衣兜,里里外外地翻。爷这回任由我,往常,他还是说些一二的。
渐渐,我有点困了。但还是挺着。
娘说,要不把闸板放上,叫他们爷仨睡吧。我没那娇气。
奶不说话,就是不用。
爷和我坐在外面,听着高一声低一声的蛐蛐叫。奇怪,白天怎么听不到呢。我问爷,是夜里长还是白天长?为啥白兔子总在黑夜里跳出来?
爷对我的稀奇古怪一概不予搭理,他把烟吃得味道很足,吧嗒起来很远都知道。但是,爷努努嘴,他们白天不会在咱们家院子外站着的。是指古愣叔他们。
我倒是想古愣叔站在外面干什么,想想,还是不敢去。我怕。
再说,夜的静谧像无形的捆绳,捆住我的手脚。我只好把眼睛望向高远,天空湛蓝,星子们密密匝匝地一闪一闪。还是大月亮好,无限的光,不偏不倚。近处,倭瓜蛋,一半亮一半阴。谎花半蔫,大叶葱茏,叶下居然趴着一只螳螂。伸手去抓那个倭瓜蛋,个矮,总差那么一点。爷咳了一下,意思是别弄。
你去把院子里老杏树撅来一个枝杈来。
老杏树就在院子当中,那里,我还是敢去的。年年的杏花开过,一片白,风一吹,一阵的香。可是,杏子结的少。却好吃,大云白。爹要伐掉它,奶不许。这院子就这棵树是个活物,能有些荫凉。爹就不敢用斧子砍斫它,仍然茁壯着。我颠颠地跑去,上树,掰下一枝。扛着过来,爷赞叹,我孙子真能干。再赞说,我都能把树拔了。
爷先是把树叶撸掉,光剩树枝,树枝绵软成一个青条子。接着,用手编起,两枝合并,粗成半圆。也用手试试,居然还有弹性。新树枝就是好,编什么像什么。我用柳枝编过帽子,戴上遮阳。这夜里,哪有阳光。
去取个麻绳来。
我重又跑进屋子。外屋水缸边挂着的,一堆乱麻绳子,抽出一根。再回头,瞥一眼屋子里。崔大娘和奶及姐忙成一团,手忙脚乱地在娘的周围,娘的声音一声高一声低地叫着。奶忙里偷闲,双掌合十,嘴不出声地念叨。孙儿孙女,咱顺生顺养。快来和奶见面吧。
我赶紧跑开,到爷的旁边。递上麻绳,很快,麻绳两股绞在一起,系在树枝两端,成弓一把。还有根稍小的树枝,直直的,搭在弓上,插在充作弓弦的麻绳上,算是箭了。
嘿,这好玩呀。
我要拿起爷做的弓箭,要射,又被拦住。怎么这一夜,都是不许这不许那的。
在我嘀咕嘀咕要闹的时候,从屋子里传来一记嘎嘎的哭声,响亮而又高亢。接着,连绵不绝,一声连着一声,仿佛静夜里的闪电。嘿,我都跟着松一口气。还有,夹杂着念经似的念叨,一定是崔大娘的。
洗洗头,做王侯;
洗洗腰,挥大刀;
洗牛灯儿,当先生;
洗腚沟,喝稀粥。
还没听崔大娘念叨完,奶出来,告诉爷。
带把的,是孙子。
爷点头,还是没甚表情。不过,推推我,指指那把弓箭。
挂到门外的墙垛上,一定要显眼啊。
我快速向院外跑去,满心欢喜,想以后,我也是别人的大哥了。奶说,别着急,摔了。哪里听得见。
不用看,头顶上的月光一定奶白色,兜头泄下。
把我的影子在地上团成一个圆,随人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