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苑婷 赵蕾
阿牙 图/龙辉
舞者阿牙永远记得九年前在巴黎拿到街舞世界冠军的那晚。
那是巴黎的冬天,回忆里却没有一丝冷意。“你知道NBA总决赛吗?就像那种,特别大的舞台,特别大的馆,中间就像NBA一样有四块屏幕悬着,周围全是人和尖叫。”
眼下不是NBA,是世界级街舞比赛“Just Debout”(简称JD)的舞台——阿牙打了个通俗的比方,“JD就像是街舞的奥运会。”2010年,就是在法国Just Debout的Locking(锁舞)总决赛上,他和搭档冰冰为中國拿下了街舞的第一个世界冠军。那也是中国街舞“国家队”首次出征JD,同行的还有黄景行、冯正、汪涵、胡浩亮等共八人。
国旗是汪涵带的,听到locking冠军属于中国舞者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尖叫起来。阿牙和冰冰披着中国国旗,绕着舞台边沿跑。国旗微微飘起来,像电视上常见的画面一样,两人眼含热泪,亲吻国旗。
那晚,他们在酒店房间开了香槟,大家边喝边狂侃胡吹,直到凌晨三四点。所有人都觉得未来一定会越来越好:中国街舞舞者拿到了世界冠军;中国第一个被世界承认的街舞赛事Keep On Dancing(简称KOD)也已经办到第六届,创办方“舞佳舞”的元老成员高博、冯正、黄景行、杨文昊是毫无争议的圈内大神,作为中国顶尖的街舞舞者,他们甚至被邀请到国外赛事中担任裁判……
然而故事还有B面:阿牙、冰冰得了街舞世界冠军,回国却没引起太大反响,关注采访的媒体寥寥,师徒二人各立门户,办起自己的街舞工作室,搞培训、带舞团、开酒吧,为生计奔波;此刻,离舞佳舞“五虎上将”在KOD舞台上与观众挥泪告别还有四年。
彼时,圈外人陆伟对街舞还一无所知,尽管2003到2008年街舞已经出现在了CCTV的舞台上。但那时还在做电视台记者的陆伟怎么也不会想到,七八年后,中国将掀起一系列有关hiphop(嘻哈)文化的综艺节目浪潮,而他将置身其中,执导一场与街舞有关的真人秀。
走到这一步前,从1987年引进国内的电影《霹雳舞》(Breakin)算起,街舞,或更广义的hiphop文化,在中国已经发展了三十年有余。当综艺与街舞相遇,这会是更好的时代,还是更坏的时代?
如果从2001年Just Debout比赛创立算起,首次代表中国出战的街舞舞者为这场比赛已经准备了十年。
街舞圈有“南阿牙,中石头,北冯正”之说:千禧年前后,论南,阿牙、冰冰在广州蓄势待发,此外,以Breaking(地板舞)为主的广州元老级舞团STO早于1999年成立;论中,上海有Caster厂牌,后来成为街舞赛事主持人的廖搏当年还是舞者,在Caster认识了元老级的震感舞舞者石头,接触到街舞圈核心、真正开始入门;论北,自然是北京“舞佳舞”。
那会儿冯正总是晚上拎着录音机和两个大电池,溜达到北京外国语大学门口的地下通道练舞,通常一跳就是一个通宵。偶尔也去月坛滚轴溜冰大世界门口,西三环边上的地下通道。溜冰场有专门的跳舞时间,不光是街舞,还有韩舞、燥舞,全北京的年轻人都爱去那玩。街舞是他初中在国际学校就接触到的,学校有外国同学,偷师取经自然而然。
当时北京的街舞圈内,跳得好的人就两拨,一拨以北外的冯正为首,另一拨就是高博、杨文昊、黄景行、王子奇、林梦等出身于北京现代音乐学院(简称现音)的“学院派”舞者。两拨人相识,就有了后来的“舞佳舞”。
初识并不对眼:冯正看黄景行是装酷耍帅,黄景行看冯正是一脑爆炸头,人狠话不多。两个彼此看不惯的人,没想到日后会成为蝉联几度JD中国区popping冠军的搭档。
“舞佳舞”是2004年在北京的一个厂房仓库里成立的,稍事装修,高博自掏腰包——那年“北舞堂”解散后,高博、冯正一帮人不愿放弃跳舞,决定干脆自己招兵买马组一个团队。
“舞佳舞收人有什么标准或规矩吗?”我问冯正。
“要熟,”他几乎想都没想,“唯一的标准是我们是朋友。”
相比起由经纪人牵头组成、以商业活动为主的北舞堂,“舞佳舞”是个更纯粹、松散的街舞团体,身为舞者的高博、冯正都不太钻营商业运营,基本依照“跳舞为主”“差不多够活”的原则运作,也没把重点放在培训、商演之类能赚钱的事上。一群人在一起练舞,往往练着练着就笑倒一片,互损、开玩笑是家常便饭——“这主要赖我,之前都挺正经的,包括高博也是。我老跟他们聊天,熏着熏着就这样了。我觉得这是他们最该感谢我的事。”冯正北京人,说话老不正经。
1984年电影《霹雳舞》剧照
但在2004年,比“舞佳舞”成立更与舞者切身相关的消息是:美国街舞大师Skeeter Rabbit要来中国了!
Skeeter Rabbit是迈克尔·杰克逊的舞蹈老师,更是Popping风格的先驱,世界顶级popping团体The Electric Boogaloos(简称EB)的成员。通过现音的一名韩国籍街舞老师AKA.RA,舞佳舞请到Skeeter Rabbit来北京授课。
消息一出,上百人报名,不仅是北京,还包括上海、广州、深圳、成都……其中也有阿牙——在此之前,阿牙的老师是碟片和录像带。
《霹雳舞》,迪斯科舞厅,录影带,打口碟——这是属于1980年代末至1990年代初的“hiphop在中国”的故事,无论是说唱还是街舞,最早受其影响的人,讲述的故事总有着相似的脉络,阿牙亦是。
妈妈所在的纺织厂艺术团发了《霹雳舞》的电影票,这是岁数尚小的阿牙“陷进去”的缘起。“看完就炸了。”阿牙是这样说的。回家当晚,他开始学着模仿电影里手臂的电流动作,练得越来越像回事。
那时候的阿牙在旁人看来已经开始“变坏了”。小学四五年级,他跟着表哥混迹于迪斯科厅,被妈妈送去学爵士鼓却因为打架打折了鼓槌。某种程度上,街舞拯救了叛逆期的他:1982年生于汕头,这个港口城市多的是打口碟、走私货,他对电影里的舞蹈动作着了魔,看录像带、看CD,没有老师就模仿自学,也在舞厅里跟着二十多岁的大哥哥学地板动作,尽管尚不知道什么是hiphop,什么又是breaking或者popping、locking。
1997年,15岁的他瞒着家里在舞厅举办的比赛中拿了个“汕头舞王”。此后是凭“黑人舞”考上广州星海音乐学院——他记得清楚,面试时他跳完《Its all good》,校长问他,这是什么舞?
阿牙说,黑人舞。
校长点头,“你走吧。”
以为自己没戏的阿牙意外收到了录取通知。之后是学现代舞、学芭蕾、学音乐,课业之余继续自学街舞,四处参加街舞比赛、当评委、教课,加入广州SPEED舞团,退出后成立自己的团队,把曾经的学生冰冰招入麾下……但直到2004年见到Skeeter Rabbit前,他都不曾真正有过街舞老师。
北边,舞佳舞也意识到,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临时与Skeeter商量:大师课之外,能否也来一场比赛,既让舞者间相互切磋,也让Skeeter看看中国舞者的水平?
第一届Keep On Dancing比赛(KOD)由此而来。2004年12月7日,在北京高速Disco,这场比赛从晚上11点一直持续到凌晨3点半,石头拿下KOD1的Popping冠军。长达四五个小时的赛程,其实是因为舞佳舞对组织比赛毫无经验。次年第二届KOD,赶上“超级女声”大火,受其赛制启发,他们才第一次在国内街舞赛事里开启了全国海选。
KOD2赛制全面升级,他们继续请来Skeeter Rabbit、Suga POP等大神作为裁判,参赛人数翻倍,气氛热烈。如果说第一届KOD比赛是心血来潮、误打误撞,那么到了有备而来的第二届KOD,北京国安剧场里发生的一切都让高博觉得,中国街舞赛事“真的可做”。
而对连续参加了两届的阿牙来说,接触到世界顶级舞者这件事,比任何比赛成绩更加重要——第一年Skeeter Rabbit的授课,让他第一次明白了究竟什么是Popping;第二年上了韩国舞者WOONG的课,他终于明白什么是Locking。他把大师的授课比喻为“每个菜系的菜单”:
“他们会告诉你每个动作、体系的名称和发展史,哪个人创造了哪个动作。我们学了之后是真的像背着书包装满了知识一样,他是教你每个零件怎么样去拼凑,然后能很快灵活地运用,只要你好好练习这些基本功。”
这些专业街舞基础动作名称,十几年后会出现在大众综艺真人秀上,这是当年的舞者万万没意料到的。
2017年以前,《这!就是街舞》(简称《这街》)总导演陆伟对这些一窍不通。《中国有嘻哈》大火之后的第二年,同属于hiphop文化的街舞也迎来综艺元年,爱奇艺《热血街舞团》、优酷《这街》两档街舞真人秀几乎同期播出。陆伟作为《这街》总导演上阵,做节目前填鸭式地恶补了街舞及赛事知识——和圈内主要的大型赛事主办者访谈,比如Hip-Hop International(简称HHI);找中国舞蹈家协会街舞委员会的各省盟主,开研讨会;采访资深舞者,比如现在已经不太露面的汪涵;既看韩国的街舞节目,也几乎看了市面上能找到的大部分世界级街舞权威比赛视频,比如World Of Dance(简称WOD)、KOD、JD。
冯正 图/龙辉
在和许多资深圈内人接触过后,陆伟意识到,舞者的综艺,很难变成一场单纯的“造星运动”——去年,从第一季节目出来的顶尖舞者如韩宇、胡浩亮(亮亮)、杨文昊,无一例外拒绝了明星发出的艺人经纪约邀请。
拒绝的原因很简单:国内这批最顶级的舞者,一年要参加无数次大师课,要当无数次裁判。与其做艺人,他们更愿意用自己的影响力去打造自己的舞蹈厂牌、培训机构、服装潮牌,用赚的钱组织更好的比赛。
“亮亮说,我当裁判有收入,万一经纪公司跟我说这个出场费得要30万,我怎么跟街舞圈交代?还有一个问我,合同上拍电影什么的是什么意思?我说拍电影就是半年要关在里面。哇半年不行,我有那么多比赛要打,那么多裁判要做,那么多课要上,这肯定不行。”陆伟回忆上一季选手面对“成为签约艺人”的反应。街舞圈或多或少形成了某种市场体系。
这和陆伟之前制作的传统音乐类、选秀类节目都不太一样。对大多数职业舞者来说,跳舞是热爱本身,而不是单纯通向名利的手段。去年节目结束正赶上HHI总决赛,亮亮义务做了HHI的形象大使,当届的HHI微博话题讨论量破亿——这是以前圈内街舞比赛不敢想象的数字。“所有舞者都是把他们获得的影响力重新注入到街舞圈,使得整个圈子的影响力变得更大。”
《这!就是街舞》总导演陆伟 图/龙辉
历史看起来像是在重演:2003年到2008年,CCTV举办“全国街舞电视大赛”,舞佳舞连续三年拿下单人舞和齐舞的多项冠军,黄景行、杨文昊、“舞王回一”这些冠军舞者或团体的名字早已传开,冯正当时已是裁判。但当时,与其说节目如何提高了大众对街舞的认识,影响更深远的是CCTV作为主办方这一事实:某种程度上,这是街舞得到了官方认可的标志——尽管当时的评价体系还停留在像体操打分一般评判表演好坏。
十年后的今天,综艺节目形态的逐渐发展、制作团队的经验积累、市场资本力量的注入,让街舞在比赛之外也多了真人秀的部分。“许多舞者没有走得更好,不是因为跳舞,是因为‘只会跳舞。”廖搏一语道破。
在两档街舞节目的第一季播出前,不少舞者是犯难的:没人知道参加哪档节目才是更好的选择,一切都像撞大运。
冯正、三儿去年以舞佳舞团体的名义参加了《热血街舞团》,今年,又以个人名义参加到《这街》中。类似这样的选手不少。第一季播出后,圈内达成某种共识:就节目呈现而言,《热血街舞团》强化了综艺的剧情性、人设、悬念矛盾的设置,而《这街》更强调舞蹈、才艺,综艺性后退。
三儿 图/龙辉
两种综艺逻辑,利弊各存,也和节目导演各自的经验相关。《热血街舞团》导演车澈刚结束《中国有嘻哈》第一季的制作,捧红了两位个性强烈的说唱双冠军GAI与PGONE,节目也深受说唱选手“real”、直接的特质之惠,引起了一波又一波话题和热度;而陆伟从《中国好声音》《中国达人秀》制作团队出身,自言深受素人类真人秀一贯的节目制作逻辑影响,“更在意的是看到一群人而不是一个人。”
今年,舞者们终于不用再抉择——只剩下了《这街》。“尊重舞者”,无论冯正、阿牙还是廖搏,接受采访的参与者几乎都提到了这个形容。比起第一季的选手分流,大神、元老扎堆的《这街》第二季在播出之初得到了圈内空前的关注。
对阿牙、冯正这类资历较深的舞者来说,风险也显而易见:在圈内,他们是“不会被淘汰的人”,如今,要站在舞台上接受所有人的重新审视。《这街》复赛30进20强,冯正、阿牙站在舞台上,等待19岁的易烊千玺作为队长的抉择——这次,输了的“易燃装置”战队要淘汰半数以上成员。
易烊千玺沉默许久,说出了“冯正”、“阿牙”的名字。两人各自跨步向前——阿牙始终昂头挺胸,总是一副无论结果如何都会豁达乐观的样子;冯正却始终低头,不正经荡然无存,脸上写着自责、亏欠、内疚,说不出太多话,最后摇头挤出了句:“我刚才经历了我人生中最尴尬的三分钟。对不起,我没什么可说的,是我的错。”
那“最尴尬的三分钟”里,冯正与三儿、阿K分别代表战队斗舞,冯正一分未得。甚至能感到他心里有些慌了。三儿聪明地用飞快的手指舞结合popping舞蹈,阿K在舞台上几乎要飞起来,身体打开的程度叫人惊叹,炸翻全场——
目睹全程、在一旁主持斗舞环节的廖搏心酸:“冯正原来在他年轻、当打之年的时候,出国拿四强,国际四强,那是中国在日本的最好成绩,到现在都没有人打破。那时候他出来的风格,多犀利,全国人都说哇他这风格,但到现在也过去八年了。”
“阿K,三十几岁了,你看不出来吧,跟十几岁跳一样,但跳完晕倒谁知道?晕那儿了,抬出去的。谁知道呢?还有人会说他在台上像疯子一样。对不对?但谁知道他为了保持这样的状态做了多久的努力?”
“难听的故事”——光鲜的背面,廖搏用这个词来形容那些在现实中挣扎的舞者的过往。
“在我上一代人,哪有不做别的行业、就靠跳舞挣钱糊口养家结婚生子的,没有。”廖搏说起他们的第二人生:在职业舞者的工作之余,阿牙开了酒吧,晚上打理店面,第二天一早送孩子上学,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冯正做风投、炒股,创立了自己的潮牌,他想做有意思的街舞比赛,但办比赛得先有钱;遇上房东赶人、母亲患病、结婚成家的种种现实压力,曾因《我怀念的》这支popping舞蹈名噪全国的舞者廖搏,为了收入来源的稳定转做了街舞赛事主持;三儿跑各类影视公司递简历,去酒店试戏,只要有钱不管片子多烂都接,近两年在抖音上发手指舞、发段子、想鬼点子拍视频,积累了百万粉丝赚广告费。
“为什么要来参加节目?”被工作人员这样问时,有选手答得很爽快:“就想课时费能高一点。”“接多点广告当然会更好。”阿牙把录音笔拿到嘴前,一字一顿、大声、清晰地对着录音笔说:“接多点广告。”
绝大多数有些年头的舞者,都有一个起起伏伏的与钱较劲的故事。他们不忌讳谈钱:廖搏第一次做主持的报酬是一天五百块,这个价格他永生铭记;三儿最难的时候,家人生意失败后没起色,自己卡里没剩多少钱,还欠着老家房贷,想着自己北漂大概是混不出来了,“是不是该回家老老实实做个保安什么的。”直到2017年抖音火了之后,他开始接到商务广告——
“你知道那种感觉么?”三儿说,“给你一个奶茶杯,15秒内你喝下奶茶,上传之后,你的手机‘咯噔响了,三万块。”三儿一瞬间提高了声调,瞪圆了眼珠,死死盯着我们,说:“15秒,三万!啧,知道那种感觉么,太快了!”
抖音网红的身份让三儿承受了不少嘲讽,难受过,但他决定不再在乎:“比如现在法国有个比赛,我想去立刻就买票去,不再顾虑什么。”
街舞综艺自然是扩大影响力的跳板,但它也可能强化偏见:去年《热血街舞团》里,冯正作为“老炮儿”和新生代间的矛盾被放大,有观众嗤之以鼻说他摆谱;三儿落选,之后发抖音,看到的评论都是“这不就是热血没过海选那个”“他怎么還好意思跳街舞”。
自己最擅长的东西忽然遭到质疑,三儿有点慌了。落选那一阵,谁也不能和他提这事,除了发抖音,他每天喝酒、发呆。这么过了大概三个月,他终于决定一雪前耻,把住处一整层改造成舞房,醒了就跳舞,累了就看电影,也不出门,直到这次来参加第二季《这街》前。
“想拿冠军。”他说。高手扎堆,三儿想过自己的优劣势。“我有过四年酒吧演出经验,是表演型的选手,battle也没问题。在酒吧跳舞的那几年,我对观众想看什么、什么样的表演适合舞台有自己的判断。缺陷的话,就是不会大招,我不会任何高难度动作,我只负责用脑袋,出点子,想招儿。”
而如廖搏所言,那些“在台上甚至说不出一句‘让我再跳一次的人”,因为“只会跳舞”,告别了这个舞台。今年已经三十七八岁的资深舞者豆豆,这次最终没有通过海选,在人前也只能说句,“生不逢时啊。”
粉丝。流量。钱。广告。参加街舞综艺,仅仅是关于这些吗?也不尽然。
说起来,关于巴黎,阿牙还有一段比赛之外的回忆。
正式比赛前,阿牙和冰冰在巴黎街头跳,在凯旋门前跳,在埃菲尔铁塔前的空地跳,半是即兴,半是练习。他们准备了15套双人齐舞动作,这在街舞里叫“routine”,以备斗舞时能以最快反应即兴发挥。音乐放起来,路人围了好大一圈,鼓掌的喝彩的一波接一波。有人用英语喊:“Where do you come from?Africa?Japan?(你们是哪来的?非洲?日本?)”
“China!(中国!)”语气里满是骄傲。
但骄傲里又有点羡慕。巴黎街头随处有涂鸦,有音乐,有音乐就有人愿意摆动身体舞蹈。法国区的海选是在巴黎市政厅举行的,“你能想象吗?一进去,哇,全是油画、壁画!在那里跳舞!”阿牙激动到拍大腿,好像下一秒就要跳起来。
二十多年前,他在自己的家乡却像是异类。阿牙打小就觉得自己有颗黑人的心。在他成长的八九十年代,他穿宽大松垮的及膝短袖,买48码、足够再塞一个人的牛仔裤,扎紧裤腰、裤腿肥大,走路拖脚,腰背微驼,踏上跳楼街淘来的120块的Timberland大黄靴,高中时自己用钩针钩了满头脏辫。90年代,整个汕头市都找不到几个这样的人。亲戚老遠看见阿牙,掉头就走——太怪了,小小年纪,穿这么大的衣服干嘛呢?
不过,他们也确实爱起哄让阿牙表演“黑人舞”。
二十多年过去,像阿牙一样的中国街舞舞者跳上了世界舞台。但一个世界冠军能改变多少?阿牙不知道。国内的舞蹈环境和文化氛围时至今日依旧让他摇头:几年前,他一度心血来潮在广州Tutu LIVE办街舞派对,请最好的MC、七八个广州最好的女舞者作领舞,连续办了四年,结果一年比一年人少。“大家都不跳,就在那看舞者跳,变成了cypher(围圈跳舞)。这是一个party,我不想要大家cypher啊!”
阿牙像老母鸡一样在场内四处哄动大家跳舞,效果寥寥。他特意把派对面向大众开放,会跳不会跳的都来,想感染更多圈外人,但他发现对大部分不习惯用肢体表达的国人来说,这确实太难了。每场要如此这般跳下去几十次,每年人还越来越少,他索性不再举办。
2014年,KOD在第十届的当口也迎来了告别。当年关注过KOD的人,大概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场景:在北京工人体育馆的舞台上,随着高博宣布停办KOD,舞佳舞的“五虎上将”高博、冯正、杨文昊、黄景行、林梦,几个大男人在台上肩挽着肩哭成泪人。
尽管回忆起来,冯正轻描淡写说“那就是个噱头”,“KOD只是不在中国主办了,变成一个赛区”,但五年前,在语言和背景音乐的渲染下,伴着离开的氛围和主办权的转让事实,伤感还是浇上了这些大男孩的心头。KOD停办的直接原因,是高博即将移居美国,也是因为随着比赛规模的扩大,在国内审批场地、消防安保等手续越来越繁琐,消耗了过多的时间精力。
一如当初,两位被圈内人称作“高老板”“冯老板”的“老板”舞者,过了十年,对经营的心态并没有多大改变。冯正最喜欢的练舞方式还是“仓库cypher”:他有个仓库,算是自己的小基地,只要在北京,每周他都会叫上朋友来练舞,不少国外街舞大师也会现身其中——不是上课,不是谁教谁,“就是玩。”大规模的比赛逐渐不再引起他的兴趣,他一定要参加的是“很有意思的比赛”,比如Summer Dance Forever,这是他心目中“全世界水准最高的比赛”:“所有大师都会去比,互动性强,比的是舞者是不是更进音乐,不是技术。”
“我现在想办的就是有意思(的比赛)。有意思的话花的钱肯定会多,标准会高,一办就好几十万起码,所以我需要挣一些钱去办一些有意思的活动、有意思的party、推广。现在有好几个(雏形),视觉我都做好了,不花钱的我自己都做了,但就是没有钱去做。”聊到想象中的比赛,冯正话多了起来。
仅有极少数人不必过分思虑现实经济的压力,或者,这种轻松保有在更年轻一代的舞者身上,比如生于1991年的叶音。
街舞是兴趣爱好,本职是平面设计师,画画功底一流,甚至精通视频后期制作;没有太强的胜负欲,第一季本来已经进了海选、却因为要去日本比赛选择放弃节目录制;在台上拿着话筒会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流利的句子,但若是自己犯了错,会一脸可爱地在地上抱头翻滚、求队友原谅……性格佛系,舞感轻松,职业斜杠,艺术家气质十足,来自上海的90后Locking舞者叶音有无数被年轻人喜欢的理由。
“可能是唯一一个因为跳舞机喜欢上街舞的大神,”了解叶音过往的人这样打趣他。2007年,叶音刚中考结束,爸妈看他这么喜欢玩跳舞机,就在网上搜了些上海有名的舞房,带他一家家物色。上了第一节locking课后,他特别开心地告诉爸爸:“原来音乐还可以用up、down(街舞基本律动)来表达!”
对90后及更后来的新一代,接触学习街舞已是一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情。从2010年左右开始,街舞培训机构迎来明显的增势,遍布全国各层级大小城市,数据显示,从2008年到2018年,我国舞蹈培训市场规模从20.8亿元上升到194.3亿元;据娱乐资本论统计,截至2019年6月,在北京、上海、广州、深圳、成都、长沙、襄阳等囊括了一二三线的十个城市里,培训机构总数已达到7878家,比去年增长了178%;全国街舞产业从业者达到250万,仅加入街舞联盟的厂牌就有八千余家,大厂牌在全国能做到五六十家分店。
但陆伟从圈内人的观察中,听到了关于中国街舞圈“断层”的描述:“元老级的舞者、00后到10后,这一头一尾都很厉害。目前国际上10后的小孩是最能打的,今年天天(傅天宗)拿到了JD少儿组冠军;但中间这批90到00年左右的舞者,个人能力比之前和之后都要弱一些。”
街舞圈的人告诉陆伟的是,那十年里,街舞本身的出路和父母对孩子的期望没有衔接上。前十年的80后,最早一批职业舞者是完全凭个人爱好执着地坚持;往后的95到00后,家庭经济环境相对更加宽松、跳街舞的出路也更明晰,近几年官方舞协甚至出台了街舞考级标准与教材;而90年代中前期出生的街舞爱好者,大多被要求以学业为重,只能靠自己的业余时间练舞。
但这个结论放在叶音身上,是也不是。叶音的确是用业余时间跳舞——但这是他的主动选择。他尽量避免把跳舞当成主业,害怕“如果要拼命靠跳舞赚钱”会失去原来的快乐。何况,画画也是他从小就很喜欢的事情,他不愿放弃。大学毕业后,他进了一家做金融保险的网络科技公司,负责所有视觉把控和设计工作,甚至包括公司装修。只是同时身在上海wiik symphony舞团,他经常需要请假外出比赛,怕影响工作才向老板辞职,但至今还在接设计的活儿,大概占去50%的时间。
跳舞对叶音来说,不是一件需要特地每天分配出多少时间的事。走在马路上,等车时,随时随地他都能跳。人多的时候小跳,半夜等车时马路空旷了,就动作大一点、放开了跳。在《这街》录制棚外,听说要为他们拍个人照片,他一下跳上了一张已半废弃的塑料餐桌,自顾自地在餐桌上跳了一连串街舞动作,半是跳舞半是摆pose——
每個动作都带有半秒定格,转换却迅速。摄影师的镜头咔擦咔擦响,看起来,叶音就像合着镜头节奏在跳舞。
没有人承认冲突的存在,但毕竟,从街头到舞台,是新的游戏规则登场。
“我想把它做成一个像《灌篮高手》一样的综艺节目。”这是陆伟研发赛制时的想法。摸着石头过河的第一季,陆伟和团队架构的赛制模型,是先展现个人,再从个体聚到一起变成团队。到第二季,主体思路没变,只是着重强化了晋级毛巾争夺的激烈。
叶音 图/龙辉
减少毛巾总数,取消待定,海选进行到一半临时增加街头争霸赛,当场出人斗舞……为了尽可能干扰参与者已有的经验主义,制作第二季时,节目组在第一季基础上调整了不少规则,许多赛制都是录制当天才告知队长。
“真人秀节目里让人感到不安全是非常重要的。”陆伟分享,“这个和有限资源争夺有关。如果非常安稳地把海选弄完了,明星队长状态会很差。这个人到底好不好,该不该给(晋级毛巾),不给会不会被人骂,队长始终处于一种自我博弈的状态中。这时人的情感是很真诚的,他知道结果不在自己的可控预料范围内,必须当下做出判决。”
人的感情,并不难被设计和操控。镜头、话筒、灯光与音乐,一切都可以是催化剂。眼前是30进20的淘汰赛,除了提前全员晋级的韩庚战队,剩下三位队长需要依次淘汰数量不等的组员。队长郑重、严肃地说出淘汰人选,被点到的出列,留下舞台上最后的话,所有人目送淘汰选手离场——
通常的剧情发展是这样的:不舍、泪水、拥抱、道别,此时,现场适时响起背景音乐《骄傲的少年》:“世界之大/总想要去飞/就算满身伤痕也不曾后悔……”
“Come on!一定要放这种歌吗!”同样的旋律再次响起的一刹那,地板舞舞者Gumball(孙吾空)费解地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DJ台,有些微的恼怒。十分钟前,上一组刚送走淘汰选手,说好不哭的队员们还是稀里哗啦,正是配着这首煽情又励志的歌。他所在的吴建豪组,刚刚也淘汰了年轻舞者廖廖、Abby。
但画风至此终于有了微妙的改变。拿到话筒时,廖廖嬉皮笑脸地说:
“离开这个舞台,我不会难过,因为,我有更好的发展。”他用台腔拖长了尾音,音调七拐八扭,挤眉弄眼地做了个高傲的姿态,摊手扭胯地说:
“Sorry啦。”
“转眼间/一切都已改变/新的起点新的世界就在眼前/受过伤/也流过了眼泪/为了梦想疯狂这一次又怎样……”《骄傲的少年》还在放。廖廖和Abby肩挽着肩,近乎欢快地蹦下了舞台,从头至尾都笑得一脸灿烂,没有眼泪。
(参考资料:《嘻哈正史》、VICE纪录片《只有街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