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
成年礼的现场。树梢的背后,
玫瑰色的方舟驶向黎明之锚。
你不可能无视它的壮丽,
你不可能不吃惊于你身体里
仿佛深埋着同样的航程;
你不可能只停留在没有人
能抗拒它的吸引,并將人生的感慨
悄悄拧进悲剧的螺母。
无数次,无论灵魂的转世
需要怎样的契机,它都会毫不走样地
当着你的面,重复无限好像重复
世界的矛盾。如此,你不可能只满足于
充当老练的过客,进而对它
在同样的时刻,每天都会冲向
无尽的黑暗的美丽的冲动无动于衷。
因为雪,世界突然充满了
大大小小的舞台。模糊在背景深处,
原先不起眼的东西纷纷换上
新的行头,跳到了前台。
因为自然的安静如此吻合
人生的冷静,每个角落
都埋伏着一个拧紧了发条的
白色寓言,试图将生命的灵感
和生活的矛盾含混地网罗在
时光的沉寂中。过去的情景很容易
就浮现在眼前;而眼前的情景,
即使你青筋暴起,也很难扔进倒流的未来中。
就好像从未有过第二套方案,
乌鸦必须出现在雪地里——
这似乎是早就和雪人商量好的
一个永恒的主题。即使有人龇牙,
也丝毫不能触动其中的惯性。
而假如我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也是因为飞雪和精神的关系
纯粹得超出了柏拉图的想象——
下了大半天的鹅毛雪怎么可能
没有乌鸦降落在松柏之间呢?
说到戏剧性,凭直觉就能捉住
一个线索:缺少了乌鸦,
雪天就缺少了乌亮的眼睛。
更隐秘的,假如你真想知道
雪是如何打断现实的,我只需盯紧乌鸦,
看清一团黑如何生动地嵌入
雪的肌理之中而没带出一丝表演的痕迹,
世界的真相仿佛也可以提前结束。
就像有一个漂亮的动作
需要演示:小湖的冻冰上,
喜鹊降落了片刻又突然飞走;
但隔不多久,它又会独自
或追随它的同伴,飞回来,
重新降落在先前降落的地方——
而且这里面好像还埋伏了一个细节,
降落点如果弄错了,它就会误入
一个圈套。事实上,岸边的青石上,
确实有只野猫蜷伏在二月的寒风中,
像欣赏一个纯粹的猎物一样,
目不转睛地看着刚饮过冰水的喜鹊
像是没过够瘾似的,又用尖尖的鸟喙
开始捣鼓冰碴。轮到把眼光
放远一点时,你不可能没见过
嘴里叼着喜鹊的野猫,虽然说起来
那的确有点罕见;但此刻,
站在野猫身后,你看到的,
仿佛已不限于一个故事的雏形:
喜鹊对世界充满警觉的反应,
而野猫则安静得好像
与其说世界需要特别的反应,
不如说世界只需要一次机会。
嘿。说你呢,你还会给世界一个机会吗?
属于你的明亮
令所有的记忆渐渐隐入
死亡的阴影,但我不服气;
我邀请大雁来我的梦境做客,
到访的却是几只绿头鸭;
并未计较我的邀请有点偏心;
一秒钟都不愿耽误,尽管还很冷,
它们已开始发起一个无尽的荡漾;
也没时间认生,它们随时都能将自身沉浸在
唯有沉浸才能终结漂泊的沉浸之中。
而我的衣兜里确实有一些干果,
分享的感觉浸透着
莫名的悲伤;我确实数过
开心果还剩下几粒,但我不会
把自己数进微苦的杏仁的;
我不会允许自己就这么混迹于
忘我的惯性,我顶多只会
让鹰嘴豆的味道挥发在记忆的深处。
在属于你的黑暗将我覆盖之前,
我会用泪水睁大我的眼睛,
以便属于你的世界
可以再次排列为:消融的冰水
正慢慢吞咽晚霞的告别,
而寒风早已将冬日的回旋曲抵押给了
湖岸上齐胸高的黄瓣腊梅。
人类的故事中,它深刻于
假如不用几个类似的教训,
沿软肋,捅一捅生锈的天窗,
人的脑袋就会被各式各样的幻觉
吹成忽忽悠悠的肥皂泡。
爬行动物,大地的浑朴以及
洞穴的幽深,成就了只有在蛇身上
才能见到的蜿蜒之美。但你脑袋里
有肥皂泡没吹干净,难以接受:
它不存在,它才更完美。
嘲笑越尖锐,它就越不存在;
但在你这里,情况刚好相反。
只有在非常特殊的情形里
你才会隐隐感到,天赋即动机。
或许你擅长的,不仅是用语言来刻画;
如果对面的石缝里恰好有
一条青蛇,你会对它做什么?
你会将一条真实的蛇
描绘在标榜真实的画纸上
而绝不会感到一丝尴尬吗?
如果世界上确实存在无脚的蜥蜴,
它又是如何完美地将自己隐藏
在蜕化的鳞片中的?难道它触摸过的
洞穴的墙壁比人类的,更古老,
它就活该以绝对的无形为命运?
确实有几棵树,栾树和臭椿,
但更多的树,特别是
应该出现在那里的榆树,桧柏
槐树,白蜡,杜仲,合欢,
还在与虚构的密林进行着
无形的较量,还没有进入
命运的视野;现阶段,
它的周围,与现实紧密在一起的,
不过是林立的灰砖墙;
而一天里确实又有那么一小段时光,
它的僻静足以媲美你去过的
最美的林中空地。它的安静
几乎可以滋养人心深处的
信任之谜。平缓的地势,
生机以渐渐返青的小草为垫底,
试图将被唤醒的心曲编进
早春的日照中。其实也没什么
好奇怪的,就好像汉语里
光顾这个词,确实造得别开生面;
更多的时候,我的光顾
的确是由我的目光来完成的。
或许确实有更好的养眼的方式,
但我还是喜欢在心静的时候,
将混合着你我的目光
悄然投向这片空地;喜鹊飞走后,
两只鹩哥会像填补空白似的,
紧接着降落在同一个原点——
而这样的小秘密,源于我
只告诉过你一个人:想要见证
奇迹的时刻,我们只需要
在那里撒上一把生了虫的小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