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的归处

2019-08-06 02:52敏洮舟
民族文学 2019年7期
关键词:成吉思汗鄂尔多斯蒙古

敏洮舟

记得第一次,我在四围渐合的傍晚,匆匆划过了鄂尔多斯的边缘。车窗外,城市在半暗的黄昏和半明的灯火里,隐没了真实的轮廓。脑中切换着诸如“小香港”“空城”等媒体报道的城市形象,身后的鄂尔多斯已远远遁去。

心绪跳跃,没有专注的思想。两束光拖着一辆车,冲进无边的昏暝,天地没了清晰的分际。夜把大漠草原,糅合成了一道谜。在疾驰的夜围里,隐隐意识到,这不是一片平凡的苍野。黑夜掩盖不住粗粝辽阔的草原下,那几欲蓬勃而出的底蕴。里程碑一个个消失在身后,我努力搜寻着,同样消失在时间身后的故事。

心中凛然一动,我抬起头来暗呼,是他。几乎在同时,远远地,路边迎来一个铁质交通牌,上面写着“成陵”二字。是的,就是他,成吉思汗。我暗暗感到震动。这脚踏的土地,在我眼中隔着一层纱的鄂尔多斯,就是他一生的终点。

“成陵”铁牌一晃而过。夜色如铅压顶,北方大地陷入了混沌。

第二次去鄂尔多斯,它是我一趟参会旅行的终点。时隔多年,早已沉寂的震动,又在心中如鼓击敲。我即将靠近的,是一个草原的儿子,更是一个3300万平方公里的帝国与它的缔造者。当然,令人神往的不只是一个英雄的历史,还有在他的英雄长戈下,这个世界在内部结构上发生的那些文化与精神的碰撞和交融。历史的创造如果缺失了文化的纬度,它便构不成历史完整性,只能算作一段烽烟四起的过往。蒙古帝国在世界的建立除了攻城略地,更多的是完成了对征途多个民族国家在精神文明上的解构重组,时至今日,这一影响仍在延续,依然被镶嵌在万千人心中,在广袤的中亚细亚薪火相传。

而这一切的原点,都是成吉思汗。

在进入鄂尔多斯之前,多少做了功课。鄂尔多斯,意为“众多的宫殿”,这个地名,也是源于成吉思汗的一个典故。相传成吉思汗率大军南下攻打西夏,途经河套地区时所乘马匹受惊,成吉思汗被摔下马背,自此落下伤病(另一种说法是,成吉思汗在西征西夏途中围猎受伤)。成吉思汗心有所感,驻足打量,发现这是一片“花角金鹿栖息之所,戴胜鸟儿育雏之乡,衰落王朝振兴之地,白发老翁享乐之邦。”他随即口谕:“我死后便葬于此处。”

当然只是传说,成吉思汗作为出色的军事家、政治家,他真正看重的,可能是鄂尔多斯具备的枢纽关塞意义的地缘位置:鄂尔多斯位于黄河几字弯河套腹地,地处现在的内蒙古自治区西南部,西北东三面黄河环绕,南临古长城,毗邻晋陕宁三地。水草肥沃可养生息,与多地近邻可利战事,出可用奇兵,退能迅速固守,修筑壁垒。

1227年,成吉思汗征服西夏,在六盘山下的清水县(今甘肃境内)旧伤不治,英雄折戟,终年66岁。部将遵循遗愿,将他运回了河套地区。大地埋新骨,自此英雄黄土两相眠。成吉思汗戎马一生,树敌众多,陵寝新砌,自然需要护陵人,蒙古众多部落中有一鄂尔多斯部落接受委派,驻地守陵。久而久之,鄂尔多斯遂成地名。当然,因为蒙古族的“密葬”传统,成吉思汗真身葬于何处迄今仍是世界之谜。深埋在鄂尔多斯的成陵白宫下的,是成吉思汗的衣冠弓刀,之外,还有一个英雄最后的意愿向往。

草原天幕低垂,乌云欲坠,落在青石板上的雨滴,疏密有致,仿佛倒置了夜空的繁星。一阵急风,雨被吹走了。我站在广场,与一座石质“蒙古包”无言相对。它黄顶青瓦,主殿呈浅棕色,左右两边各牵出一座偏殿,两排汉白玉雕栏如积落在殿前的雪,排在正偏三殿之前,清冷如草原的天。远远望去,那白色栅栏之后,一大牵两小,宛若并坐的三个蒙古包。

这就是成吉思汗陵。

我踏上台阶,进入了正殿,高耸的成吉思汗雕像挡住了视线。他岿然端坐,凝视远方。顺着他的目光,我回身一望,大殿的门外是茫茫的草原,草原上散布着他的族人,还有丛丛的敖包和遍地的牛羊。

远近而来的拜谒者们虔诚地扑倒在石像下面,此起彼伏。金盏酥油灯点点闪烁,长燃不熄八百年,指引照亮着一个民族的前方。蒙古人,已将成吉思汗奉为灵魂。抑或者,是成吉思汗把强健的灵魂注入了一个民族的肌理。世人尽皆称道的,是他留下的那份曾经震惊世界的帝国荣光,却忽略了他真正惠及于后的,是一个民族可以恃之前行的文化发端。

比如蒙古文字。

有记载,蒙古族诞生于斡难河流域之时,本来是没有文字的,记事传令都是沿用刻木结绳的古老传统,或借用其他民族文字。1204年蒙古人灭乃蛮部,俘虏了乃蛮国师畏兀儿人塔塔统阿。塔塔统阿虽然被俘,却依然保存着故国印信,以示绝不忘本。这反而得到成吉思汗的赏识,因塔塔统阿精通畏兀儿文字,遂命他在畏兀儿文字的基础上创制蒙古文字,并使其掌管蒙古国文书印信,教授太子、诸王修习畏兀儿文字以书写蒙古语。文化上的包容,用人上的大度,是成吉思汗帝国崛起的重要因素。

从那一刻起,历史分流,蒙古人进入了有文字时期。

发展到今天,蒙古文在原有的畏兀儿体古蒙古文基础上,有了很大的改良。无源则无流,溯及根源,成吉思汗借文造字,文化血脉自此源远流长,这才是破天荒的创举。

城市的街道,像一个身着新装的老人,修整的衣衫里,散发着掩藏不住的沧桑。一座浅棕色的方形建筑切出一角位置,静静坐落在鄂尔多斯小雨涟涟的下午。这座四方的建筑,就是“蒙古秘史博物馆”。风云三尺弓,春秋一支笔,尽括其中。笔墨立于几案,刀弓藏在笔尖。

博物馆里,《蒙古秘史》被印被刻,或制成匾额悬挂在整间宽阔的展室内,一框一框如列方阵,框内一行一行似持刀引弓,严阵以待;或被印在天蓝色的布幡上,布幡弯曲成弧形,如天穹蓝盖,护拥着绿色的草地;或浮刻于灰白的石柱,根根矗立,像执戟的战士,守护着冬天的草原……

《蒙古秘史》从成吉思汗远祖起笔追述,一直写到了窝阔台汗十二年止。全书共分十二卷,体例虽是编年体,却以小说、诗歌的手法,生动隽永地再现了十二到十三世纪蒙古游牧社会在政治、经济与军事活动上的变化。它既是史,也是诗。自蒙古铁骑把蹄印踏遍大半个欧亚大陆以来,世界学术界研究蒙古史都離不开它的存在。在蒙古族文学蔚为壮观的今天,它是起点与基石。对蒙古族而言,它是立史之根,修文之源。

作家张承志曾写过一篇散文《掩卷追怀亦邻真》,文中述及蒙古史研究泰斗亦邻真先生和其蒙古史研究文章《元朝秘史及其复原》,因专业性太强,虽读却无多少消化能力,但自此却将亦邻真先生和其文隐约记在了心里。后寻得此文的一些节选,粗粗了解了《蒙古秘史》的一些边角常识。

就像它的名字一样,《蒙古秘史》本身就是一个谜。它无作者人名,学术界认为不是一个人撰写的,而是在不同时期由不同作者合撰成辑。成书年代也没有统一定论,只在书末淡淡留下一笔“大聚会,鼠儿年七月”及一行长长的音译地名。按时间推算,可以是1228年7月,也可以是1240年7月,如果是1228年,便可理解为成吉思汗殁后一年开始动笔。成吉思汗殒殁,是一个时代的结束,另一个时代的开始,以此契机,作为修史的开端,似乎更在情理。当然,这只是文学化的感性理解。

《蒙古秘史》成书以来,一直秘藏于元大都国史院,是一般人无法接触的圣典,“秘史”二字也即秘不示众之意。直到元朝覆灭后,才辗转流入明人之手。明洪武十五年(1382年),翰林院四夷馆翻译此书,原文畏兀儿体的《蒙古秘史》,被火原洁与马沙懿黑二人以汉字读音翻写出来才得以保存。原版《秘史》,却在历史沧桑中遗失不见。今天的蒙古文版《蒙古秘史》,就是从汉字读音的基础上还原出来的。

“火原洁”与“马沙懿黑”这两个名字引起了我的注意。身居翰林院四夷馆,表明他们负责整理域外文化部分。域外文化,自然需要涉及外邦文字,那么里面的官員,如果不是精通外文,就必定是外邦来华入仕者。为此我请教了语言专业的学者,询问这两个名字的出处含义。最终得知,“火原洁”为波斯语,最初是波斯萨曼王朝的官职名称,从十世纪以后被伊斯兰苏菲派接受,用来特指教主和其家人,意为“领袖”。查阅史料,发现这个名词在不同历史时期也有不同音译,如元代文献碑记中多译成“火者”,明代文献中为“火者”“火原洁”“华者”,清代多译成“和卓”“霍加”“禾加”等,现在的中文音译为“华哲”,依然专用于伊斯兰教苏菲派老人家身上。“马沙懿黑”为阿拉伯语复数名词,意为“长老们”,中文音译也作“曼沙伊黑”。

综上可以推断,火原洁和马沙懿黑的身份,是元朝时来华的中亚或西亚人。元朝覆灭后,他们作为特殊人才,被招进明朝四夷馆,负责典籍修撰。当年阿拔斯王朝的百年翻译运动,保存延续了西方文化的命脉。火原洁与马沙懿黑音译《蒙古秘史》,同样起到了为异族文化存亡续断的作用。

当然,深入的考察,需要严谨的学术去完成。我的推断,只是基于蛛丝马迹上的联想。

事情的源头依然是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以冠绝天下的武功,遮盖了他在文治上的远见卓识。如果令塔塔统阿创制文字是在干涸的蒙古高原挖掘了一眼泉,那么《蒙古秘史》就是这眼清泉中流出的第一脉活水,长流不竭八百年,它无声地滋养了蒙古人民的精神气质,让一个民族的过去有了来处,未来有了凭据。

八月末的鄂尔多斯,数日不见艳阳天,阴郁的秋季,逢雨便成冬。我徘徊在周边的草原牧场,足踏着寥廓的苍凉。鄂托克、乌审旗、诗歌林,令人忧伤的长调和淳朴壮硕的蒙古汉子,都带着难以名状的历史感,给人以深深的心灵撞击。

沧桑八百年,庞大的帝国荣光已成后世人心的追想和博物馆里绿锈斑驳的马镫刀弓。王图霸业,盛世功名,都腐朽了。在时间的激流里,没有一段恒定的止水。扬鞭立马挽弓,气吞万里如虎,终须英雄迟暮,深眠一堆黄土。这是万物的常道。

不朽的,唯有照耀后人的精神遗留。它如一个光源,在时间的虚空里逐渐发散,四野漫漶,最终给一个马上的天下,照亮了一方暗室,摆放了几张桌案,研磨了数池墨香,让劲马草原变得袍带舒缓,步履从容。生前身后多少事。要我说,这才是多民族历史叙事中,少数人的胜利。

在鄂尔多斯所辖乌审旗的边郊小镇,藏着一个民间的图书馆,馆内万余册藏书,全是蒙古文的古籍新著,当地人称之为“书敖包”。敖包是蒙古族祈祷祭祀所在,以书砌成敖包,自然是对文化的祭祀祝祷。从成吉思汗借文创字,到“书敖包”里书籍豁厚,一个民族在精神上的成长路线,从发光的一点,漫布了整个草原。

“书敖包”上幡旗飘扬,我伫立一旁举目四望,鄂尔多斯大地苍茫,视野尽头,草原与天空合成一线,灰蒙蒙如墨渲染。

那里,正是英雄的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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