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裂后的衔接

2019-08-11 07:37谢鲁渤
江南诗 2019年6期
关键词:癖好神经痛后遗症

谢鲁渤

年轻时写过几年诗,中断了多年之后,最近几年又开始写了一些。当初是怎么起的头,为什么会中断,现在何以又重操旧业,都没有多想过。过去的不想也罢,但这几年的写诗是一种什么样的动因和形态,其实就摆在那里,对自己来说是不言而喻的,不用多想。大致上可以借用两句话来表述,一是不知不觉已到了老年,这是诗人张曙光的句子。没错,不知不觉。套用到自己身上就是,在不知不觉到来的老年写诗,亦可谓不知不觉。二是当我老了的时候,诗歌会来找我。想不起是在哪里看到的,印象中好像还是聂鲁达所言,不敢确定,但也不妨籍以自嘲。在相信自己确实不知不觉到了老年时,听到了诗的敲门声,这无疑是件有趣的事,继而重新写诗,似乎也就顺理成章了。

既然是不知不觉,且因诗歌来找我而为,我的一时兴起的写诗想必还难以具备作为一个诗人的鲜明特点(假如每个诗人都应该有其鲜明特点的话)。事实上我也知道自己已经写下的许多作品是不值一提的,“我掂量过你,诗人啊,而且觉得你无足轻重。”圣-琼.佩斯的话,完全可以自认是对我说的。年轻时写的诗后来出过一个集子,书名《日落回家》,有点关门的意思,以为从此不再出门了,现在又回到街上,环境和风景都变了,得先找找路。断裂后的衔接,哪怕没踩到点子上也是可以想见的。

不久前在一个饭局上,诗人孙昌建给我看了一份复印件,是我的早已忘得一干二净的两首诗,标题为《红日永远照西湖》。昌建是从哪里翻找出来,打算派什么用场,当时没来得及问他。期间我手头上正在写的一首诗叫做《神经痛后遗症》。起因是去年冬天得了带状疱疹,治疗后症状消失但腿部疼痛一直持续,被大夫定性为后遗神经痛。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感觉新奇,想都没想,就拿它来写诗了,显示出了我随意性的一面,但写了几句就搁置了,如同布罗茨基所言,“一首诗开了头,诗人并不知道这首诗怎样结束。”我把这事说给昌建听,他随口给了个标题党句式:从《红日永远照西湖》到《神经痛后遗症》。虽说是句玩笑,倒让我心头一亮,一个“到”字,提示了我此番衔接的基点,而“痛”这个词,应该就是我所以要将断裂的两端去做衔接的一个与神经相关的因素。

如此说来,《神经痛后遗症》也许不会是令人满意的一首诗,但肯定是于自己有意味的一个象征。不知不觉就到了老年也好,所谓老了的时候诗歌会来找我也罢,无非都是表面的说辞,断裂后的衔接,其实是我个人的意识形态,通俗一点说,也是神经痛后遗症在“作祟”。

意识形态这个词很容易被认为是政治用语,我年轻时写诗也是很忌讳的,不愿受其影响和牵制。有几年好读董桥,见过他的一篇《藏书和意识形态》,认为在马克思写成《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之前,由法国哲学家德斯蒂·德·特拉西于十九世纪初叶造出的这个词,是指“思想概念”的一种科学,“要人家看出自己癖好和偏见的根源”。后曾一度失传,经马克思重新使用,“这个字的意义好像就越来越广了,运用范围包括概念、理想、信仰、感情、价值观、宗教、政治哲学乃至道德标准等等”。董文想说的意识形态,关乎文人的藏书癖好,着眼在藏书家难以自释的“偏爱”意识,我取的也是这个意思,觉得这一点与我老来热衷断裂后的衔接,且并不在意其结果的“形态”,可谓是一拍即合。

在断裂的两端,分别只有三、四年的时间。前一个三四年,饱满、热情、匆匆忙忙,衣袋里揣一支笔,一个小本子,任何时间,任何地方,都可以写,写的比想的多,一下子就被当作诗人了。出版的第一本作品是个合集,出版社编辑拿我和集中另一位诗人比较时,说他的诗一句句看,似乎都不知所云,但整篇的意思一目了然;我的诗一句句看则明明白白,但整篇的意思却令人费解。这是我至今还能记得的,关于自己在诗歌写作上唯一给人留下的印象,虽仅为一家之言,但对于后一个三四年与诗歌的复合,具有一种让我不得不经常停下来想一想的制約力。

“诗人的生活必然在他的诗歌中得到反映,这是艺术的规律,也是人生的一条规律。”(聂鲁达)我想我这后一个三四年的写诗,应该也是脱离不了这个规律的,并且既然处于衔接期,与前一个三四年,一定带有某种相似性,哪怕只是一点点痕迹。从年轻到老迈,生活的内容与方式无疑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骨子里的形态还是会表现在诗歌中。“诗不是放纵感情,而是逃避感情,不是表现个性,而是逃避个性。自然,只有有个性和感情的人才会知道要逃避这种东西是什么意义。”(艾略特)如果说我现在的写诗有什么比较费点心思的地方,我想大概与这个说法相对接近。

诗歌的浪漫主义想象和对现实生活的观照,在我的“意识形态”中占有相当大的比重,前者偏向过去,后者自然得自于当下。都说老来易怀旧,那是一种从积淀中提炼的行为,和董桥笔下藏书家的癖好似有异曲同工之妙。按董的说法,其意识形态的基本涵义,还是指一个人对习俗风尚的尊重,日积月累,习以为常,知其然而不愿知其所以然,结果就说是“只能意会,不可言传”了。在我看来,这本身就是很浪漫主义的,富有象征意味。而现实关照恐怕会相对困难些,取自于当下生活的有感而发,见仁见智、莫可一是,但我信奉谢默斯·希尼的话:“与我们自己争辩的是诗歌,与他人争辩的是修辞。在直面当下的诸多事件之时,过多的意志较之于处理的手段,往往会扭曲我写作进程中的节奏感。”

我在2000年夏天有过一次应新疆生产建设兵团邀请的肖尔布拉克之行,同行者中的白桦、舒婷、雷抒雁都是著名诗人。和雷同住一个房间时听他谈诗歌的传统问题,说每个诗人顶多只是传统导向中的某个小环节。当时因为中断写诗已久,没怎么往心里去,现在复习功课,发现这说法应该来自西班牙的阿莱克桑得雷:“诗与艺术总是特别需要传统,在传统中,每个作家顶多只代表在导向表达过程中的一个小环节,他的基本任务是他运用不同的隐喻,把燃烧的火炬传给热烈奋进的下一代。”我不敢说自己过去和现在的诗歌写作是否够得上这个“小环节”,是否能接近这个“基本任务”,但是在阅读与练习的过程中,对于前辈和同辈,乃至后辈“在传统中”的表现,我是格外心仪的,试图从他们“不同的隐喻”中反观自身。

以上所说的这些,称为创作谈是不免有些牵强的,它显而易见的只能说是几点随想,缺少深思熟虑的那种格局和深度,但它与我衔接之作的诗歌应该还是相称的,只是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写作还能延续多久,是否会发生根本的变化,好在有波兰女诗人辛波丝卡的话摆在那里,“我偏爱写诗的荒谬,胜过不写诗的荒谬。”

也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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