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离人
李梓薇不认识安天河,即便是在和我好上以后。昨晚,事出有因,当我提起安天河时,李梓薇很讷然。她说,是谁?怎么没听你说过。我说,说起渡槽就想起他来,要好的青春期朋友呢。她说,渡槽?朋友?你是存心不想陪我了。我不置可否,脑仁里一些影像纷至沓来。她姐生二胎了,是个胖小子。我在她的朋友圈看到的。脑门有点大,突兀,像没长大的寿星爷爷。放前几年,没准和毒奶粉有点瓜葛。是的,丑。李梓薇想让我周末陪她去看她姐和那个丑小子,而我并无此打算也毫无兴致。我准备去郊外的渡槽看看。报纸上说,蜿蜒在羊尾峡的渡槽因年久失修,槽底开始渗水,最严重的几段出现了“疑是银河落九天”的胜景。前几天气温骤降,形成了冰瀑,令人叹为观止。在封闭施工之前,我想去看看那些“凝固的瀑布”——也许爱情需要见证永恒。安天河眨着眼睛说,但一定不会是丑陋的烟囱……空中的河流会让人振作起来。——李梓薇不免失望,她原本以為我会陪她——我们可是有约在先的,不干涉彼此的选择——李紫薇盯着电视不再作声。
那是两码事。我尝试说服她,要不你和我一起去?我愿意跟你说说他。
谁?那个朋友吗?我可对他没兴趣。我跟我姐说好了。
好吧。我突然睒起了眼睛,也许以后你会有兴趣……
李梓薇扯了一下嘴角,犹疑问,你在抛媚眼吗?
我揉揉眼睛。我可没那习惯。我说,该不会是安天河找我吧?说完,自己吓了一跳。
李梓薇去过羊尾峡,也看过渡槽。不过那是大半年前,还是春天。那会儿,我和李梓薇认识不久,我们还热衷于相互陪伴。李梓薇业余帮人主持婚礼,很有表演天赋。我在台下被她煽情的主持语弄得荷尔蒙猛涨,恨不得再结一次婚。我是被朋友拉过去帮忙拍照的。我们被安排在一张桌子吃饭,因而得以认识——我们都有过一次不堪回首的婚姻——我混在人群中端着相机用心咔嚓,无非是想心安理得地蹭吃蹭喝。她很在意我,因为我不喝酒(她的前夫据说是酒鬼),也劲头十足地随我穿越密林在望江山上看日出。几次出行都很愉快——山路上串满了她的笑声,像叫春的百灵——我们都是单身,难免要擦出火花。去年,一个料峭的春日,我开着那台二手奥迪带她去了一趟黄泥坝,那里有几家废弃的工厂。那天,她特意穿着婚礼主持用的拖地长裙,在废弃的厂房里冻得浑身哆嗦却抑制不住满脸兴奋地摆POSE。她很满意我的拍摄,清晰而美艳,特别喜欢背影是半截烟囱的一组照片。“腐朽与惊艳,灰暗与丰盈。”李梓薇如此评价说。我来过黄泥坝无数次。我的父亲曾经在这里上班,奉献过不值一提的青春,我随着父亲生活了五年,直到初中毕业。后来约有一年的时间我还在其中的一家工厂做过零工。我没有告诉李梓薇这些,包括向她提及我的朋友安天河。我们的父辈曾经作为援建人员参加过渡槽的建造,他们建造了伟岸的渡槽和黄泥坝陈旧的烟囱。那些高大的事物总会成为追忆的背景。那是段丰饶的时光,我没想好是否该告诉她,或者觉得还不到时候。
我对李梓薇说:“烟囱完整的样子我见过,伟岸高大,曾是工厂的精神阳具,现在只剩下这些断壁残垣了。满目疮痍下,脑海里都是影影绰绰来回走动的灰色影像。”
一个讽刺意味的结局。那天我这样赞赏她在烟囱前的出镜:“当美女遭遇阳痿症。”
“说什么呢!丑!”
“丑吗?我说的可是真实感受。”我看着李梓薇长裙里隐约显露的半个胸脯说,“离这里不远就有条峡谷叫羊尾峡,我叫它阳痿峡,这没什么区别。很快你就能看到渡槽,显然,生活中的悖论比比皆是。”
李梓薇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
在一栋破败不堪的楼前,我突然一指楼顶晒台上残存的电线杆对李梓薇说:“看到那个黑乎乎的东西了吗?一个喇叭,一个丑陋的喇叭,像不像一只风干的猫头鹰?那上面布满了陈旧的伤痕。”
驶出工厂区不远,就是那条蜿蜒在峡谷半空上的渡槽。它横亘在羊尾峡谷之上,顺着峡谷的走势蜿蜒盘旋两公里,最后一头扎进望江山主峰坚硬的石壁中。绝壁上,有一条不为人知的残存小道,那是开凿贯山隧道时留下的。渠水蜿蜒如蟒快速钻入黝黑的洞口,裹挟着阴冷的风。洞里发出某种难辨的声响,犹如泣诉或吞咽声,令人脑后发麻。我和安天河是来打猎的。他背着那杆准星缺失的口径枪爬越渡槽的样子让人担心,生怕他用力过猛一下子连人带枪栽入湍急的河水中。后来我们站在湿滑的渡槽沿子上拼命地朝群山呼喊:老子又回来了!老子要飞翔!嘶哑着喉咙。回音在山梁上把这句话射回渡槽。安天河兴奋地跺着脚——脚下的渡槽历经风雨而岿然依旧,这个庞大的建筑群靠肩挑背扛花了四年的时间完成,灌溉滋养了二十万山区人口。昔日的浩大工程,被誉为川东鄂西的“红旗渠”,如今被人遗忘在群山一隅。一些渡槽的衔接处出现了渗漏,水线飞扬,晴好的日子渡槽上空彩虹斜挂。
那是李梓薇第一次见到渡槽。起先她以为是修建在空中的公路,但是并没看见奔跑的汽车。她仰着脸说:“废弃的公路?”
“不是。”我回答她,一条河,一条空中的河流。天河。”
“大水槽?我知道西班牙有个古罗马大水槽……”李紫薇疑似卖弄起学问。
“可以与之媲美。你发现没有,坚硬的事物一般都与阴柔相伴。”
李紫薇没理会我。我牵过她的手。她的手背柔若无骨。李紫薇顺从地接受我的摩挲,甚至还侧倾脑门依偎在我的颈肩。阳光从渡槽上暖洋洋地照射下来,使得渡槽有了某种迷幻的色彩。也许爱情需要一些见证。黄泥坝只会让我心灰意冷,我根本就不是什么技术员……
高大的事物能让我们振作起来。我言不由衷地说。
我们在外面吃完饭,李梓薇突然说想去我家喝茶,顺便看看我的藏书。李梓薇拿腔拿调说,坐在书堆里品茶的感觉一定超级棒……后来她主动倒在我的床上(那里有一些我借以入睡的文学类书籍,书是安天河拿来的),放下女主持的矜持,表演着类似女主人的淡定和自如,并没有再说想喝茶,而是扳住我的双肩,将我放平下来。温热的嘴巴一口叼住了我的耳朵。
“谢谢你的空中河流……”
“坚硬的事物总和阴柔相伴。”
“去你的。”她伸手在我腰间摸索。这个傻里傻气的女人!很快,她咦了一声,继而掩口而笑。我突然醒悟,羞愧难当。
也是我疏忽,那天一早迷迷瞪瞪穿衣,没留神,一脚将穿了几年的秋裤蹬出一个洞,正好在“那个”部位。反正看不见。反正正合适……没想到,当晚就派上了用场。
“秋裤代表我的心。”我厚颜无耻地说。旋即,脑仁里显出一张面孔来,且朝我眨着眼睛……
安天河在渡槽上嘶喊的时候,我在一边为他重获新生感到高兴。五年前的一个夜晚,他一个旱地拔葱从黄泥坝冶炼厂的围墙上飞跃而过,很快又笨重地翻了回来,顺手搬走了一块铜锭。一个月后,又如法炮制了一次。这一次他带了一个帮手,搬走了更多的铜锭,还利用了一辆自行车。那是一条幽暗的小路,总游荡着谈情说爱的男女。他们运气不错,并没有遇到目击者,甚至是一条狗。他们连夜把赃物卖给了废旧站。有那么几次,他满嘴酒气地出现在我租住的单间门口。那阵,我迷上了照相,栖身在黄泥坝的一家工厂里,白天在铁皮上敲敲打打,夜晚苦练冲洗技术,为此屋里常常光线昏暗。我不让他进屋,免得给我添乱,更不想让他发现我的秘密。他也不见怪,蹲在门口抽烟,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闲话。我也会白抽他的烟。谈了个女朋友,他解释喝酒的原因,是个幼儿园的老师,叫吴娜,能歌善舞,皮肤白,说话也好听。
不简单啊!我打量着这个老实巴交的油漆工的儿子说,看把你嘚瑟的。
他打着酒嗝眨巴着眼睛说,改天一起去会会?也帮我说说好话。我他妈太紧张,不会讲话了。
酒胆拿出来呗。我调侃他,趁着酒性来点兽性。
八字还没一撇。他说了实情,我可是认真的,我可说自己是黄泥坝的技术员呢。
你爸还是厂长呢!吹呗。
我难道不像技术员?安天河眨巴着眼睛盯着我,就是少一副眼镜了。
现在就去找她,赶紧的。别在这里叽叽歪歪浪费时间。人家或许在等大技术员表态呢。
他犹疑起来。我以为他会立马离开,就赶紧伸手要过一根烟点燃,烟雾升腾后我又说,你是不是怕出丑?那有什么要紧,是女人都会有伪装的矜持,男人就要厚脸皮,死缠烂打,主动出击,事半功倍。那年我二十岁,还是处男。根本就没有谈恋爱的经历,这番话纯属胡说八道,属于荷尔蒙泛滥的表现欲。
他还是放弃了,显得心事重重。我当时不知道他的隐忧,总以为是他说的自信心不足使然。临走的时候,他在门外的黑暗中说,下周我豁出去约她一次。
大约一周后的一个夜晚,安天河来找我了。我在晒台上心情沉郁地看着半空的大喇叭。安天河见我久不开门,就大声地叫我名字,他以为我躲在暗房里。我听到有人叫我,就在晒台上露出半个身子……晒台上有盏灯,悬挂在一根通体漆黑的木质电线杆上,灯之上是那只死寂的大喇叭。上下班的时间,喇叭会播放进行曲,放完进行曲之后就会播报生产信息,有时候也会播送一条电影消息。那一阵,我突然特别迷恋播音员李冬梅。这事说出来有点丑,李冬梅并不认识我。近千人的厂子,哪有那么容易认识的。我是被她的播音迷倒了。她的声音好听,抑扬顿挫,断句的时候都能听到娇滴滴的接气声……锈迹斑斑粗鄙的铁喇叭根本配不上李冬梅好听的声音,要是电线杆上落着一只美丽的百灵鸟该有多好啊!那才配得上李冬梅甜丝丝婉转的声音。
我上班总是迟到,多半原因是为了听完李冬梅一早上的播音……我爬起来一边穿衣一边幻想着李冬梅坐在播音室的样子。有时候,我会觉得李冬梅就坐在我床边的木椅子上,一字一句起承转合地用播送生产信息的音调叫醒我。这么想的时候,我一般会闭上眼睛……李冬梅穿着红色的连衣裙……端坐的样子像个认真读课文的高中生。她不时用细长的手指弄一下滑到眼前的刘海,也会侧一下身子,在白皙光洁的小腿上挠一下……我一睁开眼睛,李冬梅自然就消失啦,木椅子上只有我一双臭袜子了。是的,我单相思了……等一天最后一次的播音结束,我就会拿着相机飞快地爬到晒台上,我知道没多久,李冬梅就会从厂门那里出来,穿一条粉红色的连衣裙,骑着一辆自行车,飘扬着长发和裙摆像一只骄傲的百灵鸟翩然而过,而晚霞把她映衬得灿若仙子。我拍了很多李冬梅骑在车上的模糊的照片。我说过,那时,我还在勤学苦练拍摄技巧。她是我隐秘的拍摄模特,我多么希望能为李冬梅拍摄一张清晰而美丽的照片。这是我的秘密所在。
安天河找我的时候,我一直在晒台上待着。我心情有些沉郁。因为我发现那天结束了播音的李冬梅不是一个人骑着自行车,确切地说,是坐在了自行车的行李架上,而前面那个蹬着踏板的人居然是工会的陈耳。李冬梅的一条胳膊还紧紧地箍在陈耳的肚皮上。我知道陈耳一直在追求李冬梅。每天围着播音室转,而李冬梅的态度似乎并不明确,若离若即的。没想到这一天的黄昏两人坐在了一辆自行车上。陈耳志得意满的蹬车样子让我怅然若失。暗处一定发生了什么。我看惯了李冬梅一个人骑着自行车的画面,陈耳的突然出现生生破坏了我脑海中的构图,就像失败的画作:一朵娇艳的玫瑰花瓣上不合时宜地多出一块让人恼怒的污渍。我垂下手臂,转眼看了一眼半空中沉默的大喇叭,感觉那是一只被捆绑在电线杆上丑陋的猫头鹰。
安天河给我提来一摞书。在晒台昏暗的灯光下,他一脸嬉笑,不时地眨巴着眼睛,似乎那里总有一些砂砾在作祟。我知道你喜欢这些。他一脸讨好的神色。哪来的?我问。我家的,我挑了一些送给你。偷家里的书?我妈早已不需要这些书,她哪里还能看书?安天河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别嫌弃。我瞧出端倪:你这是用几本破书来报答我吗?他眨巴着眼睛笑呵呵地点点头。他真的把吴娜约到了黄泥坝!还带她去看了渡槽。渡槽?阳痿峡?是的。安天河递给我一根烟说,黄泥坝有什么值得看的?难道最美的就是烟囱?爱情需要靠高大的事物来见证……我出生的那天正好是渡槽竣工之日。我爸跟我说过,我的名字好像还是当年来参加剪彩仪式的副省长给取的。天河,高渠接天河,荒山披锦缎。天河代代传。呸,我说,你爸肯定胡说的,几千人的民工团,乌泱泱一片芦席棚子,谁知道你在哪张肮脏的破席上哭叫?安天河掩口而笑,摆摆手说,不信■!——渡槽两侧插满各色彩旗,白天成了一条飘扬的河流,夜里,是灯影汇聚的河流,而闭上眼睛,就成了一条号子震天人声喧闹的河流——安天河不仅带来一摞书,还披露了邀约细节:“我请她吃饭,豁嘴和他的女朋友也在。豁嘴他们后来走了,我们之前就说好的,他会借故离开。为此我掏出皮夹子给了豁嘴一百块,妈的。后来我俩路過百货大楼,没进去。还不到时候。”
我低着头抽完烟,表情骤然变得恹恹的。“你没兴趣?”他伸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等会儿我就说重点了,”他诡异地笑了起来,“我出了大洋相,出丑了。”
路过百货商店的时候,吴娜打了一个电话,请假了。整个下午她不用去幼儿园了。她看到了我的钱夹子……没准以为我会给她买衣服或者别的什么。我不傻。我还没摸过她的手呢。
我的钱?你先别管这些。我找到了来钱的路子了,嗖嗖,嗖嗖,钱就飞到我口袋里了。我敢打赌,吴娜看到这些钱才决定请假的。我可不敢说自己是临时工,我说我是黄泥坝的技术员。吴娜就信了。我们去看了录像。在楚林饭店门口,我一咬牙,没进……谁进去谁就是冤大头。我们在小四川吃了晚饭,我又掏出钱包了。吴娜喜欢看我掏钱包,我算看出来了,眼神就是不一样。技术员就是收入高。
安天河显得有些话痨,迟迟不说重点。我甚至有些气恼他说有钱的腔调,分明也在刺激我这个穷朋友的自尊心。“你妈的,你快说重点,得手没有?”我没好气地追问。
“得手?也不算得手。”安天河还是笑,笑得有些猥亵。“她答应跟我去渡槽看看,那天下着小雨,我们走去的,那是一段不短的路程,但是没感觉到累。后来她看到渡槽的时候,惊呆了。一条河居然在空中流淌,能不惊呆吗?老天爷突然就放晴了,彩虹,彩虹就出现在渡槽一侧,那情景你一定无法想象。我想说的是,一下子出现了两条河流,一条无声绚丽,一条雄浑壮丽,交相辉映。后来我们爬上了渡槽,有一条隐藏的小路可以攀爬上去——我爸告诉我的,他和我妈时常去那里捡蘑菇——我牵了她的手,算不算得手?我们看到了河面上倒映的彩虹,两条河融汇在一起了。”
“高大的事物能给你带来寄托和安慰。”安天河的口舌真的像技术员了:“黄泥坝让人心灰意冷,空中的河流也许能让我振作起来,你知道,我就叫天河嘛。”
“我想知道后来的事。”我学着安天河的样子朝他眨了一下眼睛,“后来。”
“你不觉得彩色的河流更有意思吗?”
我坏笑着摇摇头,“留着你的色彩去梦里回味吧。”
“好吧。其实爱情需要一些可靠的见证。比如渡槽……”
“不是才刚刚牵手吗?就‘爱情了?”
“……晚上还真冷。不过我说,可以给她找个单间。我们回到了黄泥坝。”
“睡了?”
“在豁嘴的屋里。我事先就要来了他的钥匙,这也是开始就想好的。妈的,要不我怎么会给他一百块?他算是赚了。可是,你不知道豁嘴的被子有多久没洗了,太臭了,他妈的。好在我从一个箱子里找来了一条毛毯。我们就在毛毯上躺下了。”
“那就是睡了。”我哈哈一笑,“爱情根本不需要高大的见证。一条毯子足矣。”
“没睡成。她倒是很大方。肯定不是烟囱起了作用,谁会对烟囱有兴趣?渡槽,天河,彩虹,女孩们的心思一定和这些有关。我们在渡槽下亲嘴了……最好的见证。我想好了,等天亮了就带她去百货商店,三楼服装柜,她这么跟我提过,有一件大红色的连衣裙是她喜欢的款式,她相中了很久。她不想让属于自己的裙子被灰尘占据。那些营业员太懒了。”
“渡槽能起什么作用?明摆着是你的破皮夹子起了作用。”
安天河愣了一下神。
“李冬梅就有红色连衣裙,”我脱口而出,“很漂亮。”
“李冬梅是谁……”
“不认识算了。”
“我开始脱牛仔裤,我的腿都站不直了,脑门筋一直在跳,好像心脏跑到脑门上来了。里面有一条秋裤,红色的。我初中就一直穿着这条秋裤,那是我爸转行刷油漆挣来的……一会儿我给你两百块钱,抽空你去给他。他总是怀疑我不走正道……我的心思根本不在这里……可我找不到更有意义的事……也许谈恋爱会让生活变得有意思——我的弟妹们需要,她们的衣服太旧了。或许我妈会收下,她被生活折腾坏了——‘她总是舍不得多吃一口,装模作样地打着饱嗝。但是她会在洗碗之前舔我们的碗底,碗里留着一些稀饭粥。后来我们都学会了舔自己的碗,那真是一段温暖的苦日子——说哪了?对,秋裤。脱到半截的时候,我突然夹起了双腿。她突然笑了——‘那里破了一个洞……”
我从不穿内裤。“它”那阵正怪里怪气地露着脑袋呢……出丑了。
后来的几周我再没见到安天河。他一定给幼儿园老师买了那件连衣裙,顺带着也给自己买了新秋裤。他们沉浸在爱河中。或许三番五次去渡槽拜谒盟誓又在臭毛毯上巩固和发展爱情了。然而,真相并不是如此。安天河的帮手就是豁嘴。事过多年后,安天河告诉我,豁嘴瞒着他独自去冶炼厂取钱——盗窃铜锭变卖为钱,犹如去银行取钱一样便当——被巡夜的联防队员逮个正着。有一对谈恋爱的男女目击了围墙上鬼祟的影子,他们到执勤点报了警。豁嘴没经住一个巴掌就全招了。软骨头。第二天一早,几个穿着卡其中山装的人就去了安天河家。他们把他家翻了一遍,甚至还打碎了一个腌菜缸。安天河并不住在家里,所以毫无收获。不过,他们还是在三天后抓获了他……在渡槽沿子上活生生地给摁住了,鬼晓得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捉他的人以为他会畏罪投河。那条隐蔽的小路太难攀爬,响声并没有惊扰安天河,他只是垂首伫立。他们把他捆成了一个粽子。安天河泪流满面,嘴里发出呜呜的声响,像一列即将钻入隧道的蒸汽火车。他们没收了他的新秋裤,因为那是用赃款购买的。在牢里几年,他一直怀念那条秋裤。老子一次也没穿过,安天河说,冬天我往裤腿里塞棉纱,你不知道劳改工厂没一扇完整的玻璃窗。
连衣裙呢?他们没发现还有一条连衣裙?
怎么会没发现?他们什么都知道,县里公安插手了。他们以为逮到了一个女流氓。三个人就算盗窃团伙。吴娜没给他们立功的机会。她什么也不知道。她一直把我当技术员了。找她的时候,她交出了裙子。估计吓坏了。谁见到公安不怕?男朋友是盗窃犯,会不怕?從快从重,可不是闹着玩的。
安天河被抓这事我是后来知道的。为此我专门去了趟安天河家。也不知道具体关在哪里,只说“严打”期间不允许探望。没过半年,我也离开了黄泥坝。我在县城租了个小间,帮人拍照,勉强养活自己。安天河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煤油炉子上煮面——光明,你有一个好名字,你会有光明的未来——小间凌乱不堪,光线昏暗。安天河坐在那张方凳上像一个拍身份证的进城务工者。皮肤黧黑,一头乱发,额角有一道伤疤。我从取景框里认出了他。他狗日的眨着眼睛呢。后来他捂着嘴一个劲儿笑,笑声很长很蜿蜒,像释放出胸腔里憋坏的一条蛇。我在屋里连呼带叫,也像释放一条蛇。两位蛇主人紧紧抱在一起。我一口气吹灭煤油炉,在一个两屉桌里抓了一把毛票,就从烟气弥漫的小间里来到了街上。我们挑了一家小食店走了进去。就着几瓶啤酒,安天河说了自己的故事。
我从围墙上进去的时候没想到要偷东西,后来我发现了那些铜锭。我想,有了钱就有勇气好好谈恋爱了。我就是这么想的,谈情说爱需要钱。再说,厂子不景气,干部报发票,工人卖材料。一团糟。我把铜锭搬到围墙上的时候,感觉我真的成了收入不错的技术员,吴娜一定会答应我的约会。豁嘴能有女朋友我为什么不能有?他没有正经工作,可他却有个死心塌地的女友。豁嘴有什么?他爸爸是个体户,而我爸爸是个油漆工,除了把自己涂抹得像个彩虹,生活却是一团灰暗。
我被他们捆成了一个粽子,头上蒙着头套,那样子一定很丑。他们在我家里翻箱倒柜,威逼恐吓,让我父母也跟着出丑。他们是要面子的人,尤其是我妈,从来不会抱怨什么。
我出来前半年,我爸死了。油漆那玩意儿有毒,他被自己的手艺害了。他早就知道自己的病,谁也没告诉。直到有天早晨再也没爬起来。
我见过他们。我说,你的弟弟妹妹都懂事。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们都在家,你弟弟戴着红领巾,他唱的儿歌我好像还记得。
五年了,他或许不认我这个哥哥了。或许也学会了怨恨。
那些工厂还在那里吗?我言不由衷地问了一句。
怎么会不在?那是一个痛点,有时候,它会在我心里发作……是我让他们出了丑。
彼此敘述的间歇,我突然心念一动,说你认识李冬梅吗?阀门厂的女播音员?
李冬梅?安天河续着一根烟眨巴了一下眼睛说,说实在的,自从这里受了伤,我的记忆出了问题。他用夹烟的手指了指额角的伤痕。不过,我教训了那个家伙,让他也见了血。在牢里,你必须以牙还牙。
你一定听过喇叭里的声音。不瞒你说,我曾经迷上了她,她的声音。我总是爬到晒台上偷偷给她拍照,那些模糊的照片。她有一条红色的连衣裙。
安天河透过烟雾,不置可否地看了我一眼。他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满满一杯酒。
有一天晚上,我在冶炼厂的那条路上拦住了她。那里的路灯坏了,她的男朋友牵着她。他们总在那里约会。他们在我的眼皮下好上了,这让我很灰心。我想我就要离开了,到了数落她的时候。我一伸手,把他们拦住了。李冬梅没想到我会拦住他们。她憋着嗓音一连干呕了几声:我认识你,你就是那个偷拍狂。我说:是的,我不仅偷拍还意淫你。她咆哮说:你有病啊!我说:我没病,我很正常。我就想跟你说说你的播音,来纠正你的播音。是的,纠正。你播音的时候念错了好多字。
管得宽。她说,不需要你来纠正!
“骤然”你念成了“聚然”,“否极泰来”你说成“否(fou)极泰来”,“委蛇”你说“委蛇(she)”,连最简单的“地壳”你都念成“地壳(ke)”。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虽然你的嗓音好听,可是你全他妈念错了。你成了阀门厂的笑话啦!
我咄咄逼人的样子估计吓坏了她。她伸出手去牵男友的手,像寻找依靠的样子。
你知道那个喇叭吗?那个铁壳大喇叭。以前我觉得那里站着一只百灵,现在我发现了,那就是一只丑陋的八哥。
你有病吧!李冬梅一改甜美的声音粗声粗气地回敬我,我念错我愿意,要你多管闲事,你谁啊!存心让我出丑是吧?
你的声音真像一只八哥。说完,我转身走了。
两天后,我离开了黄泥坝。走前的那个夜晚,我拿着大剪刀剪断了那根喇叭线。
也许。我突然盯住安天河,也许我该带她去看看渡槽,去看看彩虹映照下的彩色河流……说不定,也能得手。
一天晚上,李梓薇说想去看她姐姐的第二个孩子,我不想去。一个丑孩子。封闭在即,我特别想去看看渡槽。抬头望去,总让人振奋。周末一早李梓薇就走了,没让我送她去车站。不过,她还是穿上了那件我买的红色毛绒大衣。我对红色情有独钟,和李梓薇认识没多久,我就给她买了一整套衣服,里外都是红色。李梓薇说我俗气,说穿着一身大红像一只出丑的火鸡。但她只是说说,大街上流行红色。那天一早,她在门口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像一只火鸡似的走了。
没多久,我也拎着相机包出门了。我开着车出了小区,很快拐上了出城的快速车道。我的心情不错。这是我喜欢的节奏,自由自在的节奏。打开车载音乐,旋律在车内环绕起来。
快阻止时间倒转
当我们再次遇见
怎样的表情最适合隐瞒
我依然爱你很深……
车子开到黄泥坝,我在一段路边停了下来。每次路过黄泥坝,我都会在厂道上转悠一圈,根据当时的心情拍几张老旧的红砖厂房的照片。一些房屋已经垮塌,残垣断壁间长满了记忆的野草。昔日的烟火味早已飘远了,满眼的萧条总让我有物是人非的感慨。几条野狗在不远处的竹林边朝我打量,它们已然成为了这里的主人。有一次,我亲眼看到一条野狗嘴里叼着一只奄奄一息的、哀嚎的小猫。其他的狗不停凑近伸嘴撕扯。我跺脚恐吓,想解救小猫。那些狗停下追逐,脊毛乍起,喉头发出警告的低吼。我只能看着他们招摇而去。我说过,这里早已是它们的地盘。后来我把这天的退却说给李梓薇听——我们总是交换各自的见闻——引来了她的讥笑:一个大男人,被狗吓傻了,呵呵,丑不丑?
野狗奔突而去。厂道阒寂无声。我在竹林旁解溲,有风从竹梢上停歇,发出沙沙的声响。许多年前,这里还是一块空地——孩子们在这里跑来跑去——有一条砖铺的小路连同大道,不知是谁在小路边栽了一丛竹子,多年后繁衍成郁郁葱葱的一片竹林。小路犹在,在厚厚的枯叶下隐约可见。小路尽头,是一栋灰色二层小楼。人去楼空,房顶塌陷。往日的烟火味荡然无存,裸露的楼梯如交错的犬牙。我本想顺着楼梯上楼看看,又担心摇摇欲坠的墙体无法承受一个故人的沉重步履。楼梯上落满飘零至此的枯叶,一个竹篮挂在楼道间的吊绳上。我对着竹篮拍了一张,感觉它装满了一腔的离愁别绪。安天河父亲的家就在二楼。离开黄泥坝的前夜,我还来过这里。是个夜晚,阵雨过后,碧空如洗,新月照人。整个小楼被厨房里飘扬的烟火味笼罩,家家户户都亮着灯,孩子们在空地上玩耍。还有歌谣。一个戴红领巾的小男孩骑着竹马昂扬着脑门来回奔跑,嘴里配合着“马蹄声”唱着那首“红领巾”:
红领巾,红又红,红又红——
革命的火焰燃在心间……
我拦下他,我说:“你家有人吗?”他戴着一顶沾满各色油漆的军帽颇不满意我的阻拦。他正沉浸在驾驭的乐趣中。绕了一个弯儿说:“在在,他们都在。就我哥不在。”
安天河肯定不在,三个月前,他被抓进去了。吃过晚饭,我突然想去看看安天河的爸妈。他们住在冶炼厂的宿舍。安天河出事前留给我二百元钱,嘱咐我交给他的父母。或许他早知后果,预做准备。我即将离开黄泥坝,是时候去看看他的父母告别一声了——也许,他们需要帮助。
门虚掩着,一注光线透射出来,还有细小的说话声。我敲了敲门,随即推开。油漆味明显。光线逐渐扩大,我看见一个瘦小的中年人正抬头诧异地看着被打开的门。他之前正坐在窄小的厨房小桌上吃饭,双手还捧着一个碗,碗里是面,和一些黑乎乎的酱菜。是我,光明。我说,叔叔阿姨,我来看看你们。哦,光明来了,快进来。你阿姨在里屋。安天河的父亲站起来,手里还捧着那个碗。他会舔碗吗?是光明来了,天河的朋友。安天河的父亲大声对里屋说了一句。快进去吧,你阿姨精神不错,你吃过饭了吗?我刚刚回来,每天都是这个点才忙完。他的眼神里透出暖意的光。我说我吃过了。我听安天河说过,前几年冶炼厂减员增效,而他的父亲是唯一一个被“减员”的人。这是一个老实巴交逆来顺受的男人,年轻的时候被派到渡槽工地苦了三年,回厂就拿起了没人愿意接的油漆刷子。几十年沉默专注于手中的涂涂抹抹,不闻身边的是是非非,直至下岗……自谋职业去了一家家具厂,从事老本行。家具厂环境简陋,没有除尘抽风装置,成天在浓重呛鼻的油漆味里工作。一天下来,整个人跟在油漆桶里浸过一样……安天河有一个妹妹和弟弟,一家五口都靠油漆工的一把刷子过活。安天河不住家里,在冶炼厂有间小宿舍。不用家里一分钱……母亲曾在乡下教过书,生过一场病……
里屋的门开了。安天河的母亲笑着招呼我进去坐,她是一个肥胖的高个女人,满头白发。不知什么缘故,瘸了一条腿。她的笑很丰满亲热。她说,你闻得惯油漆味吗?这是我们家的味儿,当然还有酸味儿。我嗅嗅鼻孔说,闻得惯,这没有什么。天河妈妈说,很多人嫌弃这些味儿,每个家庭都有属于自己的味儿,不是吗?难为你能来看我们。我说,我来过一次,天河带我来的。安天河矮小壮实的的妹妹也在里屋,她的嘴唇长着细密的汗毛,稚气未脱。她手里拿着毛线针,针上串着灰色的线。女孩叫我一声光明哥。她母亲说,教了半天,总算会织几针了。妹妹红着脸,羞赧地笑着。她的牙齿细小而黄,给我让出凳子后就去了属于她的小间——那里有一架高低床。我坐了下来,天河妈妈重新拿起床上的一条裤子说,舍不得丢,缝缝补补还能穿几年。我们总是在旧事物中发现新东西。
天河家我来过。黄泥坝的家属楼全是清一色的两居室,逼窄狭小。我打量着屋里的陈设,摆放有些杂乱,谈不上清洁。一些纸箱在窗下堆叠着,上面落满崭新的灰尘,边上是一个竹质的不起眼的小书架,上下排列着两行书,很整齐。我妈并不需要这些书,你或许会觉得有用。靠床的那面墙上,用铅笔画着凌乱的波浪线,还有一些比例失调的小人,在墙上沉浮。那一定是天河弟弟的作品。墙面的高处,一根足有半米长的金色羽毛——不知是什么鸟的尾羽——用透明胶带黏在墻上,显得突兀与另类。我坐着的凳子背后,紧贴着走道的墙边,是四五个倒扣着的腌菜坛子——酸味儿正是来自于那里。没什么像样的家具,一个五斗柜还断了一条腿……
家里就这样,还是以前的那些东西。天河的妈妈说,难得有人来,我们也不怕出丑,这没什么,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没什么好隐瞒的。天河妈妈说着,一只左眼快速地睒了一下。
我爸妈离开黄泥坝的时候,装了满满一车破家具,我接口说,连司机都嫌弃呢。这不算什么,家家如此,舍不得丢。
我开始有些后悔,或许根本就不该来打扰他们。我又能帮助他们什么呢?安天河被抓了,我不过是想把那二百元钱交还给他们。我可以塞到他弟弟手里,嘱咐他交给大人。但我明白,决不能说是安天河的钱。他们不会要一个罪犯的钱。他们的儿子进去了,他们的心里结着痂。我不能揭开那道伤口。
我路过,来看看你们,顺便跟你们说一声,我要离开这里了,我说,来告别的。
走了?走了好。我能理解离开这件事,孩子们总是想着摆脱束缚,不是吗?天河妈说,我们也出了一次远门,来到这里,这贫穷的山沟,充满苦……也许还有希望。
我们过得很好,不是吗?天河爸爸端着一个小瓷杯走进来插话说,没什么需要抱怨的。幸好那时我们离开了乡下,那里饿死了很多人。在这里,我们有工作,有饭吃,有你泡的腌菜,那是我们家最美味的菜。我们挺过来了。他把瓷杯递给我,是一杯茶水。瓷杯上有“竣工纪念”四字和一幅大桥的彩釉画。桥面上红旗插遍,由远及近,蜿蜒成河。我感觉似曾相识,不由问了一句,羊尾峡的渡槽?
是的。可惜被天河小时候摔破一个,就剩这只了。天河爸爸说。
孤品吗?这太有纪念意义了。
那可是一段值得纪念的日子,很苦,缺衣少穿,但我们都很怀念……竣工的那天,天河正好出生……但我仍要说,那也是一段丰饶的日子,看着高处奔涌的河水,每个人都笑着流下了眼泪。
我端详着瓷杯,双手不由得用力捧住……
那是一条依托精神的河,天河妈妈补充说,我们常会去那里,高大的事物总能让我们有所依靠。但是很多人不这么看,那是一座被人遗忘的工程而已。
我们总在生活的暗处,天河爸爸笑着说,暗处的人对光明特别敏感。
可惜你下岗了,在明处,天河妈妈眨了眨眼睛揶揄说,你献丑了。
天河爸爸难为情地笑了起来,眼梢折出深浅的皱纹。可我们并没有失去什么,我说的是希望。我也找到了新单位,工资比以前多了一些。而你,因为我的下岗,成了最能干的女人,谁不知道“腌菜娘娘”呢?因祸得福了。
腌菜娘娘?我好奇地问道。
是我。天河妈妈停下手中的针线活,摸了一下眼角的白发,得意地朝我眨了一下眼睛,厂里人都爱吃我的腌菜,我送给他们吃,他们居然要给我钱,其实大家并不富裕。我收下了一些钱,我有了收入。生活里充满了希望的酸味儿啦!
我陪着他们笑了。我突然感觉轻松了起来,这轻松里充满了自如和温暖……仿佛摆脱了四壁的暗淡和清冷,围拢过来,让人心安。
我们过得不错。生活有时候的确一团糟,但我们有自己的办法活着,我们总会尝试着重新开始。我们常去渡槽的“青春林”里散步,有时我们会带着竹棍,几场雨以后,树林里长满了蘑菇,是那种没毒的松树菌,我们把它们洗干净,晒干,做成蘑菇酱,是新的收入。那是来自渡槽的馈赠,我们每次都有所收获。天河爸爸快人快语说,你看(他指着天河妈妈),她一点也没瘦下来,反倒胖了起来,和年轻时一样,假如能有好衣服穿,就是有模有样的阔太太了。
骄傲的安太太吗?天河妈妈说,我宁愿穿着属于自己的旧衣服,而新衣服会让我不自在,甚至是出丑。
笑声在小屋里再次响起。
还有那根羽毛。是她发现的,她说“哎呀,一根金色的飘带”,真的是一根漂亮的羽毛,我们的收获不小,我是说,树林里总有意外收获。虽然它只是一根被遗落的羽毛,包括那些蘑菇。孩子们都喜欢这些细小美好的礼物,我不得不把它黏在那里。
目光汇聚在那根羽毛上。昏暗的灯光下,羽毛折射出某种亮熠的神秘的光泽,在墙上,更像一道金色的闪电,撕裂灰暗人生的苦难。
可惜,他们打碎了那个罐子。天河妈妈收敛笑容,他们凶神恶煞地冲进来,翻箱倒柜,甚至翻倒了那个蘑菇罐子。那是最好的一个罐子。谁会把破铜烂铁藏在腌菜罐子里呢?他们踩得到处都是,他们的脚底都是恶的印记。
说那些干啥?天河爸爸说,不怪他们。这是他们的职业病。他们习惯那么做,我们也要习惯接受。这没有什么,我们的孩子在他们手里,他们会教育好他。虽然他让我们出了一次丑。
天河妈妈沉吟片刻。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她这么说,一切都不会重演。
我看了天河妈妈一眼,心里重复着这句话。眼光再次落到了书架上,与屋内的凌乱相比,这些书整齐而洁净……
他们总怀疑我的病。天河妈妈说,怀疑我精神有问题。我想说,该诅咒的是他们,不是吗?只有眼睛里布满骨头的人才会觉得他人身上有刺。
光明来看我们,我们该高兴才对。光明说他要离开黄泥坝,我们有什么能够给他的吗?他是过好日子去的,我们该祝福他……光明,多好的名字,你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天河爸爸手搭在她肩上轻声地说。
谁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生活呢?
你需要尝尝腌菜吗?滋味很棒。应该还有一些蘑菇酱,你可以带走一些。天河妈妈又朝我眨巴了一下眼睛。你需要不同的生活味儿。
真的可以给我吗?我是说,我可以多买一些,比如我可以付定金。我摸出二百元钱。
开什么玩笑。天河妈说,没有什么比来看我们更让我们感动的了。那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你的钱会让我们难为情。我们不会为腌菜出丑的。
也许,我们还可以送你另外的东西。天河妈妈看着我。她又眨了一下眼睛,你需要那根羽毛吗?我们可以给你。你可以想象成翅膀的样子,虽然只是一根羽毛,但它没准是翅膀的一部分。它会给你带来好运气。
我沒有收下羽毛。我想,天河一家更需要好的运气……
很快,我告辞他们。天河爸爸在门口低声说,她恢复得很好,你看出来了吧?只有微笑能让她平静下来。
我知道其中的原委。我说,我没感觉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真的很好。说完这句,我回头瞟了一眼那只‘红旗飘扬的瓷杯……
在楼下,我再次拦住天河的弟弟。我脱下他的七彩帽子,在自己的头上戴了一戴。孩子说,这是我爸爸的宝贝。我说,这的确是一顶漂亮的帽子。重新给他戴上的时候,我顺手把钱放了进去……
敬礼!我说。
……我不愿意见到他们,那种认命的样子让人心疼。安天河这么说过他的父母。
我驾车离开了竹林。黄泥坝的往昔岁月只是一味酸涩的记忆了。人去楼空,满眼萧瑟,野狗主宰着这里,人的世界已然退去,唯独那些温馨的印痕还镌刻在经历者的心头。渗血结痂,不再被轻易触及。
爬上一道山梁,脚下就是被当地人称作的羊尾峡。顾名思义,峡谷不长,两山之间的峡谷还没有冲切完成就匆匆收尾了,或许和远古的河床无关,是地壳下陷所致,像一条短促的羊尾巴。我更喜欢叫它阳痿峡。谁能分辨出这两个词在读音上的区别呢?
渡槽就蜿蜒在峡谷之上,初冬的阳光下,渡槽发出银色的、流动的光芒,像一条巨蟒朝南面高耸的绝壁一头扎去。一处巨大的脚手架撑托着受伤的巨蟒,在某个渗漏的缺口,河水喷射而出,如雨似瀑倾泻。极寒天气里,雨瀑凝结在半空,形成美轮美奂的冰瀑,蔚为壮观。此际,冰点未至,水花飞溅,一抹彩虹焕然而生,璀璨夺目。从车窗往下俯瞰,可以看见山脚下的施工棚,几辆挖掘机像玩具模型被随意摆放在四处。渡槽的维修工程已然开展,封路在即了。
十几年前,我和安天河来过这里。我们提着一支小口径步枪在山林里转悠,追踪着想象的野兔或者锦鸡。安天河出狱后,利用在劳改工厂学来的维修手艺,据说修好了一把闲置多年的小口径。枪是豁嘴家的。没有准星。他们在牢里仍是朋友。安天河额角的伤疤就是帮豁嘴出头留下的。他提着枪来找我,约我一起到黄泥坝打猎。我不由分说关了店门。他的父母还在黄泥坝,或许他会去看看他们。他一说打猎,我就想起那根羽毛。后来我在一本百科书上认识了羽毛的主人:红腹锦鸡。安天河弄来了三颗子弹,三角牌的,很少哑火。我们在山林里抱着希望转悠,不曾想走到了羊尾峡。
安天河笨拙地爬上渡槽高声呼叫起来。我为他的新生感到高兴,又怕他脚底不稳跌入幽暗的隧洞而断送新生。安天河一连嘶喊了几遍,兴奋得满脸通红,像注射了亢奋的针剂。小心翼翼回到平坡,我们坐下休息。安天河仰面躺下,峡谷将天空切割。我准备南下,他突然说,去深圳。那里需要陌生人、新的面孔,也许我到不了那里,但是谁知道呢,我一定会弄到暂住证。安天河说这些的时候,表情平静。昔日,安天河嘴里的深圳已经被辟为“试验田”,全国各地的火车站挤满了南下的人流、追梦的大军。各路人才趋之若鹜,当然也包括曾经的罪犯。与其平庸一生,不如拼搏一时。安天河说,我想好了,我和杜桑一起走。我们扒火车走。
豁嘴也去?
他在那有朋友。
今天算告别?
算吧!安天河回望了一眼渡槽,让高大的事物见证卑微者的呐喊吧。
我们沿着公路返程,快到黄泥坝的时候,我们又折回山林。安天河不想让人看见,或许他原本想去看看父母,和他们说说计划。但是一个刑满释放人员能有什么好的计划和未来?不去打扰、不给老人增添担忧或许就是最好的计划吧!
我不愿意见到她,怕她受到刺激而崩溃。安天河这么说,我一定要争口气再回来,那个时候,她不会为我曾经的出丑再羞愧。
回到县城,已是黄昏。在小饭店把自己喝个半醉,安天河就走了。他的身影消失在街口的黑暗里……我有些莫名的伤感,对着人流如织的十字路口咒骂了几句。
安天河一走就是十多年,我们偶有联系,多半是逢年过节短信问候一下。他回来过一次,好像在邻省拖运货物,回程时故意兜了一个弯儿跑到了宜昌。他成了风餐露宿的大货司机。他和豁嘴赚了一些钱,合伙买了一台大货车,投靠在东莞的一家物流公司,一直单身未娶。后来就再也没见过。听说还去过中东的某几个国家,公司在那里有业务。也和那里的女人睡过。诸如此类,得不到印证。
安天河是我人生中的一个过客。过客如云,长短参差。我自己也是别人的过客。时隔多年,难得被人想起。我和李梓薇好上以后,对自己曾经的生活也是讳莫如深,很少提及,更没有说起故友安天河……偶尔想起他,多半和渡槽有关……我开了一家影楼,生活里没什么大的烦恼。常年和女人打交道,也和其中的一些人睡过,为此婚姻解体,人财两空,这事在朋友圈闹得沸沸扬扬,被人诟病,算是出了一次洋相。
那天我开车去渡槽,没想到会接到安天河的噩耗。我鬼使神差要来渡槽探寻旧迹难道就是安天河灵魂回归的某种暗示吗?那些梦境里他喋喋不休的嘟囔又会是什么样的谶语呢?手机响起的时候是一串号码,归属地是广东东莞。接通电话后我说,“请问你哪位?”电话那端急吼吼地声音传来:“是陈光明先生吗?你是陈光明?太好了,总算找到你了……我杜桑啊,你不记得我了?”
“杜桑?”我有些发蒙,脑子里快速地翻阅脸谱。
“你妈的。”对方骂了一句,“豁嘴知道吗?老子就是豁嘴。”
想起来了。我呵呵地笑了。“杜总,你好,别来无恙?”
“好个屁,出大事了。”电话里声音嘈杂,就像在菜市场里的音效,不过我还是听清了其中的一句:安天河死了。
我刹停汽车,开门钻出。一辆大货车呼啸而过,高音喇叭刺得我脑仁发麻。等山谷的回音消逝,我总算听清了豁嘴给我电话的原委。
豁嘴带着病入膏肓的安天河从埃及回国(之前他们随着物流公司辗转了几个国家),眼看是不行了,脸都变绿了。公司支付不起高昂的医药费,让豁嘴趁早带安天河回国,否则就葬身异国他乡成野鬼了。
是肝病,得病好多年了,他一直瞞着。豁嘴说,在机场还能自己走路,上了飞机就疼起来,我一直帮他顶着肚子,帮他擦汗。不能让人看出来他要死了,安天河也不让说,他要活着回家。黄泥坝还剩下啥呢?残墙断壁了……荒冢。下了飞机我背着他,他轻得像根羽毛。我们在武汉上了火车,我不停喂水,确认他还活着。他后来睡着了。他难得有安静的时候,一路上总是哼哼唧唧。可是快到站的时候,他死了。他坐着死了。现在他就在我身边,我们出站了。没人发现他死了。他还是坐着,靠在墙角,我在他头上盖了一件衣服。我不想惹上警察。我不知道他家在哪里?他的父母在哪里?在埃及的时候,他常常说起你。我当然晓得你,他的手机里有你的电话。或许你能帮到他。
他的家在哪里?
往车站急驶的路上,我一直在心里不停地问自己。
三天后,安天河入土为安。墓地就选在离羊尾峡不远处一家新开的陵园内。向阳的环状山坡,利用废弃的梯田格局修造而成。安天河的墓地在最高处。这个位置可以望见对面山谷下的渡槽主体,也许这是属于安天河的最好归宿:与渡槽生死相伴了。安天河的弟弟来了。穿着旧式表情平静,并没有流下泪水。时间和空间疏离了亲情,各自安身,无需勉强。按部就班地处理完丧事,就到了各奔东西的时刻。
豁嘴要返回埃及。走出陵园不久,豁嘴把我拉到一旁。
“在火车上,天河嘟囔个不停,那是他活着时说的最后几句话。”豁嘴眨巴了一下眼睛说:“我一直没明白啥意思。”
“你也学会了,”我说,“眨眼睛。”
“这两天我可没睡好,累的,”豁嘴揉揉眼睛,“它总是跳个不停。”
“不会是天河找你了吧?你们可是出生入死的哥们。”
“这一趟我算对得住他,他在‘那里应该明白。”豁嘴吐出一口烟,站住了。“要说可惜,也是,眼看着好日子来了。那些苦白吃了。”
“可你还活在美丽的世界里。”
“美丽的世界?”豁嘴重复了一遍,嘴角露出鄙夷的笑纹。
提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我取出手机,是李梓薇的电话。三天前,她去看她姐姐和她的丑侄儿了。电话接通,我喂了一声。李梓薇没回声。我说,喂,你哑巴了,在哪儿了?
“我在哪儿重要吗?你知道吗,我好失望。”
“说什么呢?莫名其妙。”
“知道我出门的时候特想说句什么吗——我希望你能来接我!给我一个惊喜,在车站出口,给我一个惊喜。可是你他妈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我算是你什么人?……我在这里站了两个小时……我不就没跟你说句来接我吗,我没说,你就当我死啦……我真的想死的心都有……你就不会给一个濒临死亡的人惊喜吗!哪怕一生就他妈的一次,一次!”
“啪”——电话挂了。
“操!”在心里我愤愤地问候了李梓薇她妈。走向停车场的路上,我就瞥见了山脚下的渡槽。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河水泛着金色的光泽,潋滟不绝,像极了一根飞扬在山谷中的羽毛,如梦如幻般昭示着什么……他轻得像根羽毛……现在这根羽毛飞回了“天河”……
“天河说了什么?”我赶上豁嘴,接着问道。
“哦,他说,‘我不想再出丑,是的,他是这么说的,‘别让我再出丑,我不能死在路上。我想不明白,出什么丑呢?难道死亡是一件丑事吗?”豁嘴踩灭烟头,狠狠地说:“人都死了,还管什么丑不丑的!”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