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_高洪云 摄影_汤成米
夕阳西下,热气逐渐消散,前来参观的人陆续离开后,战旗村又恢复了宁静。
最后的蝉鸣夹杂着鸟叫,年轻的妈妈们或牵或抱着小孩,闲适地散步,大点的孩子们在追逐打闹,亭子里仍有一些老人,像白天一样,摆龙门阵。开商铺的、在村子或镇上的企业上班的青壮年男子,回到家中跟父母吃晚饭……
在一处宣传栏上,记者看到一些村民家庭被表彰:好儿媳、好邻居、好公婆、读书家庭、清洁之家、最美家庭……
没有“空心化”,极少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三代、四代同堂享天伦之乐,邻里和睦,平静知足,这是记者在战旗村待了三天后的特别感受。
在乡村,能看见更真实的中国,在新中国成立70周年来临之际,这更是一个充满希望的中国,生生不息之中国。
战旗村有十几个姓氏。其中,易氏有家歌传世:
湖北生,孝感来。四川辈,五十排。照家谱,依次排。是易姓,莫乱来……
要勤俭,会致富。多节约,少耗用。青年时,不学赌。精打算,少烟酒。是长辈,带头做。
重言语,看行动。同龄友,和乐处。有疾苦,共互助。不说短,学长处。遇外侵,共对付……
老养小,重教养。到头来,小养老。对子孙,多培养。学文化,父母养。学生产,学经商。敬长辈,理应当……
易氏先人易象乾,1903年曾在宅内开设私塾,教育后辈及村中子弟。1924年,他主笔完成《崇宁县志》编修工作。
崇宁县,正是战旗村所属唐昌镇的旧称。历史上的崇宁县,介于郫县(今成都市郫都区)和灌县(都江堰市)之间,与华阳县、新繁县一起,在解放初降县为镇。
崇宁县于唐朝时正式建制,历史底蕴深厚。相关历史人物有周庄王时期的“逸圣”朱张,西汉易学大师严君平,唐代文学家罗隐,宋代禅宗大师圆悟,明蜀王朱椿之子朱悦樽(崇宁郡王),清代“一镇六翰林”……
经历战火和拆迁,现存有崇宁文庙、古城遗址、梁家大院、罗翰林故居,以及望丛祠、扬雄墓等。此地的人文之风,也并未断绝,还散落在寻常百姓家,好的家风家训一辈辈地传承着。
2018年建成的“乡村十八坊”,有各种门店:传统布鞋、手工醪糟、手工豆腐乳、石磨辣椒面、豆豉、蜀绣等,采用“前店后坊”形式,集销售、展示和生产于一体。起初更多是解决乡村工匠的营生问题,逐渐地成为传统工艺和乡村文化的展示平台。
游人走马观花,品尝或欣赏各样产品,但这些产品背后,蕴含的是一个个平凡家庭的家教和生存之道。
福星醪糟坊,创始人是冯家祥老人,1936年生。抗美援朝前夜,未成年的他悄悄离家参军,家人好长一段时间才知道他的去向。好在参加的是卫生连,同乡一起去的一些年轻人阵亡了,他于1957年退伍回乡。
返乡后,在农忙之余,冯家祥开始跟着家人学手工醪糟制法。那时村中家庭大多都会做醪糟。但冯老用心琢磨,经历多次失败后,终于摸索出了门道。
比如精选饱满糯米后,用地下甘甜泉水浸泡,水面刚好超过米粒两指厚为宜,且浸泡时间要拿捏得当。时间短,米粒没有吸饱水,不容易蒸。泡过了,则影响卖相。此外,还要根据天气变化,把握好发酵的时间和时长……
崇宁文庙
人文之风散落在寻常百姓家
这个手艺,经历农业“集体化”、文革、包产到户的漫长时期,传到了长子冯忠会手中,成为夫妻店。目前,冯忠会在村集体办的工厂里上班,醪糟坊由妻子坐店经营。他跟妻子是同学,两人读书至高中毕业。他们的儿子没有外出务工,大孙子已经12岁。
经历过大半辈子的艰辛,冯家祥老人如今身体仍然硬朗。天气好时,还会到店里晃一晃。作为老兵,政府每月发放养老、军补、医疗等补贴,合计有三千多。
“我们三兄妹,我是长子,下面还有弟弟和妹妹。可以说,我们是村里最迟分家的一批,而且分了跟没有分一样。”冯忠会告诉记者。
兄弟和睦,对长辈孝顺,冯老爷子赶上的四世同堂,令不少老人羡慕。
2018年2月12日,习总书记来战旗村考察时,特意慰问并跟冯老握手。
聊起目前的生活,冯忠会很知足,“我们的醪糟坊,不仅仅是营生的一部分,一个手艺的传承,更多的是家族家风中诚实做人、诚信经商的传承。”
冯家三代党员,把党和国家的期许、乡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的传统,以及本分做人,融在一起了。
在醪糟店里,冯忠会的妻子给记者的同事端来一碗醪糟,同事大呼味道极赞。
村民林根健的酱园就挨着福星醪糟坊。不同于冯老的家族传承,林根健八十年代是郫县先锋豆瓣厂的工人,离开工厂后就自己琢磨酿制酱油。
可以说,他大半辈子的心血都放在这上头了。
他家的酱油,仍用古法酿制,但又结合了先进工艺。记者看到院子里露天的几十个大酱缸,油然生发出安全和信赖感。几个品种的酱油任人品尝。记者品尝了甜酱油,香中带甜,醇厚而又黏稠,尤其适合做红烧菜系、甜烧白、酱鸭、凉菜等……
2012年,学园林规划专业的儿子林波大学毕业后,并没有选择留在城市上班,而是回家生活。“父母都不会用网络,家里需要懂新技术的人。”林波对记者说。
回来后,他帮着父母打下手。婚后,夫妻两人一条心,待在乡村。因为是作坊生产,生产的酱油不能进入超市等市场,因此销售只在店铺里、网店朋友圈。
而他没有讲的,可能是“父母在,不远游”的一种牵挂,加之战旗村有口碑,存在机遇,善加利用互联网平台,是对家族生意的一种襄助。而且待在乡村,时间比较充足,空闲时可以做点其他营生。
乡村十八坊采用“前店后坊”形式。图为酱油坊
王辉正忙着赶制辣椒油,他的小店客人络绎不绝
他曾跟朋友承包了成都市三环一段的绿化工作,后经营不下来,就转包他人,精力全部放在家族生意。
如今他的两个孩子,一个七岁,一个三岁。若是去城市打拼,要么将孩子留守在家,要么在城市买房安家,而教育、生活压力是不言而喻的沉重。更重要的是,林波的爷爷奶奶已高龄,父母也快六十岁了。他不舍得一年到头见不到他们。
在中国城市化进程中,有多少从乡村走出去的大学生,与家人聚少离多。
林波这一选择,跟父母和整个家族的风气有关系。父亲林根健兄弟姐妹七人,父亲是长子,自幼跟着他的外婆长大。外婆很早时亲人都不在了,父亲便是她最亲近的人。外婆九十七岁时,仍腿脚硬朗,可以自己做饭。但一次意外摔伤,之后六年只得在床上度过,一百零三岁高寿离世。
最后那六年,林根健和妻子,日夜轮流负责外婆的饮食起居。
而林根健的父母,也几乎八十高龄了。父亲近几年因病瘫痪,由母亲照料。兄弟姐妹七人,没有因为赡养老人而大吵大闹。而这种和睦,作为老大的林根健,起了示范作用。
如今,一个家族有三十多口人,春节时坐满好几桌。老人们看着一茬茬的后辈,脸上笑开了花。
进入“乡村十八坊”大门后,右手第一家,就是战旗村“谭咏麟”——王辉的石磨辣椒坊。
1993年,19岁的王辉高中毕业。他天生一副好歌喉,加上八九十年代港台文化热,他唱粤语歌拿手,就决定去外面的世界闯荡。
有很长一段时期,他在酒吧当驻唱歌手,因酷似谭咏麟,小有名气。2016年时,浙江卫视一档音乐节目邀请他登台献唱。
在村民家庭中常见的“天地君亲师”牌位
不相识的村民热情地给记者摘自家的桃子
外面的日子尽管滋润,邀约不断,来钱也比较固定,但像全国很多去城市打拼的人一样,王辉也常常只在春节时才能回家看看。
人到中年,思乡之情常常在大城市的深夜里爬上他的心头。
随着习总书记参访战旗村,村庄发展骤然加速。回到家乡的王辉很吃惊,跟家人以及村支书高德敏商议后,他决定“解甲归田”。做什么呢?经过一番考察调研,他选择做石磨辣椒面。
作为见过大场面的人,王辉比较懂商业之道。在店铺里,他挂上自己跟谭咏麟等歌手的合照,以及与习总书记、温总理的合影,歌手生涯时的奖杯等等。
他依然保留了五年前专门做的一个发型:长发,微卷,“为了强化个人风格”。
他还在店铺里放置音响、话筒,专辟一个小舞台,闲下来唱几首歌,吸引游客驻足观看,也有活泼胆大的游客主动来PK一下。
可以看出,他对以前工作仍有一种怀念,只不过换了舞台,观众不再是酒吧里“那些醉生梦死的年轻人”了。村子里逢年过节要表演时,他会为乡亲们唱歌。
7月,第一次去战旗村时,记者看到了《我和我的祖国》的快闪节目,王辉的发型像鸡冠,穿着围裙,抱着吉他边走边唱,身后跟着一支小分队,那是坊内的村民。
而记者8月下旬又去战旗村,待了两天,王辉十分忙碌,他透露说,自己在洛带古镇的分店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村子广场正在举行的“乡村好声音”海选,他也被迫推掉了。
小路口做小生意的一家三代,右为陈雪莲
记者本想问一问他如何看待媒体上时不时地渲染“唯大城市论”,调子是年轻人回小城市发展似乎就“无足观了”,更别提回农村了。后来想想,对王辉来讲,这个问题不太合适。
现实是大批农村走出来的年轻人,一头扎在人海茫茫的城市中,背井离乡,这是中国当下发展的代价和阵痛之一。
从城市回到农村,王辉心中是否失落?他年轻时的出走,是一种态度。如今四十多岁回乡,又是另一种选择。
年轻时出去追梦、奋斗,如今倦鸟思巢,他一直清楚内心的声音。他多次对媒体表示,现如今,他“最大的幸福莫过于陪父母一起变老,陪女儿一起长大。”
8月中旬的一天傍晚,记者在战旗村广场舞台旁,遇到一位手捏烟斗、推着自行车的八旬老人,聊起村里老人的日常消遣。
老人对舞台上正在筹备的“乡村好声音”不太感冒。他追忆起了青少年时的时光,犹记镇上(解放前是崇宁县)的川剧团,表演《西游记》《三国演义》等传统剧目,十里八乡哪里有表演,就去听戏。而且,他对解放之初崇宁县的老城墙,各种古建筑,极其怀念。
“以前崇宁老县城很有味道,后来开始拆城墙,你知道那些墙砖后来去哪里吗?大部分被运去修水渠了,还有些被村民拉回家垒猪圈了。”
老人谈兴未减,看了看舞台上正在安装调试聚光灯和音响的年轻人,说道:“文艺文艺,文在前,艺在后。现在的歌曲、电视剧,文词比起我们以前听的戏曲,那是比不上的。”
记者曾问起村党总支书记高德敏和村主任杨勇,他们也表示戏剧的衰落是时代原因,剧团早就解散了,民间流动戏班子也没有了。
村民们售卖自家蔬菜,同时也作为一种休闲
市场经济下,每月或每周请戏班子来村里唱戏,也不是容易办的事情,而且年轻人根本不喜欢看旧戏。
尽管一些事物在消散,但文化的生命力在乡村还是比较顽强的。
比如,战旗村有乡规民约,有大家族还在修族谱。2015年时,村里购书,给每家每户送了两本:《三字经》和《增广贤文》。记者在村子里闲逛时,看到很多家庭的车库或堂屋里,都供奉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且是自发行为。
村小这些年也在抓传统文化,学生们在一些重要节点,会在村里的广场表演吟诵传统文化节目。
记者了解到,战旗村几年前就建了文化大院、图书馆、体育设施,乡村十八坊有戏台。但不少小孩子,更大的兴趣是在手机、电视上。
政府和村委对恢复乡村文化生态的意识,也正在增强。4月9日,战旗村与一个社会文化机构达成“乡村振兴文化建设全面合作框架性协议”,将开展演艺、书法美术、餐饮文化、传统中医药、酒店民宿等的文化旅游活动和设施建设。
8月6日,四川省“不忘初心、牢记使命”文艺创作大采风活动启动仪式,在战旗村启动,郫都区拟创作乡村振兴主题话剧。四川省歌舞剧院的国家一级作曲家彭涛表示,此次采风走进战旗村,正是深入到人民的生活中,创作出触动人灵魂的作品来。
返乡的年轻人,可能会认为乡村精神文化娱乐“贫乏”,但也有心境平和的年轻人。
在战旗村,记者遇到了一位“外地女婿”郝建伟,村民陈雪莲的老公。郝建伟老家在内蒙古锡林郭勒农村,在山东读大学,陈雪莲之前在江浙一带打工,两人最后走在了一起,婚后决定回到战旗村生活。
从一个内蒙人的视角看,郝建伟觉得战旗村的发展胜过老家,生态好,无涝无旱,且水源干净(战旗村属成都市的一级水源保护区,是渠首所在),全村五百多户,差不多四百八十多户都有私家车。
郝建伟本科学理工科,自动化技术,毕业后没找到合适工作,转而做销售,虽然挣了一二十万投入创业,不幸失败了。如今,他在镇上开挖掘机,女儿就读村上的幼儿园,老婆带孩子之余,在村子里找了一个路口,卖萝卜干和各种豆豉补贴家用。凭借示范村的口碑和食品的安全、美味,销量不错。
这位内蒙女婿,来战旗村生活四五年了,仍不打麻将,对村子的风气和邻里关系挺满意。小富即安,是他目前的心态。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是独子,父母在内蒙那边生活,安土重迁,不愿来四川生活。
虽然朋友不多,他不介意,种种花草、钓鱼、体育锻炼、自驾游,是他的业余爱好。
记者在战旗村待的最后一晚,住的是村里民宿,据说全村只有三家。两人住标间,80元一晚。晚上7点,记者去楼下散步,看到很多老人在门口乘凉,有的两口子坐着,也有一人独坐,摇着蒲扇。透过窗户,还能看到小孩和年轻人在玩游戏。
熄灯入睡后,房间临路安静,偶有犬吠。后半夜下起雨,打在屋檐和灰瓦上,那是一种久违了的天籁之声,是古人笔下的“巴山夜雨”。
猛然回到自己童年时代,三十年过去了。
房前屋后的瓜果蔬菜,仍在暗自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