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雨
“老爸”,這是六个儿女对他的昵称。有时候儿女也会响亮地叫他“老太爷”。每当此刻,老爸总会把银白而上翘的老君眉动上几动,用他依旧炯炯有神的眼睛,循声望去,满脸幸福地应答道:“哎……”
这两个迥然相异的称谓里,有两种不同文化的融和。称父亲叫老爸,那是大家都熟悉的称呼,是主流的华夏文化。地道的黄沙人有自己的文化,他们管父亲叫“嗲嗲”,而管自己的祖父为“爹爹”。若自己已有孙子孙女,那就得称父亲为“老太爷”。因此黄沙人有个口口相传的“规矩”——“养个孙子小三代”。如此称谓虽然有点乱,但乱得幸福,把对方辈份叫长叫尊,听者高兴,而叫者更是窃喜,一声“老太爷”的背后,底气十足,是令多少人羡慕的四世同堂。
黄沙村,属地在盐城市射阳县海河镇,但与阜宁、建湖特别近。
每每收种季节,黄沙村的庄稼人特别关注天气,听到阜宁或建湖广播里的天气预告,说广播里的小妹“不辣谎”。这可是相当高的评价,顺嘴说出三个字,心里想的是:这是个“靠谱”的人。
黄沙最出名的是“穷”。“学大寨”的岁月里,“一个工”只能分到几分钱。满10分的农活,才计算为“一个工”。一个强劳力,卖力地干一天,才可能得到10分工;很多人卖力一天也只能得5分或6分工。人们辛苦一天,能挣几分工,都由记工员记录。
分红,是年终的一件盛事,生产队里根据记工员和保管员提供的工分和实物领取明细,队会计便汇总计算出各家各户收支的结果,公布账目。多少能够余点钱的,就可以有“分红”。
印象中最深的是,我高中毕业回乡务农后,加上爸妈的劳动,全家三个强劳动力一年到头起早贪黑地流汗,才有过一次分红喜事。那次分红,我家分到的是两盒火柴,那时火柴2分钱一盒。
虽然穷,但故土依旧难离,祖祖辈辈几代人生于斯,长于斯。世世代代的黄沙人在这片土地上动脑筋,“排除万难”,“抓革命,促生产”,改变生养他们的这片土地的生态环境。
农耕社会,土地就是农人的命根子。而黄沙这块地,又特不争气,地势低洼,土质如沙,黏合性特别差。
在老爸的记忆里,这里是“逢雨到处大水涝,骄阳三天冒盐硝”。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我外婆家的东边,就是一大片地势低洼的盐碱地,除了盐硝,就只有东一棵西一棵瘦得让人揪心的盐蒿菜和一座孤零零的土坟。再东边就是一大片同样潮湿低洼的大草滩,南北有几十亩,但这不是黄沙村的地盘,是复兴村的领地。而在这两者之间偏东北一点的一块高地,又是塘洼村所有。
小时候总感觉奇怪,怎么在黄沙人的地盘里,夹着复兴村的草滩和塘洼村的高地。特别不理解的是,塘洼怎么不洼,复兴虽洼但茅草芦苇特别茂盛,而轮到黄沙的地就只有低洼和盐硝,连野草儿都不肯长。
长大后,才渐渐明白,黄沙村为什么到处是沟和塘,一块高地周围不是沟就是塘,一个庄子的前后,必有大沟和大塘。这一切,正是一代代黄沙人“改天换地”的壮举,我想,每一条沟,每一汪塘,都承载着黄沙人与命运抗争的平凡而神秘的故事。
因为,他们要养家糊口活下去;因为,高地上长庄稼才不容易被洪水淹掉;因为,只有不断地挖沟挖塘垒高田,才能有收成。这就是伟大的“脱贫工程”。
为了脱贫,黄沙人干活的劲头决不比邻村人差。“上工上到年三十,正月初一开门红”,一年360天,风雨无阻;“头顶星,脚踩冰”从早到晚,从春到冬,难得休息。
为了脱贫,黄沙人把贯通南北的一条河叫做“增产大沟”,把横架大沟之上的桥命名为“致富桥”。
为了脱贫,黄沙人都相信,要把屋子建在高地上,越高越好。为了建屋,第一项重大工程就是垒一方可以建屋子的高地,那叫屋基地,这就要从附近的洼地里挖更多的沟和更深更大的塘来取土,这种劳动,黄沙人管叫“堽墩子”。
老爸也不例外,为了脱贫,养活一家儿女,一生造了八次屋。他说,第一次造屋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在外婆家的东边,一片贫瘠的洼地上挖塘取土堽墩子。而这一伟大的工程,全是老爸一人在一个冬季里干成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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