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上
——为高兴而作,兼致池凌云、戴潍娜
这船渡我们去另一个岛。
离港的汽笛声中,热带的风景展开,
棕榈、椰果、泳衣和黑皮肤的姑娘
挨次走过旅行者遗忘在海滩的墨镜。
我们并排站在甲板上,说着大陆的往事。
这四层的渡船负载着众多的灵魂:
小贩、白领、公务员和嫌犯;
他们携带着背囊
和不能装进背囊的心事。这些陆上的居民,
信靠它渡越这一片平静的海,
他们的座驾和牲口呆在潮湿幽暗的底舱。
中午时,海鸥来到我们的餐桌上
像一方叠好的手巾,作为海的礼物
奉献给我们身边美好的女性。即使在海上
她们仍然是最灼目的风景,
让我们的谈话在海的中央点亮火焰。
我说:船是人对于海的反信仰。你说
其实船并不负载我们,负载我们的
是我们脚下的波浪。而你曾独自渡过另一片海,
另外的星辰指引那里的航向。
在那片更加幽深的海上,你是桨手,
也是船长,负载同样杂沓的灵魂,
昼夜往来如穿行于隧道。你和她们都懂得我说的是 什么。
无可置疑的是,你的渡船是一束提升的光
渡我們向另一片光明的海,而你孑然一身
留在未完成的海边,眺望潮汐……
天使之箭
假如有人正好在你面前落水,
你伸手还是袖手?可能的选择
与水性无关。或者你也落水
你帮助别人,将使你更快下沉;
你拒绝帮助别人,就有天使
从空中向你射箭。你要怎样行动?
或者再换一种情形,你救自己
就拖别人的后腿,否则灭顶;
救自己还是救你的邻人?
每天面临的选择考验着
脆弱的自我;所谓人的出生
也许就是被爱我们的所遗弃。
随时可死,却并非随时可生,
就是这原因让哈姆莱特的选择
变得艰难。这暂时的血肉之躯
我们加倍爱它的易于殒灭。
人生总由错误的选择构成,
而不选择是更大的错误。
学习生活,却难以重新
开始生活;告别永不再见。
上帝并非善心的父母,置我们
于生死的刀刃,观察我们受苦。
人间的情形从来不曾改善,
天神何尝听到你我的呼告?
魔鬼却一再诱惑我们的本性。
活着,就是挑战生存的意志;
这世界上,只有爱是一种发明,
教会我们选择,创造人的生活。
台风过境
台风吹倒了台柱子,仿佛
公牛闯进瓷器店,这南方
知识分子的小社会一片混乱
确证了学术和头脑皆不可靠:
老教授的哮喘病犯了,他的
语言学遇到气候学的瓶颈
一身短打的社会学讲师突然
省悟自己的不合时宜,脸色
苍白,隔壁的逻辑学助手
不停张望阴沉的天空,而中年
的文学时钟在宋词里停摆
只有北方来的民俗学新生
在课堂上一再臆想哪吒的
缚妖索:捆住这海上的老妖
送进老君的炼丹炉炼丹丸
兴许可以治疗大地的雾霾症?
诗人的恋爱
新诗人爱上旧人物,无中生有
的爱情故事,算不算传奇?
新诗人孤僻,放不下,拿不起,
旧人物的舞台可广阔,吟诗填词
写字,画画,教洋人唱戏,
游园不惊梦,桃花扇底风,
歌舞介白样样精。沧海桑田一回首
赢得新新人类满心的钦敬。
新诗人苦吟旧词章,痴人说梦:
“我有你怀抱的形状”。一日一信,
全没有答复。你在楼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昆明城双双看电影。
“你我都远了……”,可并没什么
鱼化石,只有一番唇舌的搬弄:
“啰里啰嗦的诗人不能惹……最好任
病毒慢慢发,自行发完讨厌的神经病。”
洪 水
大批的猛兽从洪水中爬出,
很快消失在森林的深处,
人们从山上下来,掌起灯,
挖出第一个泥巴的洞穴。
星 空
西府海棠的枝上有一座星空。
石榴的果皮内有一座星空。
美丽的人儿,你的眼中映着
一座星空,你的泪映着另一座。
东风夜
这一夜,有东风吹过,木兰迎风开放,
操场边的琴房里,弹琴的人关上琴盒。
穿白球鞋的少女沿星光的梯子跑上天堂。
在雨的薄壁里,怀乡者割出爱情的宝钻。
霜 降
这一日,雾霾散去,桂花放香,
蜜蜂返回蜂巢,抱成褐色的云团。
放学的孩子在山里失踪。
星光溅在穷人的屋顶上,浪打浪。
西渡简介:诗人、诗歌批评家,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1967年生于浙江省浦江县。1985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并开始写诗,1990年代以后兼事诗歌批评。大学毕业后长期从事非文学编辑工作。2018年调入清华大学。著有诗集《雪景中的柏拉图》《草之家》《连心锁》《鸟语林》《风和芦苇之歌》(中法双语),诗论集《守望与倾听》《灵魂的未来》《读诗记》,诗歌批评专著《壮烈风景——骆一禾论、骆一禾海子比较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