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土艮
(浙江树人大学,浙江 杭州 310015)
古诗词是古代流传下来的具有优秀文化传统的诗和词。众所周知,中华古诗词博大精深,浩瀚如海,名篇如林,杰出诗人不可胜数。中华古诗词极致体现了汉诗的意境美、情感美、音韵美和精练美的优良传统,是古代文学的经典与精华,也是国学的重要代表,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诗经》《楚辞》确立了中国的抒情传统,丰富了我国文学的语言库,开创了中国诗歌的比兴艺术,树立了诗歌干预时政的创作传统[注]刘毓庆、方铭:《诗骚分类选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20-23页。。诗歌在汉魏六朝已有成就的基础上,其艺术形式走向成熟,情思意蕴更加丰富,形成唐、宋不同诗风,成为我国诗歌史上最繁荣的时期。唐诗重理想、重情韵、重自然、重风骨,而宋诗重实际、重理趣、重技巧、重禅境,互领风骚,各具特色,既有继承包容,又有发展创新[注]尚永亮:《唐宋诗分类选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10-18页。。
吟咏是古人作诗撰文的基本方法,更是历代私塾官学读诗词、背文章的传统教学方法。唐代孔颖达《疏》曰:“动声曰吟,长言曰咏,作诗必歌,故言吟咏情性也。”可见,吟咏就是通过哼读、分解、扩大和美化等声情并茂的演绎,将无声的书面文字记载转化成为口头艺术的修辞技能。吟咏者在忠实于原作的基础上,根据需要分类选择应用口头表达的语言因素和非语言因素手段,复现作品的思想内容与艺术特征,品领作品韵味,给自己或他人传递思想情感,输送艺术领悟,从而使视觉形象转化为具有听觉的音乐与文学形象,静态的诗文便具有了灵动的生命。作为一种技能,古诗词的吟咏当属于汉语口语表达修辞的范畴。
诵读之功,古已兴之。吟咏分朗读、朗诵和吟诵(也称吟唱)三类。朗读是吟咏最初级的诵读方法,“动声曰吟”——看着文字念出声音的叫“读”,声音清晰明亮的是“朗读”,不发出声音的叫“默读”,不看文字而念出声音的那是“背”。朗诵是口语交际的一种重要形式,是用清晰、响亮的声音,结合富有感情的各种语言手段,完善表达作品思想感情的语言艺术。吟诵则是诵读的最高形式,“长言曰咏”——它是介于朗诵与歌唱之间的诵读形式,有诵有唱,按照字音拉长调子有节律地哼唱,因此可称“吟唱”,今人习惯称其为“吟诵”。吟诵的特点是前后字词连缀成调,上下句连接成腔,没有固定的乐谱,凭地域习俗定曲调,按停顿现节奏,依平仄显长短,靠韵脚示和谐,借气息表轻重,因人、因事、因情、因景、因诗词意境而随心顺意抒发情感,任凭个性张扬。因此,吟诵独具民族性、地域性、人文性、音乐性和艺术韵味。
汉代《毛诗序》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诗歌集中体现诗人心意的表达、情绪的流露、灵感的交集与文采的飞扬。欣赏诗词必须领略其中的韵味(或称诗味、意味、情味、兴味、余味、吟味等),不反复吟咏是无法体会得到的。南宋朱熹说得非常透彻:“诗须是沉潜讽诵,玩味义理,咀嚼滋味,方有所益。须是先将诗来吟咏四五十遍了,方可看注。看了又吟咏三四十遍,使意思自然融液浃洽,方有见处。诗全在讽诵之功。”[注]魏庆之:《诗人玉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卷十三。因此,诗词“有味”或“无味”成为历代评价其优劣的主要标尺,把握诗味的最好方法就是反复吟咏。
当代人国学基础较为薄弱,往往成就不了大“家”。国学底子厚薄事关人的综合修养。诗词属于文学,古典诗词更是古代文学的经典与精华,是国学的重要代表成分。近代以来,国学曾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机。改革开放以后,国学升温,传统文化终于又备受青睐。1998年,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推出中华古诗文经典诵读工程青少年社会公益项目,深受国内外民众的好评。《人民日报》评论道:“让下一代自小就能从李白、杜甫、苏东坡……的名句中接触、了解中国的优秀文化,在科技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具有极为深远的意义。”[注]《学者盛赞古诗文诵读工程》,《人民日报》1999年4月6日,第5版。
2016年2月12日,中央电视台推出一档大型演播室文化益智节目《中国诗词大会》。该节目以“赏中华诗词、寻文化基因、品生活之美”为基本宗旨,力求通过对诗词知识的比拼及赏析,带动全民重温古诗词、分享诗词之美、感受诗词之趣,从古人的智慧和情怀中汲取营养、涵养心灵。诵读古典诗文与经典,可以成为充实年轻一代涵养的重要来源,能帮助青少年完善人格、促进健康心理、提高道德与修养。
诗歌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学形式,在于其具有自身的语言艺术特点。《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诗歌》条目解释:诗歌具有抒情性、音乐性和语言的高度凝练性与形象性特点[注]考古学编辑委员会:《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6年版,第724页。。古诗歌外观上句式短小、分行排列;内容上心灵感发,言此意彼;表现上借助赋、比、兴与象征等手法创造意境(含事象、物象、意象);章法上不拘一格,可以任意跳跃、腾挪自如疏紧;从学习角度看,只有把握诗歌的艺术形式,才能理解诗歌的深刻内容;从写作角度而言,只有把握诗歌的表达技巧,才能真正进入诗歌的创作。
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通过对古诗词的学习、背诵与由浅入深的日积月累,既加深了记忆、丰富了词汇,又加深了对诗词义理的感悟和语言艺术的领会。所有这些,不仅有利于诗歌的创作,而且可以强化汉语言的运用能力。
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的《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指出:“文化是民族的血脉,是人民的精神家园。文化自信是更基本、更深层、更持久的力量……在5 000多年文明发展中孕育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积淀着中华民族最深沉的精神追求,代表着中华民族独特的精神标识,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发展壮大的丰厚滋养,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植根的文化沃土,是当代中国发展的突出优势,对延续和发展中华文明、促进人类文明进步,发挥着重要作用。”因此,面对当前形势,“迫切需要深入挖掘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价值内涵,进一步激发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生机与活力;迫切需要加强政策支持,着力构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体系……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是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的重大战略任务,对于传承中华文脉、全面提升人民群众文化、维护国家软实力、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具有重要意义。”这就要求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贯穿国民教育的始终”,即“贯穿于启蒙教育、基础教育、职业教育、高等教育、继续教育各种形式”。
1999年2月,时任总书记的江泽民同志在观看首都“中国唐宋名篇音乐朗诵会”演出前指出:“中国的古典诗词博大精深,有很多传世佳作,它们内涵深刻,意存高远,也包含很多哲理。学一点古典诗文,有利于陶冶情操,加强修养,丰富思想。用朗诵加上音乐诠释的形式表现古典诗文,是一种有益的尝试,有助于人们加深对古典诗文的了解,弘扬祖国的优秀传统文化,增强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
古诗词吟诵属于汉民族古代传承下来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应当继承和发扬。
著名学者叶嘉莹指出:“目前我国正在提倡吟诵,这是非常好的事情,但是我产生了一点点忧虑。年轻人没有听过古人吟诵,常把吟诵与朗诵或歌唱混为一谈。虽然歌唱很好听,有节拍、韵律,学起来也更容易,但那并非传统的吟诵……中国的传统吟诵是结合中华民族的语言文字特色,经过一个必然的、自然而然的演化过程所形成的一种吟诵的音调,虽然现在听起来会觉得奇怪、甚至于单调,但是为中华民族所独有。因此,我认为中国的传统吟诵很重要。”[注]叶嘉莹:《中国古典诗歌的美感特质与吟诵》,《光明日报》2013年4月1日,第5版。
古人吟诗风盛,完全靠口耳相传。限于科技条件,没有录音录像设备,不能将吟唱方法和所吟的音像留传下来。但诗词凭借汉字的声、韵、调、音变和汉诗格律等规律,保留着诗歌的抑扬顿挫,依靠诗歌平仄韵脚与节律风格保存着诗歌音响的原汁原味。因此,只有吟唱才最接近于诗歌原始的声情流露。
例如:[宋]王安石《泊船瓜洲》(七绝)的曲调简谱(笔者吟诵并记谱):
此诗格律要求首句入韵、仄起平落,因1、3、5字可以不论,首字可平可仄。诗人选平声字“京”处仄声位,吟诵时“京”字宜短。第三句似乎可选“到、过、入、满、吹、来、变、暖、浴等”,大多是动词,表意平白,意味浅淡,有的还是平声字。最后诗人选用“绿”——形容词动词化,把看不见的春风转换成鲜明的视觉形象,极富动感:春风徐徐吹来,大地披上绿装,由小绿到大绿,由浅绿到深绿。一个“绿”字的活用,既生动地表现了外部春天的美景,又准确道出了诗人奉诏进京二次拜相的复杂内心。同时也符合七绝第三句仄声字——“平平仄仄平平仄”的要求,以及“二、四、六分明”的规则。
一首五言或七言的短诗,表面上看可能并没有多少义理,但一经声情并茂的吟唱,受声响节律的感染、情感领悟的影响和演绎场景的烘托等,诗词的外壳被破除,就容易让受众产生共鸣并自然接受。
吟诵是心、眼、口、耳并用的学习方法,吟诵形式则要求最高程度的艺术化,用语纯正、声音清晰、感情充沛、身姿自然、艺术处理恰如其分,具有较强的感染效果。诗词的吟咏原本不是表演给他人看的,诗人放声长吟主要用于自我寻味、深入义理、推敲字词、咀嚼韵语,有时也用于相互交流、欣赏诗美和品尝韵味,获得灵感的共鸣与文采的享受。
2009年,全国政协委员左东岭提交了一份《关于抢救、恢复和发展吟诵传统的提案》,呼吁抢救吟诵,否则这一文化传统将会失传。他建议,要让吟诵进入教育体系,从幼儿园到大学,所有古代文化、文学、音乐的课程,都应该借鉴吟诵的方法。吟诵应该申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吟诵是3 000年以来中国人学习传统文化的独特方式,在历史上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有着巨大的文化价值。而且,每次吟诵时吟诵者对作品的理解以及自己的感情都会有变化,对于培养创造力大有好处[注]曾向荣:《幼儿园到大学都要教吟诵》,2009-03-12,http://www.china.com.cn/2009lianghui/2009-03/12/content_17428599.htm。。2013年3月1日,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央党校80周年校庆讲话中指出:“中国传统文化博大精深,学习和掌握其中的各种思想精华,对树立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很有益处。学史可以看成败、鉴得失、知兴替;学诗可以情飞扬、志高昂、人灵秀;学伦理可以知廉耻、懂荣辱、辨是非。”2014年,总书记在考察北京师范大学时指出:“诗词从小就嵌在学生们的脑子里,会成为终生的民族文化基因。”
激活古诗词的吟唱形式,继承古人吟诵的优良传统,已是当代人义不容辞的迫切任务,继往开来必先继承,然后才能发扬。
吟诵是我国自古以来相沿习传、教学诗文的诵读形式,靠师生口耳亲教或家人亲传,一般只重视实践,较少或基本不讲理论方法,凭学习者的悟性举一反三,因此,传承的局限性较大。由于教与学双方的生活环境、知识水平、个性修养和语言风格等有许多差异,吟诵难有统一的标准。纵观国内古诗词吟诵现状,笔者给出以下评说,就教于方家。
自古以来,无论私塾教学还是官学教学,吟诵都以口传心授、亲传亲教传承, 当今只有年龄在85岁以上的长者才可能受教正规吟诵,他们可被视为现今社会第一代正宗吟诵人,人数稀少。第二代吟诵传人也为数不多。目前,能作为研究吟诵主要依据的只是近百年搜集到的民国时期的音像资料,根据这些大致可以追溯到清代中期。至于清代以前的吟诵面貌,诸如规则、节律、发声和腔调等几乎不得而知。由于时代久远,文献记录不足,又无音像资料可依,古人究竟是怎样吟唱诗词的,后人知之甚少。加之历史变迁、古今语音变化较大,现代人显然不能百分之百复原古人的吟唱。因此,如果不重视搜集抢救、采录影像、整理资料、强化研究、鼓励学习和推广,吟诵就有可能成为绝唱。
由于出身不同、方言方音习得、家乡曲调以及不同老师的传承等因素的影响,不同的吟诵者往往呈现不同的吟诵曲调,可谓百人百调、各有特色。尤其是运用方言吟诵和那些化用某种戏曲曲调或干脆套用戏曲曲牌吟唱的,腔调的差异非常之大,有的甚至于相互间没有可比性。吟诵,没有固定的调谱,哼唱完全因人、事、情、景、诗文意境和平仄韵脚而随意发挥,所以通常同一个老师传授的多个学生,后续吟诵时也会发生变异,甚至产生多种曲调。即使同一个人前后吟诵同一诗词,基调(或称基本调)虽然是固定的,但吟诵的实际旋律——吟诵调未必全同,或多或少会有少量调整和细微差别。
总之,古诗词吟诵不可能只有一种吟诵曲调,传承的多时代、多地域、多个体和多渠道,决定了吟诵方法与曲调的多样性和特殊性。吟诵曲调流派纷呈,其中师生传承关系和地域方言差别是构成不同吟诵风格的关键因素。如眼下影响较大的唐文治(1865—1954)的“唐调”——国内第一个以姓氏命名的吟诵调,乃师承曾国藩(1811—1872)而得名;叶嘉莹的吟诵调师承戴君仁(1901—1978)而广为传播等。此外,因地域方言凸显而著称的有常州、扬州、福州、泉州、北京、成都、济南、湖南和河南等吟诵调,每个调派都有各自的代表人物,代代相传,各自保持独特的风格[注]王传闻:《成都话吟诵研究初探——以流沙河先生的吟诵为例》,《中国诗歌研究动态》(第十八辑·古诗卷),学苑出版社2016年版,第59页。。
作为亲传亲教的吟诵技能,师承极为重要。学生从老师或老师的老师那里学会一种吟诵曲调,便成就了自己比较固定并流行的吟诵调。汉诗无论绝句还是律诗,基本格式只有平起式和仄起式两大类、首句入韵和不入韵四种,通过举一反三,就可以用一种基本调吟诵格式基本类似的不同诗词,因此,社会上有“一调吟千诗”之说,叶嘉莹的吟诵也不例外。中央电视台播出的《朗读者》节目中,播出了叶嘉莹亲传的四个小学生现场吟诵视频,笔者根据音像记录其吟诵曲调简谱,试加以分析便可发现,凡是五言格律诗几乎以一个吟诵调重复完成。 如:
比较上述两首诗学生的吟诵曲调后发现,每首诗上联与下联的旋律基本相同,第三句降了五度对称反复第一句,而尾句则完全相同;除了后一首第二句前两字改变了切分音外,其余的也完全相同。如果所有的五言绝句都运用这样同一个曲调反复吟诵,会令人感到单调甚至乏味。其他吟家的情况也大致如此,只是吟唱的曲调不同而已,至于一般的吟诵者就更加典型。
按说,这两首诗虽然都是首句入韵的五言绝句,但前一首押仄声韵(上声筱韵),后一首押平声韵(平声阳韵),无论情感上还是格律上都有较大差别,并不适用同一种曲调吟诵。另外,两首诗首句的前两字都是平声字,也不宜用切分音改变强弱拍,将重音移到后一个字上。中国古代传统习用五音记谱,即宫、商、角、徵、羽五个音阶,唱名是“1哆、2来、3咪、5索、6拉”,然而,正宗中国古乐曲和民间歌曲没有“发(4)”和“稀(7)”,如享誉中外的《茉莉花》。上面吟诵唐诗的曲调里出现“稀(7)”音阶,是否有违正宗与传统,值得商榷。
古时并没有像现今社会采用统一规范的标准语,吟诵原属地方文化。吟者生活在特定的汉语方言区,方言是诗人最习惯且最能表达情感的用语,因此,自古吟者都喜欢运用方言进行吟诵。吟咏界对运用什么语言吟诵古诗词,一直有不同的看法。在2008年北京吟咏研讨会上,有学者主张运用方言进行吟诵,认为方言吟诵是吟诵之母,“乡音”里蕴藏着深刻的乡情、浓厚的地方特色和乡土气息,最能吟出诗词的感情、特点与韵味,具有较高的艺术欣赏价值。
不可否认,我国方言多样且复杂,极大地丰富了吟诵的腔调与韵律之美,尤其是南方方言,大都保留入声字,更接近于唐宋时期的语言特点。显然,只要在合适的场合、有合适的对象,使用方言吟诵无可厚非。但是,方言毕竟是地域性产物,其使用范围不一,局限性较大,而且青少年群体中真正能熟练运用方言的人越来越少,因此,方言吟诵的受众面较窄,不利于广泛传播,势必影响传承。
吟诵古诗词究竟使用现代语言还是古代语言?这似乎是问题又不是问题。在2009年北京中华吟诵周活动期间,有人提出《诗经》应按上古音吟诵,唐宋诗词应按南宋“官话”吟诵。这是要求吟诵恢复古音的典型主张。然而,上古音失传已久,汉语上古音的标准到底是什么,连专家都莫衷一是。南宋“官话”又是怎样的语音,有多少人能够运用,又有多少人能听懂2 000多年前的上古音和700多年前的中古音?当然,一些资深学者对古语吟诵展开研究不该反对,只要他们有这样的能力。笔者主张使用普通话吟诵,尤其是在教学单位,普通话是现代社会的共同语,有国家统一的标准,运用普通话吟诵古诗词是最合适有效、最易普及传播和最与时俱进的选择。
归根结底,吟诵是古人读诗学文的一种诵读方式,虽有乐音旋律作为辅助,带有吟诗调或读书调,但还是原生态的、无乐谱的自由哼唱,应当属于文学范畴。吟诵不是歌唱,吟诵的精髓在于发掘字词蕴藏的意境与审美,歌唱的灵魂在于乐曲散发的旋律与音响,歌唱属于音乐范畴,以歌唱代吟唱显然似是而非。王宁(1998)指出:“吟诵重词不重乐,旋律、节奏都是对文学形象的强化和再度美化。应当说,吟诵与声乐——特别是表演艺术的声乐,本质上不是一回事。”[注]王宁:《吟与唱》,《文史知识》1998年第10期,第123-125页。当前,有不少音乐工作者热衷于为古诗文谱曲,2018年中央电视台推出“经典咏流传”专题节目,涌现出一批优秀的声乐作品,但这是歌唱,绝不能与传统的吟诵混为一谈。尤其是个别歌手,表面摘抄几句诗文,配上大段不知所云的歌词,冠以原诗文的名目,借人们熟悉的诗词欲成就经典,不免给人以拉大旗作虎皮的感觉。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唐调传人陈允吉认为,吟诵是吟不是歌;有一定固定腔调,因人而异,与内容无关。“经常有人用京昆的调、评弹的调,或者南方人用南音的调吟唱诗词,好听是蛮好听的,但还是属于歌唱的范畴,不能归类为吟诵。”[注]郑诗亮:《陈允吉谈古诗的吟诵》,2017-05-21,http://news.ifeng.com/a/20170521/51131857_0.shtml。
所谓“诵”,就是依照文字念出声音来。“诵”者“读”也,诵读、朗读之意,也就是用正确的发音吐字将书面文字转化为有声语言的表达形式,将视觉形象转变成听觉形象,准确、生动地再现书面语言所承载的思想感情和声韵形象。
“诵”具有以下三个特点。第一,节奏上——意群(词与词构成的意义整体)之间音顿较短,节拍间时值较紧,韵文中多见2-3、3-4个节拍;通常一字一音,一般采用简式。第二,声韵上——发自然音,大声地朗诵或许用乐音(相当于歌唱中的美声发声);语速匀和,朗诵讲究字正腔圆。第三,行腔上——字词句连续成调,少旋律,非歌唱;示众表演时可配音乐伴奏衬托。
所谓“吟”,就是按照字音拉长调子有节律地哼唱,也称“吟诵”或“吟唱”。它是介于朗诵与歌唱之间的吟咏方式,由字调连缀成句调,句调连缀成腔调,或铿锵高亢或细腻委婉地抒情达意。吟没有固定的曲谱,因人、事、情、景、诗文意境和平仄韵脚等元素而随心顺意抒发情感,任凭个性张扬。因此,吟独具民族性、地域性、人文性、音乐性和艺术韵味。
“吟”亦有三个特点。第一,节奏上——字词、意群之间音顿较长,比朗诵几乎拖长一倍或更多,节拍均衡匀称,其间时值较松活;多一字配多音,按场景等需要可分简式和花式吟诵两种。 第二,声韵上——重乐音,抑扬顿挫分明,也用引长、拐折、滑动、气声、震颤和装饰音强化音乐性;语速变化多样,追求音响夸张效果。第三,行腔上——由字词句调连缀成腔调,行腔常受不同地域、方音与戏曲的影响而呈现特色,旋律较为丰富,形同歌唱,但不像歌曲那样固定,只有大致相同的哼腔;行腔极具地方性、个性化,无表演性,一般不配伴奏。
同样的诗词,如果运用不同地域的乡音与地方曲调哼唱,并把它演绎固定下来,就会出现众多丰富多彩的腔调,从而演变成具有地方特色的曲牌与剧种。
1.“诵”(读)是基础性的。其节奏、音响具有本色意义,是“吟”(唱)的基点。诵前,吟诵者需先领会作品的思想内容。诵时,需把握诵读的三个表达技巧:第一,念准每个字的声、韵、调,不错读,即防止漏读、添读、倒读、破读与轻重失衡等;第二,尽量不夹杂方言、土语或古音;第三,艺术处理要适度、恰如其分。
2.“吟”(诵)是艺术性的。其要求高于“诵”(读),行腔决定旋律的个性特色,往往涉及乐音、音阶、调式和腔调等因素。
3. 吟诵结合,亦吟亦诵,亦诵亦吟。诗词乃情志之物,吟咏并非为他人表演,主要是自我寻味需要,促使自己与诗词的作者心灵相通、交流感应,在诗词的字里行间欣赏意象、品尝美韵、展开想象、抒发感情。因此,吟诵结合紧密,尤其是篇幅长的诗词,吟诵转换变化更为多样,并可避免单调乏味。
1.分清句式,牢牢掌握节奏。无论是几言诗体,诗句内部有一定的音顿(或称音步、节拍),这是诗句节奏构成的语音停顿,体现为吟诵时声音之间的间歇。古人云:句读之不知,学之不解。掌握四、五、六、七言的基本节奏,有助于准确理解诗意。
2.按字发声,准确把握音调。汉语里不同的声调、语调主要是音高的不同变化决定的。古诗词由汉字记录并保留下来,每个汉字都有形、音、义三要素,念准字的声、韵、调,是准确传递诗词意蕴与感情的重要基础性能力。用普通话吟诵时,音调的相对规律是平声高、仄声低。
3.平长仄中,古入声字短促。历来吟诵古格律诗词都主张“平长仄短”,即平声悠长响亮,仄声短促低沉。但是,普通话里已经没有入声,用普通话吟诵时在偶位的阴平、阳平声字要念长音,上声和处奇位的平声字念中长音,而去声和入声字则念短促音[注]徐健顺:《论吟诵的基本方法》,出自《中国诗歌研究动态(第九辑·古诗卷)》,学苑出版社2011年版,第59-61页。。初学者用普通话吟诵时,通常不必考虑是否有入声字,如若知道是入声字,不妨按近似现代的去声处理即可。
4.韵脚和谐,四声加重拖长。诗词句末押韵的字要求诵唱合韵、和谐悦耳。普通话四声皆可入韵,不同的韵可以表达不同的意义,除了古入声字充当仄声韵脚以外,为体现声音的轻重,所有韵脚都需要加强并且拖长。
5.依声托调,字调缀成句调。汉语声调形成汉民族音乐横向旋律的独特风格。声调作为依附在音节上的超音段成分,多个不同的声调上下沉浮叠加排列,可组成平、升、曲、降的一个个句调,并能表示多种语气与意义。“长言曰咏”,是要求拖长声调,基本样式是两字一顿,二、四、六处分明。
6.腔调随乡,句调连成腔调。连接上下句形成腔调,原则上是一句一歇,律诗中绝句的三、四句之间语速相对较快,衔接相对紧密,所有诗词的尾句语速可以稍微放慢些。多个诗句音高升降的变化,结合吟诵者习得的乡音、对诗意的领悟和感情流露,自然形成有一定旋律的吟诵曲调。如果是篇幅长的古体诗词,可以采用旋律大致相同而高低有所调整的回环反复的曲调吟诵。
7.音色跟腔,力求自然得体。音色是区别意义的重要因素,吟诵用声需注意三点:一要适应诗意的表达;二要服从腔调的特色;三要体现旋律的设计,力求自然而不矫揉造作,适度夸张而又得体,必须与歌唱相区别。
8.声情并茂,韵味中和高雅。诗词是语言的艺术,靠文字词汇抒发情感;音乐是声音的艺术,靠曲调旋律表情达意。吟诵则是语言与音乐相结合,使诗词语言歌咏化,从而让无声的诗意在有声的世界里展现光华。为此,吟诵者需要感情充沛、声韵动人,通过声响身姿的表达来升华诗词的韵味。有无韵味历来是界定古诗词吟诵水平的主要标准。笔者赞成“中和”的提法,人内心的喜怒哀乐谓“中”,将喜怒哀乐用韵律等和谐地表达出来谓“和”。良好的吟诵韵味神厚,境界雅正,诗作的内在意蕴情感和口头吟唱融为一体,给人以出神入化的审美享受[注]张本义:《吟边紊语》,出自《中国诗歌研究动态(第九辑·古诗卷)》,学苑出版社2011年版,第101-102页。。
根据以上要领不妨试诵以下五、七言绝句:
1.吟诵技能,可以习得。吟诵作为一种能力或技艺,经过模仿、学习是可以习得的,但技能有高雅低俗、深浅难易之分。吟诵之功当属高深,必须有深厚的国学底蕴与一定的综合修养,还需掌握一定的音乐知识。普通的私塾背书调吟诵简单易学,而艺术性较强的吟唱调,要适当运用多种类似歌唱的手法,以增强吟诵的表现力。
2.重在实践,贵在坚持。任何功夫不能只停留在理论上,必须体现在实践之中。俗话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吟诵技能也一样,归根结底是实践的问题。过去主要方法是口耳亲传,如今录音、录像与记谱等手段提供了快捷有效的辅导条件。但汲取前辈的吟诵精华,传承优秀的吟诵经典,开拓吟诵的未来境界,仍需要一定时间的学习揣摩、反复锤炼,坚持从实践中不断提高升华,从欣赏别人逐步转向让别人欣赏。
注:本文系2018年11月“浙江省社会科学届第四届学术年会分论坛——浙湘黔语言学论坛暨浙江省语言学会第19届年会”交流论文,现经过修改充实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