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戈
一
拔不净、割不死,牛羊啃不完、野火烧不尽,这就是南国的野草。少儿时期觉得,除了饥饿,似乎没有比野草更讨我嫌了。与所有的山里农民一样,年轻力壮的父亲一年中有一半时间和辛劳是花费在与野草你来我往、难分难解的缠斗之中,且总是处于下风,而少年时的我,也时常牵涉其中。但我的加入,并未能改变战场胜负的走向。
冬还未褪尽,苍老斑驳的蓝色穹顶下尽是萧瑟枯黄,野草的根却嗅到了数百公里外太平洋上的春向北回归线趋近的潮湿气息,迫不及待地醒过来,舒腿伸腰举手,挺起尖尖的脑袋向地表浅层刺探,然后,悄悄地冒出芽尖儿。去年冬季已经死去的老野草迟迟不肯谢幕,贡献残躯为儿孙们抵挡寒潮飘忽不定的回马枪。一丝春阳、几缕春雨,就能诱惑着草芽儿疯狂拔节伸腰,钻出父辈们躯体的荫庇,忽明忽暗地招摇在风中,像一面侵略者的旗帜,透过顶尖上的露珠向大地发出征服世界的宣言。
比野草贪睡的农人从春困中醒来,举目田野,已是绿影迷蒙——野草又一次占了战场的先机。父亲的眉宇皱成田野上的纵横阡陌,重重一叹,吐出一冬郁结于胸的浊气,有如种子外壳开裂声响:“唉,如果庄稼也像野草一样,不用耕种,不用管理,都能疯长,那该多好。”父亲翻出收藏一冬的农具,筹划着与野草的新一轮琐屑而漫长的消耗战。
二
山里的初春和草芽一样柔弱,虽然发出了温暖宣言,竖起了新生大纛,但它细胳膊嫩腿,远未形成对冬寒残余一扫而光的舆论与气力,霜雪的余威还缠绵在枯草树梢上,冰碴的余党还躲藏在土里水下,恋恋不肯离去。此时还不适合于播种,但春日,这一年之计的开端,宝贵苦短,容不得丝毫消磨浪费,农人便利用这个春光做播种的前期准备工作。
去年的太阳,暖暖地照着今年的田野,敌人依旧、战场如昨,心情也几乎是前年去年的沿袭,除了身体的衰老如渠里的水,不舍昼夜。
父亲提着塍刀雄赳赳地走向他的舞台,突入他的战场——水田。塍刀,一种弧形刀口、含腰弓背的长柄劈草专用大刀,在此时父亲的手里,如关公的青龙偃月刀。山区的梯田,田小塝高,宿草与新草交织着,将纤细的田塍、高耸的塍塝遮捂得严严实实。父亲吐一口唾沫在掌心,双手交互搓均,握紧塍刀,高高举起,塍刀划过太阳、挟着一阵风落下,“噗”的一声,田塍边翻开一块薄薄草皮,应声跳入田里,搅起几圈春水,如山西厨师制作刀削面一样,铁片削起片片薄面,青蛙跳水般地飞入锅中。春种夏养秋收冬储,新的一年新的一茬劳作在父亲手中塍刀揭开一块草皮的仪式中宣告开始。父亲挥舞塍刀,如突入敌阵中的将军所向披靡,塍刀起起落落,旧草新芽溃不成军,纷纷跌落田里。这是一场系统的战役,田水与稀泥是父亲的同盟,一起痛打落水草:父亲挥刀奋勇杀敌,泥与水掩埋敌尸,细菌收拾战场,将敌人分解成今年庄稼的肥料。父亲跟着塍刀的影子向前移动,身后的梯田,如蓬头垢面的流浪汉理发沐浴更衣后出镜,从头到脚焕然一新。可是,不能得意,不能懈怠,稍事休息,补充给养,等待野草们卷土重来时,再战三百回合!
周末跟父亲一起出工。虽然田塝草也在我面前纷纷落水,但我一点也没有挥舞青龙偃月刀在千军万马中取敌首级的快感,也没有因草们以身相许为我将来的庄稼提供肥料而感激。我边挥舞塍刀边愤愤地想:讨厌的野草,你无端长这么多、这么茂盛干吗?如果这世上没有草,该是多好呀。野草,就是上天派来惩罚农民的吗?晚上睡觉时一闭眼,感觉自己还在跟草相互撕扯,手推脚蹬就醒过来。有几次还梦见自己陷在草丛里,无数的草像章鱼的手,又像蛇的尾巴,挥舞着逼近,将我围困在中间,其中有一条绕着我的腿盘旋而上,捆住了我的手,勒住我脖子,我感到了窒息……
做田塍是个技术活,用锄头削去田塍表面草皮,再用锄头在上面封一层新泥,新泥用的是田里的稀泥,没有一定的技术,“烂泥”是“扶不上墙的”。又是一个周末,父亲做田塍,我拔田里的草。手累了、心倦了,手头的活就糙了,胡乱地扯去草叶。田里的水浑了又清了,父亲看着依然婀娜摇曳在水里的草茎说,斩草要除根啊。我说,这么多草,怎么拔得完?父亲说,就是拔不完才要拔,我的爷爷是这样拔,父亲这样拔,我这样拔,都没让草吃了庄稼。怕拔草就认真读书吧。父亲是用艰苦的劳作为教育手段,以促进我上学?此前的我,一直怕进课堂,喜欢跟那些早已辍学的伙伴在山上田里疯玩,或者逃课到村后山上打野果。
三
那就认真读书吧,即使回到学校,也绕不开这讨厌的野草。散文、诗词、歌曲对于野草的赞美连篇累牍,读之,感觉有如除草一样的劳累;赞美之,如野和尚念经有口无心。
不久,耕田开始。水牛拖动犁铧翻起的一道道泥土将野草压在身下,溺进水里。可是,泥下旧草未腐,泥上新草又生。父亲挥舞着锄头,将露出水面而被晒硬的泥土连同野草削到水里浸泡,以待第二遍犁田。而我則全力对付这个老冤家,快手将角角落落犁铧未及之处的水草薅去,扔在田塍上,让阳光将其晒死;或者团成草团踩入“地骨”之中,隔绝空气将其溺毙,诅咒它永无翻身之日。
初夏时节,父亲精心呵护的秧苗还弱不禁风,插秧前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稻田里、田塍上,野草们又恬不知耻地冒了出来,借着夏天阳光的威力疯狂成长,大有与庄稼一决高下的态势。这时要开始薅田了。所谓薅田,就是顶着炎炎夏日,弯腰弓背如熟虾,用手或铁耙将禾田里的大小各色野草薅去,并给庄稼施肥。“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该是怎样的一种辛苦,若没有经历,恐怕很难有深刻体会。
联产承包,分田到户,农村一时间“四海无闲田”,父亲如许多乡亲们一样,舍不得将田塍让给野草,在上面种上黄豆或美容豆,统称为“田塍豆”。第一遍薅田结束,接着就要给田塍豆施肥了。此时的田塍,远看只见青草,不见豆苗,始知“草盛豆苗稀”并非陶渊明偷懒。江南的夏草,长得实在是太快了,诗人柔弱的双手,在与日日夜夜无休无止疯狂生长的野草的搏杀中很难取胜,不是吗?用锄头薄薄削去田塍上、里、外三方向野草,还要避免把豆苗除去,抓一把肥料压在豆苗根上,取一团田里的烂泥将肥料盖严。田塍上,面貌焕然一新。这一轮的博弈中,我们暂时取胜。然后等待野草的疯狂反扑。
在田塍上与野草绞杀在一块时,其他国土又告危急、沦陷了,于是就有了第二茬薅田、除番薯草……在江南,不管是什么庄稼活,似乎都离不开与野草做艰苦卓绝的持久斗争。参与干活时,我便无数次在心里咒骂该死的野草,并奢望它们能滚多远就滚多远!
四
长大以后,离开了农村,到小城求学,青春的校园没有野草,只有梦想与激情。毕业后虽然又回到农村,但离开了农活,眼里只有课本、学生,以及青春无边无际又无法言说的忧愁,在我的生活中,野草似乎已不复存在。
中年之后到小城工作,周末公园里如地毯般的草皮媚媚地注视着我,柔柔地抚摩着我的脚跟臀背后脑勺,承载着女儿无拘无束的跌打摔磕。久违的草突然以美丽可爱的形象回归我的生活,躺在如茵绿草上想起了少年田里纠缠不休的野草,想起当时必欲置之于死地的仇恨,我忍不住地笑了。我将脸贴着草皮,感觉它们温柔的抚摩,这就是宿敌之间相逢一笑泯恩仇吗?
老来清闲,喜欢到处走走,竟然特别喜欢绿草如茵的草原,从县内的仙山草场,到县外的白溪草场、鸳鸯草场、嵛山岛草原,这么多的野草还看不够,不惜千里迢迢奔赴科伦贝尔,去领略天苍苍、野茫茫的草原风光。我如迁徙赶场的非洲角马,如逐水草而行的游牧部落。躺在锦缎般的草皮上,头枕双手,看山坡上绿草里的白羊越攀越高,混进了蓝天上白云中,飘过天际。我的思维也跟着白羊白云,去追逐天涯边的另一片水草。在白溪草场,一个老人吆喝着一群水牛从我身边走过,我说老伯,这里到处是草,你还要把它们赶到哪儿去?老人说,今年春旱,这儿向阳,土壤干燥,草长得慢,那边的草更茂盛。是的,这儿的草,只适合游人躺着晒太阳,而牛羊,追求的是草的叶肥茎茂。
五
驱车从乌鲁木齐去吐鲁番,绿色越来越稀罕难得,渐渐地以至于无,无边的戈壁,看不见一星绿点,闻不到一丝生命气息,车子在戈壁滩里柏油路上奔驰,如颠簸在死亡之海上。我希望视野里突然蹦出一抹生命的颜色,比如一丛芨芨草、几棵梭梭总有吧?可是这里只有一望无际的荒凉。下车细寻,连苔藓的痕迹都找不到。我少年时那九条命的噩梦般挥之不去的野草,面对戈壁,竟然也退却了?你不是无处不在吗?
从乌鲁木齐到吐鲁番,再到鄯善,一路从苍茫的绿到铺天盖地的灰,再到热浪滚滚的黄色。初时,南国山区长大的我,对于这种雄浑壮阔,心潮澎湃,忍不住扯起嗓子高歌一曲、呐喊几声,释放胸中那些南国连绵群山带来的压抑与羞怯。车在无边的戈壁上行驶,豪迈很快被单调枯燥所替代,无边无际的灰岩,接地连天的黄沙,干干净净的荒漠,连吹进车窗的风都是那样的干枯和寂寞,城市村庄边偶尔带来的几抹人工绿色,都能闪亮昏昏欲睡的眼睛,让全车欢呼雀跃。我是个渴望浪迹天涯的人,但此时忍不住想起我的故乡,那漫天遍野、无休无止生长的野草,你在哪里?
车进敦煌城,一个绿影在我眼前一闪,在古城的一个黄色墙角里,终于发现了一大一小两丛芨芨草,它们寂寞而倔强地站立在夕阳投下的阴影里,纤细而苍老的叶片间,抽着几杆坚硬的茎,茎的顶端缀着几枝麦粒状种子。我们下车,围着它蹲成一圈,拍照、合影,小心翼翼地抚摩它的叶、茎、果,它是那样的弱小,跟我此时的心一样脆弱,需要呵护啊。同行的李兄慨叹,到过草原,方知草亦可美丽壮观,而到了沙漠戈壁,才知草之难能可贵。
六
每次回农村老家,总是提着小包而来,带着大包而去。这次也一樣。午饭后,二哥开着柴三机,带着喷雾器去田里除草,嘱咐我回城时拐到园里带一些时新蔬菜走。荒芜的田里,齐头高的野草郁郁葱葱,而禾田边的草却如遭霜冻般枯黄。二哥接了父亲的班,侍弄那几亩责任田,但他已对野草不屑一顾,一瓶除草剂就可让无数棵野草臣服多时,父亲常用的四齿铁耙和塍刀等专门用于对付野草的工具,早已被遗忘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锈迹斑斑。
对于我父兄,草是侵夺庄稼地盘与养分的天敌;对于少年的我,草是造成劳累的恶魔;而对于牧民来说,草是生存的需要;现在,草成了我赏心悦目的风景;在戈壁荒漠,草则是希望与生机。
而对于草自身来说,草还是草。它依旧在南国里逍遥,在北国里打拼,你在或者不在,厌恶或欣赏,它都自在生长。它依旧在春风里发芽,在盛夏里疯长,在秋风里摇曳,即使是在严冬冰雪下蛰伏,也在等待下一个生命的轮回。
责任编辑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