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王甘
乡村教育始终面临诸多困境:资源的绝对匮乏、教师流动性大、缺乏硬件与软件支持、家庭支持不足等。如何突破这些困境始终是乡村教育者们所探寻的重点。
小橡树幼儿园创始人王甘博士于今年五月参访了五所采用新学校(Escuela Nueva)模式的哥伦比亚乡村学校,她认为在这样的恶劣条件下,哥伦比亚新学校运动创造了奇迹。
本文为王甘博士的参访心得,文章来源微信公众号“教育思想网”,有删编。
小橡树幼儿园创始人王甘博士及孩子们
新学校运动起源于乡村复式小学。所谓复式小学,就是混龄。这种形式的学校多见于比较偏远的乡村,因为人口稀少,交通不便,小学里每个年级只有几个孩子,为在资源有限的条件下普及小学教育,一个老师就会在一个教室里教授两个甚至多个年级的孩子。
这样的课堂,教师不仅要教多个年级,还要教各科课程,压力比较大。正是在这样的压力下,新学校运动诞生了。《学习指南》是它的核心产品。
这是一本融教材、活动手册和教学指南为一体的指南,学习材料分为基本活动、实践活动和应用活动三部分。指南中有学习材料,也有讨论题目、观察实践、动手制作等具体步骤,不仅有集体活动,也有分组学习、双人练习,还有体验活动、社区活动等等。学生可以按照自己的节奏完成个性化学习、体验式学习甚至项目式学习
我们在哥伦比亚两个省的五所乡村小学中都看到了《学习指南》的成果。
比如三年级的科学课有一节“安全清洁的水源”,学生首先轮流朗读相关故事,两人一组讨论水的重要性以及污染水的危害性;接着老师带领大家观察学校附近水源,学生要画出水源地图,用不同颜色标出洁净水源与污染水源,并且学会用塑料瓶、铁丝网、沙子等材料制作简易污水净化器,了解净化器的相关知识。
最后学生两人一组,讨论自己的社区如何取水运水,模拟一场主题为“如何更好地保证饮用水安全”的社区宣讲,回家之后还要讲给家庭成员,与他们一起制作保护水源的提示标语。学生将完成情况报告给教师,教师记录学生的学习进展。
在这五所乡村学校中,只有一所学校规模稍大,有71名学生、4位教师,其它四所学校都只有一位教师负责多个年级的学生。
在小规模学校里,两张梯形课桌拼在一起形成一个六边形,几个学生(往往是一个年级的)围坐形成一个小组,有一位小组长来负责推进小组学习过程。
学生们的课桌上都放着一本《学习指南》。除了一年级学生不能独立阅读之外,其余学生都能根据指南进行阅读、讨论、画图表、做实验等活动。教室里有学习角和教具柜,装着各种度量工具、实验用具供学生使用。老师在教室里巡回走动,在需要帮助的小组里跟学生一起做实验或者讨论,每个小组都根据自己的年级和进度自主学习,并不需要老师维持秩序。
在加利的一所乡村学校,有20名学生和1位教师。我们看到了五个年级的学生同时上科学课的状况:一年级学生搭建动物园,认识动物;二年级的1名学生观察植物;三年级学习人体构造;四年级学习月相变化;五年级的学生正由老师带领从教具柜里取出酒精灯来测量温度……
这些新型教学法让处于社会经济地位底层、平时难以被公众看到的偏远乡村的学生受益很深。教师不再是知识的灌输者,而是学习的支持者;详细布置的讨论和分享内容,促进了学生之间的互动式学习和同伴学习;提问方式和活动方式强调发展高级思维的能力;《学习指南》强调利用各种学习资源,如学校图书馆、学习角里的教具、社区和家庭环境等,也强调知识的学习与日常生活紧密结合。
哥伦比亚的乡村学校以前也尝试过其他模式,这些由教育教学专家设计的教学模式,都是从儿童发展的角度出发,没有考虑到教师需求和承受力。新学校模式最早的设计者自身就是乡村教师,非常了解乡村教育的痛点。《学习指南》以儿童为中心的同时考虑到教师的需求,给教师提供了切实有效的支持,因此得到教师的认同。我认为这是项目成功的一个关键点。
哥伦比亚新学校基金会创始人Vicky反复强调,他们坚持三个原则:简单、低成本、可复制。《教师手册》的编排与学生的《学习指南》非常相似,也分为基本活动、实践活动和应用活动。教师培训的形式除了阅读资料,也有小组讨论、双人讨论展示、角色扮演等等。因此在培训中,教师能身临其境地学习如何使用《学习指南》,更好地将以前的灌输者角色转变为学习支持者。
《学习指南》让教师和学生共同受益
除此之外,在参访乡村学校过程中,乡村学生的整体风貌也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从中可以看到新学校模式的多种成果。
每所学校,最先出来迎接我们的不是老师,而是学校的学生“领导班子”:学生主席、副主席、秘书和各委员会负责人,如图书馆委员会主任、环境委员会主任等。这些学生领导是全体学生投票选出,学生主席一般是五年级学生,其他职位则分属不同年级,女孩居多。“选举”一年一次,候选人要向全校同学陈述自己的“领导计划”,打算解决什么问题,争取选票,根据票数多少赢得相应职位。
一个圆桌就是一个年级,每个组进行自主学习
领导班子的成员虽然只是小学生,主人翁精神却很强:他们带着我们在学校各处参观,讲解学校每个部分的功能,包括图书馆、食堂、社区地图、考勤表、爱心信箱、意见建议箱等等,如数家珍。
班级里其他同学的交流能力也很好,Vicky几次组织学生们参与问答,孩子都纷纷举手,大方发言。
看来《学习指南》强调的认知与非认知能力综合发展,对学生们很有帮助。
在测试评估方面,新学校模式也交出了令人惊喜的答卷。
例如通过分析哥伦比亚教育部提供的168所新学校模式的乡村学校数据,以及在相同地区的另外60所传统乡村学校的数据。他们发现,采用新学校模式的乡村学校学生不仅对当地社区生活参与度更高,而且在三年级数学和三年级与五年级西班牙语统考中的成绩更高。
还有研究者用SABER考试成绩研究新学校模式,发现来自低于社会经济平均线的乡村家庭的孩子,在考试成绩上超过了上传统学校的高收入乡村家庭的学生。他们的结论是,新学校模式弥补了低收入家庭的资源不足。
还有研究表示乡村学校在三年级数学和语言方面,成绩好于同类城市学校。哥伦比亚是唯一一个乡村学校成绩好于同类城市学校的拉美国家。由于哥伦比亚的大多数乡村学校使用新学校模式,研究者认为乡村学校更好的学业表现应归功于新学校模式。
对尼加拉瓜、危地马拉和菲律宾的研究也发现,新学校模式中的学生比传统学校的学业成绩更高,留级率和辍学率更低。
这些扎实的项目评估数据,让新学校模式受到广泛承认并得以推广。
哥伦比亚政府近年来规定,凡是开展项目的NGO都需要负担项目实施费用的30%。Vicky的基金会虽然能正常运转,但也没有很多财政支持。她解释,由于新学校模式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至今逾四十年,有些人已经不知道新学校基金会的存在和持续努力。政府部门也觉得这么老旧的项目过时了,因此她们筹款并不容易。
震惊之余,我也意识到这样的现象并不罕见。例如,当我们说小橡树采用蒙台梭利教育时,就曾有人表示,蒙氏教育很多年前就时兴,现在早就该过时了,你们怎么还在用?对此我们只能解释,当初选择蒙氏教育,并不是因为它新潮,而是因为它满足了儿童的发展需要。在教育方面,我们保持自己的判断。遗憾的是,那些跟着潮流走,什么时兴做什么的机构,往往考虑的是用新潮概念抓眼球,却忽略了把儿童的发展需要放在首位。用这样的心态去追随新理念,往往浅尝辄止,未必能领会新理念的精髓。
有一次,我参访一所有逾百年历史的美国寄宿高中时,招生官在餐厅骄傲地说,我们的教职员工与学生共进午餐和晚餐,这个传统从建校之初一直保持至今。当时我略感诧异,师生共同进餐,这个传统很重要吗?很难保持吗?为什么值得给初次访校的家长郑重其事地介绍呢?后来深入接触寄宿高中生活后发现,长久坚持的师生共同进餐对学生有好处,学生们能够与自己朋友圈之外的同学接触并逐渐熟悉餐桌上的社交性谈话。但这个做法需要教师长年付出时间与心力,一旦丧失了这个传统的就很难再恢复起来了。
有些做法与实践,并没有多么起眼,刚接触时觉得既不时髦也不高大上,但却可能对学生产生深远的影响。从教育工作者角度,在审时度势、不断创新的同时,能够坚持这些不起眼的传统,需要内心的沉静与自信。而从教育项目的支持者来说,在敞开怀抱迎接创新的同时,要明白什么是教育的真谛,不为潮流所左右,需要敏锐的判断力和对教育的深刻理解。
Vicky出生于教育世家,她坚信国家的未来以有质量保障的基础教育为根基。她认为,社会变化不是通过轰轰烈烈的社会革命,而是通过静悄悄的革命——教育。
上世纪七十年代从美国回到哥伦比亚后,Vicky进入教育部工作,认识了新学校模式的另外两位奠基人,其中一位是校长Oscar Mogollón。六十年代中期的一天,他骑着摩托去乡村学校上课,却发现自己又忘记带教室钥匙。有个学生说:“老师,以后把钥匙交给我吧,我不会忘的。”这件事促使他去实现长久以来盘旋脑际的想法:给学生更多的自主和权力,学生们可以负起更多的责任,参与更多学校事务,并且引领教师。
于是,他的学校成立了钥匙委员会,接着卫生委员会、花园委员会、图书馆委员会……家长们也成立了委员会,帮助老师们种菜养猪、筹款买书。教师们一起研发手写“学术指南”,贴在架子上供学生们学习,校长开始使用新型学习模式,让混龄课堂里的学生按照各自的进度自行学习,把抽象概念操作化并运用到生活中,同时培训学生的公民素质。这就是《学习指南》的雏形。
Mogollón把这个模式推广到了周围的上百所学校,后来与Vicky和另一位来自美国的Beryl Levinger合作,确立了新学校模式,推出核心产品——《学习指南》,在哥伦比亚农村进行了大规模推广,并逐步在全球范围内大规模。
Beryl后来回到美国继续求学,成为了大学教授。Mogollón已辞世,他毕生都在为乡村学校而奋斗。
无论中外,总有些对教育有梦想有担当的人,世界因他们的努力而不同。
教室里的“学习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