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唐墓出土漆盘残片的修复保护

2019-08-02 10:46刘彦琪王玉芳郑志利
文物春秋 2019年4期

刘彦琪 王玉芳 郑志利

【关键词】饱水漆器;沧州唐墓;文物修复;车削技术

【摘要】文物保护的对象不仅仅是文物的本体,还包括其所承载的重要信息。沧州青县唐墓出土的2件漆盘残片上保存有木胎车削技术的痕迹,说明这种记录在明代文献中的制作工艺在唐代的木器加工中就已使用。为保证漆盘残片所反映的历史信息的完整性,在修复时不做进一步的补全修复,而是将其拼对粘接后直接做成标本,并制作相应的支架、夹具和文物包装,以便更好地进行保护、展示与研究。

*本文为北京大学“沧州漆器修复保护”项目(编号:SMA201400182)成果

2011年3月,河北省沧州市青县新兴镇吴码头村发现古墓群。沧州市文物局与青县文广新局组成联合考古队对该墓群进行了抢救性发掘,共发现墓葬16座,包括汉墓1座、唐墓7座和金墓8座(相关资料尚未发表)。其中,唐代砖室墓M2出土了一件较完整的漆碗和若干漆器碎片(图一)。

与其他因埋藏环境干燥、经长期微生物腐蚀呈酥烂状的北方出土漆器[1]不同,沧州唐墓漆碗及碎片出土前长期浸泡在水中,出土时保存状态较好,是难得的北方出土漆器资料。受沧州市文物局的委托,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对这批出土漆器进行了修复保护。

除保存较完整的漆碗外,经初步拼对,这些漆器碎片可复原为三件漆盘。因原器木胎已失,漆器残片仅余漆层和附着的漆灰层,其中,黑漆者为外壁,朱漆者为内壁。经观察,漆灰层上可见清晰的原器木胎的加工痕迹。因此,经过充分观察和研究,笔者决定,仅对漆碗和一件较完整的漆盘进行复原,剩余两件漆盘的残片不做进一步的补全修复,而是拼对后直接做成標本,保留其残存的木胎加工痕迹,以便于今后的保护和展示、研究工作。

一、漆盘残片脱水

由于漆器在墓葬内长期受地下水浸泡,其内部分子结构完全被水饱和,若保存环境剧烈变化,文物内外干燥收缩速度差异较大,就会导致漆膜起翘、开裂,甚至严重变形;但若长期处于饱水状态,内部纤维素的水解也会使漆器进一步糟朽。故需寻找合理的干燥方法,在有效控制干燥速率的前提下,使漆盘残片脱水定形。

饱水漆木器脱水定形的常用方法有自然干燥法、冷冻脱水干燥法、溶剂法、高分子材料渗透法等。其中,自然干燥法操作简单,不使用化学试剂,对文物本体的干预较小,缺点是易对含水量极高、腐蚀严重、强度差的漆木器造成损坏。沧州唐墓出土的漆盘残片虽然木胎已流失,但漆灰层较厚,强度相对较高,可使用自然干燥法脱水定形。为保证脱水过程中文物的安全,笔者先选择少量无法拼对的残片作样本,用沙埋法进行干燥试验,其他残片则暂时浸泡于溶解了微量甲硝唑的冷冻水浴盒内保存。试验的具体步骤是:将样本用宣纸包裹后埋藏于细沙中并置于阴凉处,每隔数周取出样本称重(不去除宣纸以保湿)并记录数据,重复操作至重量稳定,然后清理样本表面的细沙和宣纸。试验结束后,可见样本已脱水定形,且具有一定强度,表明沙埋法适用于沧州唐墓出土漆盘残片的脱水定形。

由于漆盘残片在干燥过程中易进一步变形,可能导致脱水后无法拼对粘接,需在脱水过程中使用模具辅助定形。具体做法是:拼对残片并用高岭土制成的凸面造型支撑,调整造型使残片间的断茬能够对接,然后取下残片,用造型翻制出石膏阴模,再用阴模翻制出阳模。将包裹宣纸的漆盘残片夹于阴阳模扣合的模具中矫形(图二),再将模具埋入沙盆中,经过长达一年的缓慢干燥,最终获得成功脱水定形的漆盘残片(图三)。

二、漆盘残片上制作工艺现象的观察研究

为了解漆盘残片上的工艺现象在原器上所处的位置,笔者先对漆盘残片进行了初步拼对,并使用可再处理性较好的B-72粘接剂进行临时固定。

经初步观察,可见如下制作工艺现象:

(1)漆盘底部的圆形平面漆灰层上分布若干组有打破关系的痕迹单元,每个痕迹单元由若干平行的凹线擦划痕构成(图四,A);

(2)漆盘侧壁的漆灰层可见若干平行分布的凸起线痕(图四,B);

(3)漆盘底面圆心位置的漆灰层可见圆锥状工具垂直刺切的痕迹,刺切深度不同,均有拔出工具时造成的木材翻卷现象(图五)。

我们再使用日本KEYENCE公司的VHX-1000超景深三维显微系统对漆盘残片做进一步观察。观察结果显示:漆灰层系用生漆混合细灰调成,质地细腻,能够将木胎表面的加工痕迹清晰地转印下来;漆灰层之上为深褐色的生漆层和红色的朱漆层(图六)。经三维显微系统3D重建,漆盘各层结构清晰可见,朱漆层、生漆层均厚约0.05毫米,漆灰层厚度不足1毫米(图七)。由此可知漆盘加工流程为:先制木胎,并用灰底填平其表面纹理,经干燥硬化及打磨后髹漆,外壁髹黑漆,内壁髹朱漆。

图八为笔者对漆盘剖面结构的复原,其中A为朱漆内壁及漆灰层,B为黑漆外壁及漆灰层,而漆灰层上的痕迹是转印自木胎表面,因此已经水解流失的木胎的剖面结构应如C所示(方框内为盘底圆心位置刺切处)。从木胎剖面结构看,木胎底部的擦划痕应是用平刃刀具多次刨切产生的,由于每次刨切的力度不同,擦划痕呈台阶式分布(图九)。而从木胎底部圆心位置的刺切痕迹看,木胎未被刺穿,且擦划痕迹未将刺切痕迹破坏,说明刺切痕迹形成于刨切擦划痕之后。据此可知,木胎底部在用平刃刀具铲平后,其中心又被圆锥状工具刺切。

用超景深显微系统观察漆盘侧壁漆灰层上的凸起线痕,可见疑似木片圈叠的痕迹(图一〇),但观察其断面,凸起线痕上下未见木片圈叠必会形成的台阶状漆灰层形态(图一一。A为器物外壁黑漆层,B为漆灰层,C为凸起线痕),故漆盘的木胎并非“木片圈叠”成型。因漆灰层表面痕迹是木胎表面加工痕迹的镜像,故对应部位的木胎断面形态应如图中D所示,结合侧壁残片上凸线痕呈以盘心为圆心的同心圆分布的现象,笔者推测木胎侧壁是在镟床上使用尖刃刀具车削加工而成。

综上,沧州唐墓出土漆盘木胎的加工顺序应是:先车削弧形立壁,再用平刃刀具铲平底部,然后将木胎用圆锥顶心配合块状夹具固定在镟床上车削修整。考虑到木胎底部戳刺痕迹的形态,镟床上木胎工件的定位结构可能如图一二所示(a为圆锥顶心,b为块状夹具,c为木胎,d为车刀)。

为验证上述判断,笔者用圆柱形木材在车床上进行了车削模拟试验。如图一三,从A位置下刀车削木器内壁,从B位置下刀车削外壁。为使木材能轻易且均匀地减薄,车削时用斜刃或尖刃刀具。通过比对,模拟试验所成痕迹(图一四)与漆盘残片侧壁上的线痕形态特征一致,表明沧州唐墓出土漆盘确实使用了木胎车削技术。这种能够高效率、高精度地加工中心对称物体的技术可能传承自更早的青铜器制作工艺,例如找到型芯圆心后将其定位在轮盘上,通过车削进行刮薄,以配合泥范得到铸造所用型腔[2]。

由上文可知,漆盘残片上呈现出的工艺现象以及据之确认的唐代木胎车削成型技术,是最能够体现该文物的内涵和价值之处。若将器物修复完整,用新制木胎将残片回贴,相关工艺现象就会受到干扰,甚至无法再被观察研究,反而破坏了文物历史信息的完整性,减损其历史价值和科学研究价值。基于以上认识,笔者决定不对漆盘残片做进一步的补全修复,而是将其拼对粘接后做成标本,保留原始信息,以便更好地保护、展示与研究。

三、漆盘残片的粘接

为提高漆盘残片的机械强度,本次修复以生漆混合灰料作为粘接剂,对已用B-72临时加固的漆盘残片断面进行注胶加强。

为选择合适的粘接材料,我们以1∶1的比例分别制作了生漆加糯米粉(A)和生漆加细瓦灰(B)两种混合材料的试样,在室温25℃、湿度35%的环境下进行试验。试验表明,试样A在20小时内可干燥并达到最高硬度,试样B则需40~50小时干燥并达到最高硬度,试样A硬化的时间远远短于试样B。经硬度计测试,两块试样的最高硬度分别为414(HL)和440(HL),差异不大。为便于操作,笔者决定采用试样A的配比材料粘接碎片,并对影响标本稳定性的较大缝隙进行补全。

因残片一侧带有重要的制作工艺痕迹,本次修复未将内、外壁粘合,而是分别进行粘接。标本碎片间的粘接处均保持了较高的可识别度,使其不会误导观察研究的结果。粘接处理后共得到4块标本,分别是2件漆盘(标本一、标本二)的朱漆内壁与黑漆外壁(图一五)。

四、漆盘标本的保管与展陈

由于未进行补全修复,2件漆盘残片标本的强度及稳定性较差,出于保护文物及便于展陈的考虑,需为其制作能够稳定支撑的支架。支架材料应具有安全耐久性,且支架与文物之间应使用易拆装的机械连接。

两件漆盘残片标本中,标本一造型较规整,可直接测绘器物剖面图,取得尺寸数据后,通过数控加工做出亚克力支架,漆器的外、内壁残片可依次嵌入支架中(图一六)。

标本二形制不规则,且破损严重,需制作造型匹配度较高的支架以保证受力均匀。由于标本二强度较差,无法进行接触式翻模,笔者使用3D扫描仪采集其支撑所需的点阵云信息,再用光敏树脂分别3D打印出内、外壁支架(图一七)。

与标本一是内、外壁标本直接叠放于支架槽内不同,标本二的内、外壁是分别扣放于支架上,因此,为防止标本二在展陈、保管过程中从支架上滑落,还需制作配合支架的夹具。夹具由亚克力片材、圆柱材和压簧组成,自然状态下可将标本夹持于支架上,按压后能够释放足够的空间将标本取下(图一八)。因标本边缘较薄,夹具压力过大容易损坏标本,所以夹具的压缩程度设计为可调(相关装置已申请专利,专利号ZL201820318495.6)。为确保标本取用后能装回原位,支架上还用无酸笔标出标本边缘线。

运输过程中文物的安全也是文物保护的重要环节。为进一步增强文物的防震能力,还需为漆盘残片标本及支架制作专门的包装。包装由PEP环保泡棉缓冲层和无酸瓦楞纸盒两部分组成,可分层置入标本一和标本二。为防止标本受到颠簸撞击,还需保证标本及其支架在缓冲层内相对位置的固定。

以标本二外壁为例。首先在倒扣的圆盘形标本支架上对称的两侧边各加工一个工艺孔C,用圆柱形亚克力限位条D将两个工艺孔对穿,并使支架上的亚克力夹具1、2、3对准泡棉缓冲层E顶面的无酸纸定位线4、5、6,然后将亚克力限位条嵌入凹槽F,限位条两侧插入泡棉缓冲层(图一九)。需要取出标本时,只需要借助工具将限位条从泡棉块一侧推出即可。

标本一的支架未设置夹具,可直接用随形缓冲垫固定。为防止文物受到污损,缓冲垫表面用轻质超细纤维布包裹,通过摩擦力固定在嵌套结构的缓冲泡棉上。

无酸瓦楞纸盒为插接结构,盒盖、护翼及一侧立壁可完全打开,便于存放和提取文物。有关该包装盒及泡棉缓冲层的设计制作方法,笔者曾专门撰文讨论,此处不再具体论述[3]。包装时,将标本二内壁及其缓冲层、无酸瓦楞纸隔板、标本二外壁及其缓冲层、标本一及亚克力支架、标本一缓冲垫按照从下到上的順序依次置入无酸瓦楞纸盒,最后将插舌插入纸盒与泡棉之间,盖上盒盖(图二〇)。

此外,为了在未来的展陈中更好地说明漆盘残片的加工工艺,体现文物的价值,笔者参照《髹饰录解说》中的镟床附图[4],按照1∶12的比例制作了可运转的缩小复原模型作为辅助展品(图二一)。该模型可将脚踏板的上下往复运动转化为转轴的圆周运动,这是中国传统机械中使用较多的方法。笔者通过模拟试验验证了其传动结构的合理性。

五、结语

镟床车削是重要的漆器木胎制作工艺,文献中已有较多记载,如黄成《髹饰录》乾集:“天运,即旋床。有余不足,损之补之。”[5]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凡造碗碟盘之属,其胎骨则梓人以脆松劈成薄片,于旋床上胶粘而成,名曰棬素。”[6]王世襄《髹饰录解说》:“正圆形的漆器,如椀、盒、盆、盂等,它们的木质胎骨,除了是用薄木条圈粘而成的外,都是用镟床来镟制的。”[4]

迄今所见考古出土漆器中也有木胎“镟制”成型者,如河南罗山县天湖出土的商代漆碗(编号12∶34)“系使用机械旋转辅以手工修整,类似陶器的轮制法”[7],然而报告只发表了修复完整的漆碗图片,未见反映制作痕迹的图像资料,对其制作工艺的判断也为肉眼观察后的简单描述,缺少详细分析,也未列出判据,客观性无从验证。从这一角度看,沧州唐墓出土的这两件漆盘残片为漆器制作工艺的研究提供了良好的观察样本。

文物保护的对象不仅仅是文物本身,还包括文物所承载的重要信息。沧州唐墓出土的漆盘残片上保存有重要的制作工艺痕迹,如果在修复过程中仅仅关注器物的材质安全及完整器物所体现的审美效果,就会错失对其历史价值的发掘与展示。对文物修复理念中提及的“完整性”应有多层面的理解,除造型外,我们更应关注文物所反映的历史信息的完整性。然而,只要对文物进行修复操作,就无法保证绝对的信息完整性,因此,需要强调修复工作中的最小干预原则,优先保全那些最能体现文物价值的现象。

笔者在修复沧州唐墓出土漆盘残片的过程中,对文物反映出的制作工艺信息进行了观察分析,确认了明代文献中记录的木胎车削技术在唐代的木器加工中就已使用,而这些重要现象及研究结论,决定了我们最终采取什么样的修复手段。此次文物修复的案例表明,在修复工作开始之前的器物研究意义重大,修复工作只有建立在深入研究基础之上,才能够选择合理的修复材料和方法,使文物的重要历史内涵得到有效的保护,且使修复后的文物更利于后续研究的开展。

[1]马清林,卢燕玲,胡之德,等.中国北方干燥地区出土漆器漆皮回软方法研究[J].文物保护与考古科学,2000(2).

[2]刘彦琪.中国早期青铜技术中的几何作图法[J].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9(1).

[3]刘彦琪.文物无酸包装的设计与制作[J].华夏文明,2018(10).

[4]王世襄.髹饰录解说[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3:25—26.

[5]黄成.髹饰录图说[M].扬明,注.长北,译注.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7:3.

[6]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三十:髹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335.

[7]河南省信阳地区文管会,河南省罗山县文化館.罗山天湖商周墓地[J].考古学报,1986(2).

〔编辑:张晓虹;责任编辑:成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