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礼物

2019-08-03 09:12JustinJin金峰
华夏地理 2019年6期
关键词:侗族女儿孩子

Justin Jin  金峰

吴妈妈给即将上大学的女儿夏夏穿上亲手制作的盛装。按照侗族传统,母亲自孕期就开始制作衣服,作为女儿成年后重要事件的礼物。

地捫村坐落在贵州黎平县,已有千年历史,村民房屋围绕着三座八角塔状的木构鼓楼依次而建。2006年的一场大火烧毁了半座村庄,但新的房屋和鼓楼很快得到重建。

2012年,村民们帮助其中一家盖起新房。全村587户中,95%的居民姓“吴”。他们是朋友,也是亲戚、邻居,关系紧密,可以随意穿过彼此的房子去村里其他地方。

吴妈妈一边做家务,一边逗弄孙子。近些年家里条件改善许多,但吴妈妈仍过得极为俭朴。儿女们长大后,她又开始照顾孙辈,在给他们喂饭洗澡的琐事里找到快乐。

2018年,在贵州省黎平县茅贡乡北部的地扪村,吴妈妈正弓着腰,埋头搅拌着黏湿的水泥,为一个新的院落铺设路面。56岁的她显得虚弱,旁边的庞大机器则激烈地击打、夯实周遭地面。

每一次辛辛苦苦的工作,都会带来她生命中最后一份送给家人的礼物所需资金的百万分之一,这份礼物是为最得宠的小儿子准备的,她要让他经济稳定。

吴妈妈已经养育了四个孩子和三个孙辈。她是这个由贵州山区的贫困村民组成的工程队中最年长的工人,而贵州是中国最贫穷但发展最快的省份之一。她和工程队的其他人一起,为翻修黎平县城的一所高中起早贪黑,辛勤劳作。到了晚上,吴妈妈蹲在刚刚抛光的水泥地上做饭,和工友聊天。他们就睡在走廊中冰冷的混凝土板材上,多数人为了取暖和安全三三两两组合一处。地面的寒冷、辛苦的工作加上愈发增长的年龄,让吴妈妈每天清晨醒来时,都感到浑身僵硬。“既然身体还扛得住,我就会努力工作,”吴妈妈说,“我需要再干上五年,为我的小儿子攒上点儿钱。”

吴妈妈的工作让她跻身于中国社会最底层的数百万计的外来务工人员队伍,这些人却是中国令人惊叹的经济发展的基石。她的这套“行头”说明了一切:头上裹着的粉色毛巾印着“双喜”的字样,是她的一个女儿结婚时朋友送的结婚礼物,那位朋友实在太穷,给不起其他任何东西。现在吴妈妈用它挡住了腐蚀性的黏稠水泥,以免她直直的、放下来几可及腰的黑发粘在一起——她还一直保持着侗族妇女盘发的习惯。她身上这件红白蓝相间的劳动服是加入这个工程队之前在一家油漆厂工作时发的,如今多亏它的保护,皮肤才不至被劣质水泥灼伤。

为了给孩子们更好的生活,吴妈妈抓住一切工作的机会。遇上雨天工地不能开工,吴妈妈就会来附近茶园帮忙采茶,不过这样的机会并不是很多,工钱也不是很固定。

然而,这套行头却无法展现出这位独自抚养四个孩子的母亲的真正成就:尽管自己从未上过学,却决心要让孩子们都能够接受教育。他们从赤贫缓慢而稳定地改善着生活,如今甚至谈得上有些物质享受。这意味着,吴妈妈的使命几乎就要完成。

侗族是中国56个少数民族中较大的一支,起源于中国南方。吴妈妈所在地扪村离她的工作地点45公里,这里是侗族最早的聚居地之一。

吴妈妈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彼时国家正经历三年自然灾害,大范围的饥荒导致了很多人死亡,其中就包括她的祖父母。而她的父母在四公里外的农田里劳作,黎明时分就离开他们居住的木屋,很晚才能回家。刚刚八岁的她负责照顾下面五个更年幼的弟弟妹妹。家里没有电,也没有自来水。年幼的她要收集木头,砍柴,生火,采摘蔬菜,担水,没有肥皂,手洗所有的东西。当时她最讨厌的家务就是喂猪。“我真的想不出小时候有什么快乐的时光,”她回忆说,“都是家务活。”

温暖的夏日,少年的吴妈妈跪在弯弯曲曲穿过村庄一角的河边洗衣服,其他孩子则在河边游泳。而最令她痛苦的是,赤着脚送弟弟妹妹们上学,然后只能独自回家。很快,他们就能读会写了,但她仍然是文盲。

没有受过教育,这使吴妈妈感到羞愧。因为不识字,她无法去大而陌生的城市从事更赚钱的工作。她说:“我甚至不能去最近的城镇,因为看不懂路标,也很难开口向人问路,他们会认为我是个没文化的白痴。”

2018年,作为工程队中最年长的工人,吴妈妈和其他人为翻修黎平县的一所高中起早贪黑。56岁的她已经显得虚弱,但她仍努力工作,为小儿子的生活稳定尽力攒钱。

结婚后,生活也没带来什么安慰。她依然得每天步行六公里去拾柴,去井里担十桶水。她下了决心,要让孩子们过得更好。

当年,由于国家实行计划生育政策,农村家庭可以生育两个孩子。吴妈妈生了两个女儿——侬侬和夏夏——之后,仍然想要一个男孩,但第三个仍然令人沮丧的是个女孩,吴妈妈给她起名“童童”,并为此交了1500元的罚款——对这个几乎没有外来收入的家庭来说,真是一笔巨款。他们为此卖掉了家里唯一的一头牛,剩下的钱只有靠借。

即使这样,夫妇俩仍强烈渴望生一个男孩,延续家族香火,担任农田的重劳力。他们决定再冒一次险,于是吴妈妈又怀孕了。

在她懷孕的第六个月月底,计划生育部门的工作人员找上门来,当时她正在邻居家串门。她的公公独自在家,他知道他们是想带她去做人工流产,再三保证第二天吴妈妈会待在家里。于是那些人满意离去。

但实际上他转头就通知了儿媳妇,并连夜把她送出了村。为了避免有人怀疑她逃跑,吴妈妈没有带任何食物、水和其他衣物,只是带走了最小的女儿童童。那天夜里,她在黑黢黢的潮湿山林中走了三个小时。随后,终于到了公路上,并及时赶上去往45公里外黎平县的长途汽车,她的丈夫在那里打工。

第二天,扑了个空的工作人员怒气之下,踩坏了家里仅有的几样用品。当11岁的大女儿侬侬回家时,只看到邻居们聚在她家房子周围,她哭着问爷爷晚上睡在哪里,爷爷拍了拍她的头,告诉她没事。夜幕降临前,邻居们帮他们修好了房子和用品。

吴爸爸带儿子来给他的“棺材树”做标记。按当地习俗,男孩出生时家族长者指定一棵小树作为他的守护者,将来砍下做他和妻子的棺材。

85岁高龄的老奶奶在和时间赛跑,希望亲自完成寿衣的制作,作为此生留给后辈的最后一份礼物。她说:“这样,他们就不必费心为我准备葬礼上的布料和衣服了。”

消息很快传到了吴爸爸的耳朵里。他回忆,刚听说时感到“头都要炸了”。唯一能保全吴妈妈和未出生孩子的方法就是把他们藏起来。接下来的四个月,吴妈妈和三岁的童童一直窝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没有出去。吴妈妈和吴爸爸一起为孩子接生,是个儿子,他们叫他“德宏”。

德宏出生不到两周,吴妈妈带着两个孩子回到地扪村,直面贸然超生的后果。他们惶惶然捱过了三个月,计划生育部门的工作人员来了。这次的罚款金额高达7000元,限定24小时内交付。吴妈妈只好挨家挨户地向亲戚们借,钟声敲响之前,她终于付清了罚款。

为了偿还巨额债务,吴妈妈在德宏蹒跚学步时就加入了伐木队,工作地点在山里,白天搬运木材,吃饭睡觉都在公共帐篷里,每天收入只有五元人民币。就是说,她得工作十年才可以摆脱债务获得自由。

“只这一件事!”她说,“赚钱!”

其他家庭成员也为还债做出了牺牲。尽管中学是义务教育,但由于家里负担不起上学所需的交通、食物和书本等费用,在班上名列前茅的侬侬还是在14岁时被迫退学了。

侬侬的老师和家里商量,可不可以不退学,以她的学习成绩,总有一天能考上大学。但吴爸爸拒绝再为女儿的教育花钱,尤其是这个时候,能保证温饱都不容易。而且,按当地的习俗,女孩结婚后就是男方家的人,吴爸爸认为没理由投资女儿的教育,最终却便宜了别人家。

村民把刚刚做好的棺材放在自家房子下面,和其他棺材放在一起。从棺材树的选择到棺材的制作,都是非常重要的。对侗族人来说,生与死是自然规律的一部分。

在上学的最后一天,侬侬又气又急,抽泣不已。退学一周后,她带着一张假身份证离开村子,跑到广东去工厂做工。之后13年里,她从早上七点半工作到晚上十一点半,每周工作六天,制作用于出口的泥偶。多年来,侬侬一直陷入在痛苦、孤独和怨恨之中。

“我当时特别生气,但两年后第一次回家时,看到父母头上的白发,就立刻理解并原谅了他们,”侬侬说,“但还是觉得伤心。”

每月,侬侬把工资的大部分寄回家。每次收到汇款,吴妈妈就要为牺牲了女儿的教育深感内疚。她把侬侬汇来的钱统统存起来,在她结婚那天还了回去。

侬侬嫁给了村里的一个男人,现在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分别两岁和九个月。男人以前结过婚,有一个七岁的女孩。房子盖在自家的地里,是一座面积250平方米的砖房,起居室里铺着瓷砖,有一台平板电视,一派繁荣景象。这种舒适的生活丝毫不能减轻吴妈妈在女儿辍学这件事上的愧疚感。她对自己承诺,一定要让其他的孩子上学。

但吴妈妈这番努力得不到丈夫的任何支持。吴爸爸没好好学过普通话,也不能像父亲一样写字——作为村里的风水师、算命师和中医,吴爷爷能写会算,见过生死,为村民提供过诸多帮助。当吴妈妈在远方城镇做工时,吴爸爸就待在家里,靠家里一亩三分地自产自足。

“她喜欢工作,因为她一刻待不住,”吴爸爸温和地说,“那我就得待在家里看房子。”

可是,这所房子最终并没保住。

在千年古村地扪,村民的房屋围绕着三座八角塔状的木构鼓楼依次而建,彼此相依——反映出这个社区村民之间的紧密关系,95%的居民姓“吴”。他们是朋友,也是亲戚、邻居,可以随意穿过彼此的房子去往村里的其他地方。每条小街巷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进入任何一家都会受到欢迎。

孩子们在穿过村庄一角的河边洗头洗澡。吴妈妈年轻时也在这河边洗衣、看护弟妹并送他们上学,但自己从未受过教育,所以她下决心要让儿女过上更好的生活。

“就像流动的血液,社区的居民在各屋之间流动。”一位居民说道,他是该村587户家庭中的一员。

但2006年4月一个寒冷的夜晚,一位老人取暖时被子掉到燃烧的煤块上,火借风势,迅速席卷了村里半数的木屋,包括吴妈妈家的那栋。万幸地是,他们得以及时逃离,人员没有伤亡,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家被大火吞噬。

为了走出村庄去过不一样的生活,吴妈妈的二女儿夏夏加倍努力学习。有着2380人的侗族村地扪没有设立高中,她每天要沿着泥泞的小路步行好几个小时才能到达学校。老师早就发现她天分颇高,把她送到县里的高中寄宿。

她成绩优异,获得很多荣誉,几张烫金奖状现在仍钉在家里尘土飞扬的木板墙上。而其不懈努力也恰逢其时,整个中国包括最贫困地区对女童教育的态度都发生了改变,教师们敦促家长送女孩上学。一天,学校里来了消息,对吴妈妈来说,无异于一声惊雷:她的女儿可能要上大学了。

激动、忐忑的吴妈妈开始计算女儿成功的代价:大学四年要花6万元,对于年收入不超过1000元的她来说,这简直是天文数字。2009年,48岁的吴妈妈克服恐惧,第一次走进大城市,加入数以百万计的民工队伍,到繁荣的沿海省份寻找工作。最后,她在广东一家建材厂找到一份剪塑料布的工作,与其他七个女人共用一间宿舍,赚的钱是她在地扪赚的20倍。

2012年,19岁的夏夏高中毕业,回到村里等待高考结果。很快,来自贵阳学院食品科学专业的录取通知书翩然而至,夏夏的命运在这一刻被改变。

50岁的吴妈妈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刻休了10天假回到地扪村,和女儿一起庆祝,同时她要确保丈夫不会成为拦路虎。果然,吴爸爸反对夏夏上大学。他宁愿把钱投资到唯一的儿子德宏身上。当晚,家庭会议持续到深夜,吴爸爸退缩到黑白电视机前一言不发。吴妈妈决定凭借一己之力,用四年的工资支持女儿上学。

大女儿侬侬成了意外的盟友。听说妹妹要上大学,她不禁喜极而泣:“虽然我不能上大学,但妹妹能上,不是一样好吗?”听说父亲企图阻止,她严厉地指责了他。最终,吴爸爸让步了。

“我不喜欢父亲,他看不起女孩子。”夏夏告诉我。“母亲太伟大了。如果没有她的支持,我可能连中学也不会上,更不用说上大学了。”

全村为夏夏举行了庆祝活动,家里也为她举行了传统的行前宴会。

爷爷带着一只猪头,穿过地扪河来到当地寺庙。他敬天敬地,請求村神保佑他的孙女一切顺利。接着,他带着猪头回了家,大约80位客人几乎把家里装满了,先是客厅,然后起居室,然后楼上卧室。当村长到来时,除了前院,已经没地儿可站了。大多数客人都是老者,抱着孙子孙女,这些娃娃的父亲母亲多在城里打工赚钱,把孩子留在农村,留给老人。

第二天,吴妈妈示意女儿上楼。她用一把古老的钥匙打开一扇门,里面尘土飞扬,一架百年木织机和一个金属镶边的五斗橱就把屋子塞满了。在夏夏注视下,吴妈妈拿出精心准备的礼物:手工编织的鞋子、刺绣精美的丝带和天然染色、纹样丰富的布料——制作侗族传统服饰的全部所需。她最后展示的重头戏是一副闪闪发光、金叶摇曳的头饰,只有重大场合时才会佩戴,母传女,女儿再传给女儿,代代相承。

村广场上,男孩和女孩正在玩篮球。随着国家整体经济发展,儿童的教育和生活条件都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如今,免费无线网络覆盖全村,通往村外的道路也已经修好。

吴爷爷带着一只猪头来到当地寺庙。他敬天敬地,请求村神保佑即将去贵阳上大学的孙女一切顺利。和不愿为女儿出钱上学的吴爸爸不同,吴爷爷对孙女上学表示支持。

层层布料,根根丝带,吴妈妈慢慢帮女儿穿戴起来,这些自打她怀上夏夏就开始制作了,那时她甚至不知道夏夏会是个女孩,更不知道将来她会长成什么样子。夏夏出生后,吴妈妈除了在田里干活,就是继续织布绣丝带。

侗族没有书面文字。一代代母亲就是通过绣片上的纹样表达她们对孩子的爱。吴妈妈常年劳作的粗糙手指拂过布料与丝带,最后为夏夏戴上了闪亮的头饰,一切都那么合适。

依照侗族传统,这套服饰通常由妈妈在女儿成年后的重要盛会时送出,通常是婚礼。但对夏夏和母亲来说,今天就是那个大日子。

吴妈妈塞给夏夏一个红包,那差不多是她半年的工资。夏夏感激地给了妈妈一个吻,这是她童年以来第一次亲吻母亲。吴妈妈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她用手肘推着夏夏,还不习惯这么感情外露。

几天后,当夏夏穿着母亲织绣的布衫奔向省城,吴妈妈则返回广东,继续打工挣钱。女儿挥手道别时,父亲只是看着她,什么也没说。公交车驶出几公里后,夏夏就彻底脱离了地扪村的束缚。除了母亲,她不想念村里的任何人。

吴爷爷通过观察稻米如何落在占卜书上的人形图案不同位置预测某人命运。作为村里的风水师、算命师和中医,吴爷爷能写会算,见过生死,为村民们提供过诸多帮助。

在贵阳,夏夏的新生活与母辈大相径庭。在大学里,她穿着白色的实验服去上课,很快交上了新朋友。下课后,她们一起玩乐,滑旱冰或逛商场。周末,夏夏在酒店当服务员,赚学费,还成为帮助农村儿童教育的志愿者。

她说:“我能来城里念书,非常幸运。我也想给其他孩子一个离开乡村的机会。”

在她上大学期间,夏夏的家人从未去过。对他们而言,她已是前途光明。这就够了。

如今夏夏在一家矿泉水公司担任人力资源主管,月收入约5000元。她每天五点半下班,和朋友一起享受夜晚时光。今年春节,她交给父亲一个红包,里面的钱足够买一辆新拖拉机。

吴妈妈的三女儿童童初中毕业后离开了学校,15岁就已经到深圳一家为化妆品制作包装的工厂做工。她在公司做了五年,直到怀孕。之后她去了丈夫的家乡重庆,和儿子住进公寓,开始新生活,孩子的爸爸则返回深圳工作。

童童回忆起在古老的地扪村度过的美好童年。随着中国整体经济的发展,到20世纪90年代,村里通了电,安上了路灯。现在,免费无线网络覆盖全村。

独自在重庆带娃,丈夫又远在深圳,童童感到孤独和寂寞。于是她带着儿子回到地扪村。得益于四通八达的高速铁路网络,像童童这样的新一代村民得以自主选择生活方式和生活空间,他们正在改变乡村与城市的未来发展趋势。出地扪村的土路已经铺好,坐一个小时的公共汽车就能到达通往中国其他地区的火车站。

尽管生活已经改善很多,但吴妈妈仍坚持工作。自2012年第一次见她,我们多年来一直保持着联系。2018年,我在一群工人中找到了头缠粉色毛巾的她,他们正在建造一座新的教师综合楼。和上次见面相比,她的面容暗淡許多,牙齿也被假牙替代,假牙对她的嘴来说太大了。她每天挣160元人民币,吃住在工地。

2012年,夏夏进入贵阳学院,学习食品科学专业,生活和母辈大相径庭。她穿着白色的实验服去上课,下课后,与新交的朋友一起玩乐。周末,她去酒店当服务员,赚学费,还成为帮助农村儿童教育的志愿者。

现在,由于交通的便利,地扪村的村民可以出门打短工。坐高铁到广东的时间缩短到五小时之内。高铁也带来越来越多的中外游客,而外来者正迅速改变着这里的传统和文化。

几百年来,侗族人通过歌唱进行远距离交流,“侗族大歌”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视为世界上最伟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如今,它正止步于现代通讯面前。当他们离开村庄,再没有时间去造纸、织布或刺绣,这些精美的手工技艺很可能会随着老一辈的离去逐渐消亡。

比如棺材的制作,这是当地非常重要的习俗。当一个男孩出生,家族的长者就会指定一棵小树作为他的守护者,人与树一起成长。吴爸爸经常带德宏来标记他的那棵树。当男孩长到四五十岁时,这棵树将被砍倒制成棺材,供他和妻子使用,就存放在家中。对侗族人来说,生与死都是自然规律的一部分。

资金从富裕的沿海地区流入内陆,有助于内地的基础设施建设迅速更新。现在,孩子们可以更频繁地回家,探望父母。对吴妈妈来说,孩子们的看望是她生活向前的动力。

她一生致力于改善孩子们的生活,自己却极为节俭。在地扪村的家里,厨房早已被柴火熏黑。2018年3月,我去拜访她,吃的是混着蔬菜和蝌蚪的猪油拌饭。这些黑色小动物又苦又黏,侬侬解释,下个月蝌蚪会长成青蛙游走,变成别人的食物,所以必须现在就抓住它们吃掉。

在家里,吴妈妈似乎摆脱了生活的艰辛和困顿,孙辈绕膝,尽享天伦。她常常停下手里的家务活,亲吻和拥抱他们,在给他们喂饭或洗澡的琐事里找到快乐。她和吴爸爸把孙子们带到田间的拖拉机上,边劳动边玩耍。时间抚平了多年分歧的裂痕,他们甚至能一起欢笑。

侬侬告诉我,她已不再纠结于念书的事情。她上一次的尝试是去深圳一所夜校学习计算机课程,但工作和照顾孩子已占据她的全部精力,最后还是放弃了。她给父亲买了一台49英寸的平板电视,他经常看。“实际上,他一吃饱,就在电视前睡觉。”侬侬说,带着既烦恼又宠溺的神情。

尽管三个女儿都已成家,或者有了不错的工作,吴妈妈还有一桩心事未了。那就是她的小儿子。19岁的德宏辍学了,梦想去城里发大财。他在广东一家工厂工作,操作电脑实现机织刺绣——这是他母亲和数百年来侗族妇女用一根针制作产品的大众版。在地扪村的家里,他的姐姐们责备他起床太晚,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会出现在房间里。和父亲一样,德宏似乎比家里的女人们更容易满足现状。

但对吴妈妈来说,他是她真正的宝贝,是她冒着最大的风险、付出最大的代价才得来的孩子。不管还得做多少工作,她都愿意。她不想在他结婚的那一天因为缺钱而窘迫,无论那是哪一天。

“他是我的孩子,我总想给他留点东西,”吴妈妈说,“也许对他的孩子也是一样。”

清晨,古老的地扪村呈现出一片祥和静谧的景象。但是,随着交通的发达和中国的整体发展,这座千年古村正在改变,传统和未来都将仰赖新一代村民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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