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君亭 尧鸿飞 赵兵*
明代中后期在中国古典园林史上属于重要的转折时期。徽州园林是江南园林体系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当今研究较多的徽州园林大部分为村落、水口园林,对具体徽州私家园林的讨论近年有增长趋势,如对休宁坐隐园的考证,但总体讨论数量仍然较少,这与现存徽州私家园林数量稀少、破坏严重有很大关系。如今大部分著名的徽州私家园林,仍然只存在于历史典籍中。本文将就现有历史资料进行深入挖掘,考证曲水园等具体建制时间,推测其园林布局和变迁,并总结相关园林活动。
1.《古歙山川图》曲水园局部
2. 西溪南村古园林遗址分布图
3. 里南坂田区域
4. 葫芦门遗址平面及立面图
曲水园为明代中后期徽州地区西溪南村的一座名园,推测建于嘉靖中后期,公元1546~1550年间。曲水园在十亩左右的园林面积内,建有十二楼、藏书楼、御风台、曲池等32个景点,各景点之间以曲水串联,是一座规模较大的私家园林。曲水园在徽州的盛名因明代汪道昆所作《曲水园记》[1]而流传至今。汪道昆为嘉万年间文坛上“后五子”之一,与当时文坛巨擘王世贞先后官拜兵部,时称“天下两司马”[2],除了汪道昆,曲水园也多见于当时徽州诸多文人的题咏之中。
曲水园见于史籍记载的园主人为吴良玙和吴孔嘉。清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画家吴逸绘《古歙山川图》[3]之丰南景象时(图1),还特意标出了曲水园的位置,表明曲水园大致位于在村西南方向(图2),依稀能看到一些连廊,小面积的水面和叠石。曲水园历经朝代更迭,大部分已破坏殆尽,今日仅存方池一潭[4]。
《曲水园记》有云:“里南良田千亩,里人呼杨柳干。其东则曲水园,修广不啻十亩。”[5]里南即为西溪南,杨柳干就是指西溪南的良田,因杨柳多而得名,杨柳在古代特指柳树。由计成的《园冶》相地篇可知曲水园是典型“村庄地”,兼有“农庄”和“游观”性质。
在地图上可知此处地势低洼,是四周水流汇集之地(图3),亦可以解释喜湿生的柳树在这里长势良好的原因。曲水园位于杨柳干东面,而杨柳干水源丰富的优越地理条件,为曲水园内复杂的理水活动提供了良好的基础。
通过实地走访,对西溪南村中名叫“葫芦门”(即“十二楼”的俗称)的水塘遗址进行测绘,可以得到曲水园遗址测绘图。绘出遗址平面图及现存假山立面(图4),遗址主水面形状大致为矩形,面积约700 m2,在池南发现有假山基座遗址;在主池东南角,有一部分弯曲水域被划入民宅,与主体水域分隔,此处弯曲水域池北面置有湖石,另在葫芦门东面(现为卫生院)也设有叠石。
经过调查,基本可以断定此遗址就是当年曲水园的一个部分,但是由于村落毁坏严重,且周围民居环绕,很难进行大面积的考古挖掘。但由葫芦门的水池形状,可推断当时造园对于水池的处理还是以方池为主,但已渐渐引入自然式的曲形水系。
5. 曲水园平面概念图
《曲水园记》基本依据游览路线记录景点,全文围绕曲水园中心的大池塘,分为池的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分别记叙,可总结为三条游览路线。根据游览路线,结合曲水园遗址测绘图,大致勾画了曲水园各景点方位的平面概念图(图5)。
3.1.1 东南户——馌舍
由园东南门开始游览,途经竹林、万始亭、群玉山、东桥、孤屿、长阳彩桥、步檐、钓矶、北堤、西堤、中分榭、池南驰道、御风台、馌舍这十四处景点,馌舍是游览路线的终点。
3.1.2 西堤——三秀亭
由西堤出发,沿西池向北走,经过灌木庄,返回步檐,经重门,来到水竹居。以水竹居为出发点,其后为藏书楼,藏书楼周围的建筑统称十二楼。十二楼西面为青莲阁,青莲阁下为清凉室,青莲阁与清凉室为一栋建筑,上层为阁,下层为室,清凉室为面朝东面的建筑,面朝西面开门,与步檐相连。清凉室左为洞房,根据其坐西朝东的建筑属性,推测洞房在清凉室北面;另据汪道昆曲水园题咏诗词,可知清凉室临于水之上。从洞房北面出,正对着门有孤置石景观,继续向北走来到迎风坐,迎风坐为四门洞开建筑,出迎风坐北门向西可到黑色石头堆成的小山,山北有三秀亭,亭边植木芍药,芍药种植池下是半圆形的池塘。
3.1.3 迎风坐——止止室
迎风坐为一处连接性的景点,由从迎风坐西门沿着步檐可以去水竹居;由迎风坐东门可以去高阳馆。高阳馆南面为垣屋和石林,距离石林不远为四宜堂。从四宜堂西门出,穿过玉兰树,有玉兰亭和奇石,玉兰亭北面为止止室,至此所有景点均游览完毕。
曲水园以水制胜。其造园方法应是对原有田间小路的深加工,成为园中的“曲水”涧道,最终曲水汇入中心的池。根据《曲水园记》与《曲水园杂咏》整理出曲水园中的理水类型表格(见表1)。
曲水园的理水形式多样,有弯曲的水渠作为涧道,涧道上架桥,开渠引活水入园养鱼是徽州园林的特色[6];有在水池中建堤,分割水面;有半圆形的曲池;此外还有山水结合的形式,即水流经涧道流向假山山麓,最终进入池塘。
根据遗址与推测布局图,可知曲水园的水系结构是以方池为中心,周围缭以弯曲的水渠。这种主次关系,是徽州园林的特点之一。徽州园林由于自身处于一种高度自然的环境中,其园林布置则极尽人工,遵循一套既定的生态伦理秩序,非常规矩。在鱼塘水池,取矩形和半月形等形态的居多,像曲水园这样有曲水的则非常少见。因此曲水园在徽州“以曲水闻胜”的原因也就一目了然了。
此外,曲水园“以曲水闻胜”也是有一定的历史原因的,在明代中期江南造园的具体形态中,“曲”是一个突出的词汇。通过曲水,可以营造出“幽”“奥”“深”“静”的效果[7]。
《曲水园记》中提到园林置石的活动共计六次之多,总结如表2。
曲水园中对于石的处理主要分为四种,一是“累石为山”,如“群玉山”“黝石小山”等,且十分注重石头的颜色与材质,此时假山的堆砌已是采用纯石材堆砌,不再延续以往的土山置石传统。二是延续前人将奇石作为单独观赏单元的做法,如“当户一卷石”。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第三种置石方法群置,在园中表现为“震泽石林”,聚美石为山,结合文中描述石头各种姿势形态的文字,说明造园者的喜好仍是以观赏性的“美石”为主,而堆砌方法则遵循画理“群山大者岳立,小者林立,疏茂相属,其高下有差”,遵循“众山拱伏,主山始尊”的构图规律。四是散置,石材选取精巧的花石,注重石头表面的颜色与纹理。
值得一说的是,在实地考察中,笔者发现徽州园林置石喜好使用本地石材,也不着重于纠结苏式园林中对于置石“瘦漏透皱”的审美要求,反而看起来沉稳敦厚,不追求轻盈感。这与徽州古代交通不便有较大关系[6]。因此,曲水园中大量使用假山堆砌做法,尤其是昂贵的从太湖地区购置的“震泽石”,愈加显示了园主人的雄厚财力。
曲水园中植物种类丰富,且善于利用植物属性造景,这与其村庄园林的性质有关,比如“编柳为藩”,将柳条编织作为篱笆围墙,是因为园林和村庄田地相连,不需要那么明确的围墙界限,且柳条篱笆更具生命力,在风水学方面,又起到了屏障的作用;另有竹、柏、梧桐、银杏、桂等本地树种。
表1 奉阴违曲水园内的理水方法(汪道昆《曲水园记》)
表2 曲水园内的置石活动(汪道昆《曲水园记》)
园主注重花卉的培养,孤屿上“花石错置”,园中有一栋建筑名“都房”,即为摆放花卉的花房;另外还植有芍药和以植物主题命名的景点“玉兰亭”,亭边植玉兰;园中的涧道内植有“夫容千茎”(荷花)。《曲水园记》中多次使用“穿薄”这个词,体现了园林植物的幽深与茂盛,这种努力营造出的“幽”的境界,也是当时江南园林造园所追求的风气之一[7]。
纵观曲水园的布局,无论是从方池,还是从掇山置石的秩序感,或是从其整体严谨的园林节奏中,都可以感受到一种徽州园林特有的“理趣”。这与明代徽州整体的文化氛围是有关系的,即对当时程朱理学的尊重与推崇。曲水园还有其特有的徽州文化成分,如槃楼中置供奉先祖排位的夹室,涉及徽州颇具地域特色的祭祀文化,又如注重藏书楼的建设,且将其位置设置在建筑群中心,体现了徽州人自古以来对读书的重视。
此外,曲水园还蕴含徽州人对佛教的重视,园中有两座重要的建筑:青莲阁、清凉室,均是主人供奉礼佛之处,园外还有法界菴。这种主动将佛教因素引入园林的做法,是当时造园的潮流之一[8]。
园林的社会属性突出体现在它所提供的在社会交往中的作用,也因此留下了大量园林的记叙与诗作。《曲水园记》便是一个例子。汪道昆在溪南结“丰干社”,后又结“白榆社”,曲水园是社员们吟咏常去之所。如龙膺、方于鲁、吴守淮、王君公、许太初等社会名流,均留下过与曲水园有关的诗词。彼时众人齐聚一堂,饮酒作诗,可以遥想当年园林集会的盛况。
徽州西溪南曲水园仅是徽州众多私家园林画卷中的一隅,然从中可以窥见徽州园林的风姿。曲水园建于明朝嘉靖年间,这一时期,被普遍认为是明代江南社会的重要转折时期,社会经济进一步兴盛,社会风气开始变化,江南社会逐渐由俭入奢。徽州地区虽地处山区,不能与普遍意义上的江南地区相提并论,但由于徽商的兴盛,使得徽州也受到了此风潮的影响。明代徽州地区造园的兴盛,也是这种社会风气的一种体现。
就曲水园而言,虽说园主人是朝廷官员,但在园林建造时,可以看出他是丝毫不避嫌的。在当时,社会风气虽已开始转变,但明初的“尚简”仍是明面上的主流。曲水园则以大规模的掇山活动和建制高楼“十二楼”等景观大方炫富,这与徽商当时资产的雄厚以及在朝廷中的自信是有关联的。
由园林的兴废从侧面可以看到徽商的兴衰,曲水园在建成之后一跃成为社交名流云聚的场所,显赫一时。然而园主人耗费二十年的时间修建了这样一座巨大的园林,却在短短几十年的时间内就被变卖与分割,不免令人唏嘘。巨大园林昂贵的维护费用固然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商人财富转瞬即空也是常事,园林作为财富的附属品被变卖转手夷为平地,成为绝响,用同样的眼光观察因徽商集聚而显赫一时的扬州园林亦是如此。李格非《洛阳名园记》云:“园圃之废兴,洛阳盛衰之候也。”在徽州则可以套用为“园圃之废兴,徽州盛衰之侯也。”通过对徽州古典园林的研究,以期可以为当今中国古典园林史的研究添砖加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