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兴福
在南京的老棋迷中,一提到于家兄弟,很多人都知道。大的叫于在勤,小的叫于在泉,都是资深象棋爱好者。2017年深秋的一个大晴天,应约我和兄弟俩一齐来到石头城东郊五棵松休闲公园,谈人生的阅历,特别是与象棋结缘的往事。
两兄弟告诉我,他们出生在一个平民之家,父母先后生了五个孩子,他们的上面是三位姐姐,他俩排行老四、老五。因为于在勤老早就将原来的一头浓密头发剃光,被棋摊上的人称为“光头”,大家也就习惯性地喊他老大。而比哥哥小8岁的于在泉,熟悉的人都晓得他是家中的老巴子,被称呼“于五”。兄弟俩都是浓眉大眼,身材与模样都不差。论文化,两人皆是初中毕业,老大曾下乡插队数年后进入省建筑行业工作,由于干的是特殊工种,55岁时就退休了。而现今53岁的于五,早年因父亲在南京中央商场退休而辍学顶职,后因企业改制在50岁之际内退,现在南京东南大学当保安。兄弟俩经历虽不相同,却有共同的嗜好,那就是一生挚爱中国象棋。
作为老南京人,于家最早住在城南的评事街。这是南京有千年历史的一条老街,从明朝以来一直是南京的商业中心,民国时是与夫子庙齐名的灯市所在。这条街的南端,有座为清朝西太后祝寿的万寿宫,在抗战时期街内就有多家报馆,许多著名报人经常在此交流消息。街内的住宅,多是二层老式的砖木结构,于家住的是一个有七八户人家、前后贯通的三进院。评事街不仅有浓厚的文化底蕴,而且还有大大小小爱玩象棋的人。无论是春夏秋冬,也不管白天夜晚,在商铺门口,或者是街头空地,乃至人家院内,到处都可以见到对弈的棋盘,也少不了在一旁观战的人。无疑,这让于家兄弟从小对象棋就有了耳濡目染的机会。
兄弟俩之所以爱上象棋,二人都说是受街坊邻居的感染,是看大家下棋时的热呼劲才粘上去的。从开始的车走直、马走斜、炮打隔子象飞田学起,而后再知道将军到“闷宫”等,兄弟俩是边学边记边掌握的。尽管兄弟俩学棋没有专门拜过师,属于无师自通,但也有影响他们的人。首先是邻居麻厚智老人,他曾经参加过抗美援朝,在炮火连天的恶劣环境下开车跑运输立过功,家里墙上挂有不少勋章。麻老回宁后,先后在三条公交线上开过车,是一个老把式。他不管走到哪里,总要带上一副象棋,在家时即使煤炉灶上蒸着米饭,老人家还一边捧着棋书在看,有时饭糊了还不知道哩。还有一位叫车道公的邻居,是南京汽车运输公司一队的司机,他经常在院内摆上小桌子与人对弈,有时自己在搓衣板上洗衣服,还一边和人下棋。至今兄弟俩还记得,车老开局总爱走五六炮加双边起马,行棋中可谓攻守自如,这对兄弟二人后来与人下棋影响不小。
两兄弟记得,上世记五六十年代,评事街内一位叫金老头的人,也是抗美援朝的战士,还参加过上甘岭战斗,他曾在家门口摆了一个免费的小棋摊。那里从早到晚下棋的人络绎不绝,兄弟俩经常光顾,和很多人逐渐熟悉起来。其中,一个比老大岁数大一些的叫李立成的人,棋下得好,人也特别活跃。他往往是一边下棋,一边吟起了诸如“手捧宝书暖心房,一轮红日照心间”(《龙江颂》选段)的京腔。他一唱,许多人跟着和,小老大也跟着吟起来。我问于在勤,下棋时唱歌能下好棋吗?回答是,那不是比赛,再说下棋不就是图开心吗?甭说,就是这个兄弟俩佩服的李立成,绰号叫李大头的,后来到南京的高淳县插队当知青时,曾得过县里的亚军,后来回城后还夺过南京市象棋大赛的冠军,是响当当的地方名手。老大说他和李冠军对弈过,不是对手,从他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
别看兄弟俩文化水平不高,却都很聪慧,老大更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于在勤说他9岁扛过米,10岁挑过煤基,12岁替酱油店切过萝卜,帮家里挣过钱。因此,开始下棋输了就不服气,觉得自己也不比别人笨。好在家门口下棋人多,沒事就去看一看,也和人不断较量,渐渐地很多人不是他的对手。那时,他又经常上朝天宫、夫子庙等棋摊,以及市区的文化宫棋室,先后见识了省冠军周根林、刘玉忠和邵贵友、张大富、李树三、胡文博、刘风堂等一大批地方名手,看过他们与人过招,确实大开了眼界。如今老大还记得,过去刘玉忠让他一马也下不过,不得不佩服高手的技艺。后来,每次带于五去棋摊,总要叮嘱弟弟找人下棋前先要知人根底,否则输得一塌糊涂,还不晓得是怎么回事。而于五长大后,也是城里城外许多棋摊的常客,从中学了棋艺,也增加了不少见识。
兄弟俩认为,要想学好棋,就得多看高手下棋,才能体会到棋艺的魅力。老大说1972年底,当时的西北棋王钱洪发来宁时,在秦淮区党校会堂,与江苏著名棋手言穆江进行了一场较量,结果双方下了4l回合弈和。他当时花一角钱进去观看,看到两位大师的棋艺和风采感到很幸运。1975年上海队来宁与省队在南京工人文化宫进行友谊赛,其中胡荣华对戴荣光一盘棋在风雨操场进行挂盘讲解。戴荣光是棋坛名宿惠颂祥的高徒,有“十龄童”和“江南第一枪”美誉,也是首批中国象棋大师之一。但在这一局棋中,由起马局开始到后来却被对方憋得很难受,最后执黑的胡荣华竟弃双车构成妙杀。老大和棋迷们一样,在为戴大师扼腕叹息的同时,不得不为一代宗师胡荣华的高超棋艺鼓掌称赞。还有就是1986年,特级大师李来群到北京筹办婚事之际,被邀请到首都香格里拉虎坊桥电影院进行1对6的蒙目表演赛,李特大妙招迭出,让对手一一败下阵来。那一次,正随省建工程队在北京干活的老大,也是花「一角钱的门票入内观看,看后直呼过瘾。弟弟于五也是看高手下棋不愿随意离开的人。上世纪九十年代后,特级大师徐天红和省队经常下基层表演,于五只要获知相关信息,哪怕人要上班也会请假到实地去看一看。2015年第七届全国冠军杯比赛之际,兄弟俩一齐到句容茅山,靠当地棋协的人帮助,有幸进入现场看了高手对决,更觉得是一生难以忘怀的开心事。
平时,兄弟俩不光在棋摊和棋友下棋,只要有机会也爱参加各种比赛。俩人先后参加过南京市金陵杯、金箔杯高级别比赛,但因为高手太多,均未获得太好的成绩,但老大也有过战胜市级强手的记录。老大回忆说,1978年和1979年在省建工程二处时,就蝉联过单位的象棋冠军,其中一年还是象棋、围棋的双冠王。1990年由公交、煤气等多部门组织的南京城建杯比赛,在有市级高手王四海、赵利敏等高手参加的情况下,他取得过个人第七的不错成绩。1998年、1999两年中的江苏省建工局象棋比赛中,于在勤梅开二度连续夺冠。弟弟于五参赛的机会少一些,但也在1999年淮海路街道比赛中,是团体亚军的成员,个人排名第五。在职时,于五是南京中央商场的“千年老二”。若论兄弟二人的棋力,老大于在勤好些,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就到过他住的北圩路家中下过棋,从那时到现在,和他对弈是负多胜少。按老大的实际棋力,应该在南京市业余棋手中的二流之列。我和他弟弟于五结识稍晚,互相对弈多次,实力大体相当,和老大相比则略逊一筹。
若论兄弟二人的性格,老大外向,于五内敛,一个好动,一个文静。老大每次上棋摊,多是人未现身声音先到;和人下棋时,每当走出一步好棋,尤其是置人死地之际,会将手中的棋子高高扬起,又狠狠地落在棋位上,那得意洋洋的样子让旁观者笑声一片。一旦和人发生了争执,老大往往振振有词,还会当场给人背诵象棋规则的条款来。当他没有下棋,或者是大家暂时休息的时候,只要有人说“光头,来表演一下”,老大就会唱上一段京剧或者说上一段白局(用南京方言说的相声)。至于地方小调和流行歌曲,对他来说更是小菜一碟。老大为何有文艺细胞?那是小时候家门口的票友多,他很用功地向别人求教过;下乡插队时正值文革期间,老大在宣传队呆了多年,很多节目都演过,其中《红灯记》中鸠山和李玉和的对白,老大边说边演惟妙惟肖。所以,省冠军刘玉忠评价老大,说于在勤绝对是一个有味儿的人。相反,于五每到棋摊,只要没有人喊他下棋,总是不声不响立一旁,有时他到了半天后你还觉得他像刚到一般。和人对弈从不争执,即使对方有悔棋之嫌,他也不过多计较。当然,兄弟俩下起棋来,都是中规中矩的人。
专说于五,他也有个人的特长。因为从小受读过私塾、喜欢诗词歌赋父亲的影响,于五非常钟情于旧体诗。平时爱好跑步锻炼的他,几乎跑遍了石头城的名胜古迹,一边跑一边吟出了不少诗作。他对诗词的熟悉与记忆,不亚于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到东南大学当保安后,还吟出了不少讴歌南京、讴歌东大的诗词来,被大学生亲切地称为“保安诗人”。2017年9月,我在《东南大学报》上发表了《保安于在泉的诗意生活》一文,后在南京的《金陵晚报》上转载,引起了不小的反响。于五这个人,从小到大爱读书,也用很多时间去书店浏览或购买书藉。我到他家做客时,就看到他家许多地方堆满了书刊,不止是唐诗、宋词、元曲等诸多书本,还有各种版本的棋书。其中,古藉就有明代的《桔中秘》、清代的《梅花谱》,还有纯阳道人著的《自出洞来无敌手》等。至于近代,尤其是解放后以胡荣华为代表的诸多特大、大师的专著就更多了;一些全国大赛、包括五羊杯专集等书在他家里也可看到。此外,于五多年订购的有关象棋的报刊不少,而《棋艺》则是连年订阅。有人说到这兄弟俩的下棋风格,老大重实战,于五重棋理,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说话快人快语的老大,说他平时“不读书、不看报、什么都知道”,这样的自嘲,主要说的是象棋方面。然而,你要是和老大谈起棋坛上的风云人物,一些大师、特大的下棋习惯、风格,许多方面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而每当新布局、新变招出现,他也是很快熟悉明了。于五告诉我,老大看央视的象棋转播即使到深夜,也是专注地一看到底。因此,张强特大的解说特点,郭莉萍特大的评论感言,老大复述起来,也是头头是道,老大说他在上世纪80年代随单位出国到伊拉克做工程期间,由于休息时间不让人外出,工友们就摆擂台下象棋。那时候当擂主的老大,一上台就高呼“拳打北山老虎,脚踢南海蛟龙”,然后上来一个灭一个,感觉真带劲。现在,也许是年岁大了,加上家住远郊的关系,有时一懒起来就怕到城里棋摊去,一个人闲在家里的时候,就干脆下网络棋。老大的网名是“春秋晚歌”,于五说他叫“会两下子”,老大在网上是业余五级,一度打过六级,于五也下网络棋,级别不如老大高。兄弟俩作过统计,光是老大近十年来在网上就下了3万多盘棋。细算起来,就是得花两年时间不吃不喝光在那里和人下棋,老大对象棋的执著与追求可见一斑。这也感染了于五,一有时间也上网找人玩两把。
2017年下半年,老大和于五分别参加了所在小区的象棋比赛,选手多是老年人,但水平并不低,其中有一些市区级高手。继于五在南湾营街道拿了个第二名后,老大在栖霞区第二届重阳杯老年棋牌赛中也夺得了象棋赛的第二名。对此,老大并不满足。他回忆说,最后一盘棋的对手实力不怎么样,只怪自己没下好,让到手的冠军像煮熟的鸭子一样飞掉了。不过,老大说通过比赛结识了不少棋友,是更高兴的事。现在兄弟俩一旦有空,就会和家门口的棋友碰头聚会,动不动就聚在一起杀一盘。于五还告诉我,老大年轻时结婚后就离开评事街到厂北圩路老小区居住,后因侄儿结婚,为方便孩子在南湾营买了房子。现在,老伴带孙子还常住在北圩路老地方,老大除了白天去那里帮会儿忙,大部分时间呆在远离主城区的住处。不过,老大是北圩路街道象棋协会的老会长,时间过去一二十年了,那里每年都要举办几次地方象棋赛,每一次少不了喊老大这个老会长主持,即使他不住在当地,也要派人请他回来。因为象棋,于家兄弟和老邻居结下了深厚的感情。我问老大,你这个会长还要当多久,他说只要大家还看得起他,他愿意为丰富老邻居、老棋友的文化生活继续出力,发一份应有的光与热。
现在的老大因为有了孙子,虽然主要由老伴照料其日常起居,但他也是每天在主城区与远郊之间两头跑、帮帮忙。人是累一些,心里却很开心,毕竟能享受天伦之乐。那一天谈话之际,老大打开手机给我展示了孙子于晟洋的照片。小家伙不到4岁,眼睛大大的,长得很帅又神气。于五在一旁说:“这个娃儿也是个小棋手。”老大说,我和孙子在一起的时候,看他对象棋很喜欢,就经常教他一点,现在主要是对他进行启蒙教育。不过,我这个孙子很聪明,有一定的悟性,学起来也不慢。如车一平二是直车,车一进一出横车,车二进四是巡河,车二进六是过河等,棋子一定位小晟洋就能立即答出来。再有,马二进一是边马,马二进三是正马,还有拐角马、先锋马等小知识,也同样难不倒他。我问老大,你是不是这辈子下棋没有取得突出成绩,就把希望寄托在第三代身上。老大说象棋能启人心智,教孙子学棋是为了启迪思维,让爱动的孩子多一点玩趣;教他学棋之所以从基本常识开始,因为要真正学好象棋就要从明白棋理做起,可以少走弯路。至于我家孙子会不会向象棋方面发展,将来能否成为专业人才,那要看他后天的造化了。
由于对于五进行过专门的采访,我已经不止一次看见过其手机上的视频,那上面有他的工作照,还有许多写后保存的诗词。因为于五比老大年龄小不少,所以儿子结婚后暂时还没有添孙子,其手机上的内容比老大丰富一些。不过,这一次谈话的主题是象棋,于五特地给我展示了有关象棋的诗句。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南宋官员赵师秀的《约客》:“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洼,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这首诗的生活气息浓厚,语言清丽可诵,一个“闲”道出了无聊与无奈,寂寞、焦虑、怅惘、失落之情跃然纸上。有意思的是明代哲学家王守仁的《哭象棋诗》:“象棋在手乐悠悠,苦被严亲一旦丢,兵卒坠河皆不救,将军溺水一齐休……”因为和朋友下得好好的棋子被母亲抛到河里,王守仁的难过心情披露得非常自然贴切。不过,于五给我反复看的诗句是:“抛却尘世无穷业,只博心中一盘棋。”遗憾的是,他迄今为止还没查到诗句的出处。但他认为,这诗句简洁明快,气势恢宏,道尽了作者对象棋无限热爱之情,是名副其实的大棋痴所吟。
细讲起来,我和于家兄弟俩认识与交往也不是一兩天了,但这一次深谈让我对二人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不管怎么说,兄弟二人的生活轨迹不尽相同,但在热爱象棋上有清晰的汇合点。他们深谙中国象棋是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国粹,这样的初心一直没有忘怀。他们觉得,一生之中风雨再多,曲折再大,无论日子好过,抑或是遇到多大的难处,但能与象棋结下很深的情缘,这是棋迷一生中的最大幸福与快乐。兄弟俩表示,既然从小象棋陪伴他们一起长大,那今后也会让象棋陪他们终老。他们不仅要继续在下棋中找到快乐,而且也要以不同的方式为弘扬象棋文化尽一份微薄之力。我相信,这不是什么妄言虚说,从过去到现在乃至今后,于家兄弟都会一直用行动诠释自己真诚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