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安然
1.
我第一次见到戴梦之,就率先懂得了何为自卑。
我们的宿舍是六人间,我是倒数第二个到的,只剩下紧挨着的两张空床。第六个人来得晚,她一推门,我们先闻见了一股甜甜的香水味。
我从床上向下看,恰逢推着行李箱的姑娘也抬头看我,我对上她的正脸,居然惊得吸了一口气。那一瞬间,我觉得她就是从美妆滤镜里直接走出来的人,有巴掌脸和外双大眼睛,五官可以说无懈可击。
“你们好,我叫戴梦之,本地人。”她说话字正腔圆,有点播音腔,非常客套地和我们一个个握手,“以后多多关照。”
我是从小地方考到A市的,从小文化课成绩不怎么样,父母也不上心,偏偏老天给我开了一扇窗,让我有一把好嗓子,让我考进了这所全国数一数二的音乐学院。
入校的这一路上,我见多了青春靓丽的城市女孩,而我不施粉黛,脸上还有两坨高原红。看着她们,我姑且还能安慰自己,日子久了,我一定能融入。但看着戴梦之,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女娲在造人的时候花的心思真的不一样。我看她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样子,下床想帮她收拾,没想到她做起事情来极其麻利,到最后我也不过是帮着打了一盆水罢了。
“谢谢你啊。”戴梦之擦干净手,从箱子里掏出一大包零食,先在我的手上倒了一些,又递给其他几个人,轻盈地笑着,“随便吃,别客气。”
她做事太妥帖了,加上她笔直的脊背和完美的笑脸,莫名给人一种不自然的感觉——说得直白些,就是有点假。不得不承认,当时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六个人随意地聊了聊天,于是,我還知道了戴梦之入校专业课成绩第二名,选宿舍长的时候,大家一致投了她,她也毫不推辞地接了下来。
谁都知道宿舍长不是什么好活儿,受累,不讨好。戴梦之将责任分得很细,值日表格贴在门后。不太熟的时候,大家都还认真,一个月过后就有人开始偷懒。
“今天该谁倒垃圾了来着……”回来午休时,发现宿舍里的垃圾桶都快溢出了,戴梦之看着值日表,拉着长音问。
其实,她都记得住,只是不愿点名道姓,想等那人自己跳出来,彼此都留点情面。
“哦,我忘了。”谁料当事人吃着饭,若无其事地承认,“多大点事,你们顺手倒一下不就完了。”
“要是每个人都指望着别人帮忙,那就没有规矩了。”
戴梦之语气不硬,却非常冷静。
“规矩是你说了算的?拿鸡毛当令箭。”
气氛一下僵起来,其余的人仍旧各干各的,实际上都在偷着瞧热闹。吃饭的人继续吃饭,还故意把勺子和饭盆敲出动静,戴梦之脸色阴沉,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我这个人一向最害怕剑拔弩张的氛围,非常尴尬地笑了两声,说着“这点小事有什么可闹的,我去倒不就完了”,就要弯腰去拿垃圾桶。
没想到,戴梦之一下按住了我的手,坚持对那个人说:“今天必须是你去。”
这样一来,气氛更加令人窒息,我眼见着那位室友摔了勺子,走到戴梦之的对面,浑身散发着怒气,不由得紧张起来。
我偷偷拽了拽戴梦之的衣角,想说没必要搞这么僵,她却丝毫不为所动,脊背笔直,昂着下巴,用身体语言和眼神表明态度。
“行了,行了,别这样!”
见这个状况,其他人终于上来当和事佬,最后那个女生还是倒了垃圾,只是做得很草率,一个劲儿地朝戴梦之飞眼刀。
戴梦之看都不看,反而转头对我笑笑。
“林瑛啊,理在自己这边的时候,就不要怕。你替她做一次,以后你就总要替她做,你这样会被欺负的。”
这种话从一个同龄人的嘴里说出来其实挺怪的,但我听得出来,她是真心的。
然而,我从小到大,父母都教育我吃亏是福,在外面不要惹是生非,我没有像戴梦之一样自信的资本,我也没有她的勇气。
那个时候,戴梦之的一切闪光点都让我愈发地想要离她远一些,毕竟在光的周围会显得更加暗。
2.
入校之后,我才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专业基础有多薄弱。
我是班上少有的不会乐器的人,虽然考试前半年在老师的帮助下突击了一点钢琴,只为了更好地正音,但论弹唱还差得远。班上会弹钢琴的一抓一把,而且大都有几样乐器能玩得来。会乐器的人终归乐感会好一些,乐理知识也更丰富,而我空有一把嗓子,每次视听练耳课对我来说就是灾难。我听不准,唱不准,每次被老师纠正都心惊胆战。
第一个学期,我过得苦不堪言,偏偏我又是个脸皮薄的人,连当着别人的面开嗓子都有点难为情。琴房和排练厅永远有人在,我每每都要在学校里瞎溜达,偷偷摸摸找没人的空教室练声。
没想到,一天晚上我从楼里出来,正好碰上夜跑的戴梦之,她穿着一身浅粉色的运动装,头上戴着发带,满脸是汗,却显得精神矍铄。
“咦,你在这里做什么?”戴梦之停下来喝水,眼神果断地飘向我背后的楼房。
我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只好生硬地换了话题:“你每天都跑步啊?”
“没有特殊情况都会跑一跑,”戴梦之也没再追问我,而是扬了扬眉问,“一起跑回去吗?”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运动鞋,也就没推辞。
“你都这么瘦了,干吗还这么折磨自己啊?”
“我不是为了减肥啊。运动的好处还是很多的嘛,我们唱歌气息很重要,我也是为了保持气息。”
听她这么说,我不由得想起课上老师不止一次说我气息不稳而导致音飘。
“要不以后我跑步时叫你?”她突然开口。
“我运动很差的,太麻烦……”
想到自己气喘吁吁被落在后面的难堪样子,我只想摇头。
戴梦之却先一步说:“不麻烦,正好我一个人也无聊。”
话虽如此,但从我们起步的地方到宿舍八百米的距离可能都不到,我就已经快要迈不动步子,勉强挪到楼下,肺都要炸了,整个人喘得异常狼狈。
确实是缺乏锻炼啊,我不得不承认。我仰头看着戴梦之满脸是汗却还熠熠生辉的脸,心想:这世上果然还是有这种哪哪都好的人。
“你的脸动过刀吗?”也不知哪根筋搭错,我居然问了出来。
戴梦之开心地大笑:“多谢夸奖。不过,我比较怕痛,没那个勇气。”
“你爸妈一定也很好看吧。”
“是啊,我妈妈比我好看一百倍,以前我爸还总说我没继承我妈的优点呢。”戴梦之眼波一转,“可惜……再也看不到了。”
我愣了愣,才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顿时有点慌张。可能是我目光闪烁、手忙脚乱的样子太明显了,戴梦之笑笑说:“都已经很久了,我初中的时候,她就走了,都过去了。”
我仍是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我虽然来自小地方,家里经济条件一般,家庭关系却非常亲密。父母身体健康,都是大大咧咧的人,连邻里亲戚都很和睦。所以,我无法理解过早失去亲人的感受,我也不知道所谓“过去”是不是真的可以过去。
在这一刻,戴梦之在我眼前变得鲜活,就好像一个无从下手的、完美的圆,终于出现了一条细小的裂缝,让我开始好奇里面有些什么。
然而,拉近我俩关系的终究也不是我,而是戴梦之。自那天起,她开始兢兢业业地督促我健身、练声、练琴,一开始我是不好意思拒绝,后来次数多了,我也就习惯了。
不知不觉间,我甚至开始依赖她。
“起来,”我睡得正熟,戴梦之踩上床梯来拍我,“走了,练歌去。”
没课的时候,我都想睡到自然醒,但戴梦之从不睡懒觉,我迷迷糊糊摸过手机一看才九点。我翻了个身,把整张脸埋在枕头里,哀号着:“能不能请假一天啊?”
“不能。”
戴梦之一把掀开我的被子。
“啊,长得这么漂亮,怎么毫无人性啊!”
说归说,最后我还是会和她去,毕竟她这么上心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我,我没资格偷懒。
“不对,还是没找准。”一个简单的音,我却反反复复地唱不对,戴梦之就一次次停下来纠正,“其实就低了一点点,你有意识地调一下。”
如果是我自己,我早就得过且过了。但当着戴梦之的面,我没办法马虎,于是一句歌词唱了十遍二十遍,直到形成了记忆,再也不会出错。
“漂亮!”戴梦之笑着给我鼓掌,“你的声音真的很好听。”
“光好听有什么用啊。”
学校里很多人都是童子功,我是个半路出家的,底子有多弱,我自己最清楚。
她往旁边坐了坐,让出一块位置来,我顺势就坐下了。我对着谱子弹,指法磕磕绊绊,远没有她娴熟。到第二段主歌的时候,她在旁边无缝加了进来,我一个人都做不到不出错,更何况两个人一起弹。我想停下来,她先一步看出我的意图,头也不抬地说:“你弹你的,不用管我。”
我仍旧弹得战战兢兢,但她始终配合得很好,后来我俩都轻轻唱起来,声音意外地很合拍。我渐渐放松下来,余光看到阳光从琴房的窗户洒进来,给她的脸镀上了一层金边。
其实我有时候也会想她为什么这么帮我,可看着她的脸,我最直观的感觉就是,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如果真有守护天使这回事,那么,我就真的是幸运地遇到了吧。
3.
在戴梦之的帮助下,我第二个学期的成绩好了很多。暑假太长,我想留下来打工赚点生活费。
“你别住学校了,来我家住吧。”考完试后,戴梦之主动和我说。
“那太麻烦了,这么长的时间呢。”
“有什么可麻烦的,我家基本上就我一个人。我爸交了新女朋友,不经常回来。”戴梦之晃悠着我的袖子,“来嘛,来嘛,就当陪我嘛。”
我无法猜测她说出“父亲的女朋友”的时候真实的心情是怎样的,可我很紧张,以至于再也说不出推托的话。
之前和戴梦之有过争执的室友一直以来对我俩态度都不太友好,但戴梦之确实没有什么可攻击的点,于是,那人的矛头就总是对着我。
我们临出门时,她看似随口地说:“哟,有免费的地方住可比住校划算多了,是吧?”
不等我开口,戴梦之挽住我的胳膊,笑着说:“谁让我俩关系好呢!”
如果没有戴梦之,以我的个性,在这个宿舍里,估计会成为谁都能支使的那个。正因为有她在,我变成了一个拥有小团体、有人罩着的人。
戴梦之的家真的很大,客厅摆着一架钢琴,书房有吉他、古筝,还有我没见过的鼓。她带着我转了一圈,我看到了她妈妈年轻时的照片,果然明眸皓齿,漂亮得出奇。
“有空房间可以住,你要是想和我睡一屋也行,我的床很大的。”
“你不介意和人一起睡吗?”
“分人,”戴梦之开始收拾行李,“你可以。”
我就一个背包,带着洗漱用品和换洗衣服,还不如她这个本地生东西多。我蹲在她的旁边,给她递衣架,问:“为什么是我呢?”
“什么意思?”
“我是觉得你完全可以交到更好的朋友,之前组队练习时,那么多人都想选你,我有什么可好的呢……”
戴梦之扑哧笑出声:“如果一定要说,你会在意自己够不够好,就已经超过很多人了。但我始终认为人和人之间终归是看缘分,我们分到了一个宿舍,分到了对床,我喜欢你,就这么简单。”
我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只懂傻兮兮地笑。
白天我去打工,戴梦之偶尔也去教小孩子弹琴,晚上我俩就叫外卖,在阳台的桌子上吹著风,看着月亮吃饭。楼上连续几天差不多的时间都会传来小提琴声,而且只拉一首曲子。
“他真是急死我了,”戴梦之往天花板看,“每次到同一个地方都错,这么久还改不过来。”
“那你弹琴盖过他,帮他正正音。”
戴梦之来了精神:“这个主意好。”
于是,楼上拉小提琴时,我们就开始弹钢琴。楼上那位并没有因此停下,而是毫不示弱地继续拉,倒有了些对抗的味道。几天下来,楼上的曲子拉得顺了很多,总是跳不过去的音也终于克服了。
本来也是闹着玩,楼上换了曲子之后,我和戴梦之也就没再掺和,没想到过了两天,我打工回来,正好看到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飞也似的跑上了楼。我低头一看,地垫上居然放着两杯奶茶。
我喝着陌生人回报的奶茶,不经意间瞥见镜子里因为坚持跑步半年瘦了不到十斤,被戴梦之逼着敷面膜,似乎白了一点的自己,我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何为遇到一个人能改变人生。
然而,一天夜里,我睡得正沉,突然听到咣的一声,吓得我一激灵就醒了。因为戴梦之睡在靠外侧的,她已经先一步起来了。
“喂,”我低声叫她,“等一下……”
万一是坏人进来可怎么办,还是不要贸然开门比较好。戴梦之却朝我摆了摆手,说:“没事,你不用出来。”
说完,她就开门走了出去,很快传来更多碰撞的声响。我赶紧整理好衣服跑出去,看到戴梦之正费力地将一个意识不清的中年男人往主卧拽。
不用细想 我也知道那是她爸爸,靠近了就闻见浓重的酒味。
我过去帮她,戴梦之脸色平静,一个劲儿地对我说:“你不用管。”
话音未落,她爸爸突然吐了一地,溅得我俩衣服上都有。我第一反应倒不是恶心,而是担忧地看向她,却看到她清冷的样子,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这种事情。
这一通折腾,都到了后半夜,清理完地板,将衣服丢进洗衣机,戴梦之背贴着浴室瓷砖蹲下来,叹气般开口:“对不起啊,我没想到他会来这一出。”
“这有什么对不起的,”我在她的身旁蹲下,用肩膀撞了撞她,“不过,他总这样吗?”
“我妈去世后有差不多一年,天天半夜都闹这一出,后来慢慢好了,大概又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了吧。”戴梦之冷笑了一声,“你不知道,我爸这个人,一辈子都依赖着别人。妈妈在的时候,大事小事都做主,他只要跟着就好。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性格,需要别人付出多少。”
“那你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是个音乐天才,她那个时候明明有机会去伯克利。”戴梦之转过头来望着我,“可是,她為了爱情、为了我,放弃了。”
她眼睛里的泪水在浴室暖黄色的灯光下像是月光下的湖面,但自始至终没有掉下来。我伸手揽了她的肩膀,她就顺势把头靠在了我的肩上。
“所以啊,妈妈走后,我立誓要当一个自由的人,我要去自己想要的未来,谁也不能阻拦我。”
戴梦之抬手指着吸顶灯,仿佛在指着太阳。
“嗯,你绝对可以的。”
她是天生就该站在高处的人,见她第一面时,我就知道。作为她的朋友,我想陪她去任何地方。如果不行,那我也想做她的翅膀,哪怕是翅膀上的一根羽毛。
4.
大二下学期,系里开始准备报告演出,虽说不对外售票,却安排在正规剧院里,用着正式设备,台下坐着满满的校领导和他系看热闹的学生。尊重舞台,尊重观众,只要是演出就是正式的,这是导师一直以来教导我们的。
每个人都希望有机会上台,但独唱和二三重唱的人数有限,肯定是要挑尖子生,大部分人也只能在大合唱里露露脸。那段日子,大家都很勤奋,忙于练功,和导师套近乎。
我的内心反倒毫无波澜,有机会锻炼自然是好,没有也肯定是因为我还不够格。但我相信戴梦之理所应当有一个独唱名额,她本来就是导师的心肝宝贝,更何况素来勤奋。
“给,谱子,”排练室里,戴梦之突然递过一沓厚厚的谱子,“你先自己看看,有哪里觉得应该改动,就告诉我。”
我翻了翻谱子,是首熟悉的艺术歌曲,只是改动很大,加了些摇滚元素,更流行,但更难唱。
谱子一看就是二重的,变奏、和声都很清晰,我疑惑地看着戴梦之,问:“这是什么?”
“我跟导师报备过了,咱俩二重,好好磨一磨。”
“咱俩?!”
戴梦之眉梢一挑:“怎么?你不愿意?”
“不、不、不……”我赶紧摇头,“我就是觉得……这……我们说了算吗?”
“不算啊,所以要练啊,最后老师说能上就能上。”
我知道戴梦之是想带着我,可她越是这样,我就越是紧张,怕自己耽误了她。但我没有理由退缩,我知道自己能做的就是用加倍努力去抓住这次机会。
我和戴梦之利用一切可能的时间练习,我渐渐能够感受到自己的进步,一些以前吃力的音能够轻松地够到了。
最后,导师同意我俩一起上,整体排练提上了日程。然而,疲惫和压力会导致免疫力低下,恰逢冬日流感严重,陆陆续续就开始有人生病。
一天早上醒来,我发觉自己的喉咙特别干,就意识到不妙。那一天,我疯狂灌水,到了傍晚还是出现了明显的感冒症状,也开始咳起来。当时已经快要开始大联排,距离正式开演不到一周。
越是心急上火,病越是严重。联排时,我的嗓子完全是哑的。整个过程中,我都不敢看戴梦之,我怕看见她失望的眼神。下台后,我朝她摆了摆手:“不行,我不上了,你现在改独唱还来得及。”
“来不及!”戴梦之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看起来比我还焦急,“你好好吃药,到时候肯定能好的。”
事实上,如果把这首曲子改为独唱,适当地调整难度,对戴梦之而言不是什么难事。然而,她坚持不改,可直到最后一次彩排,我的身体状况都没有好转。
在后台,学姐来帮我们化妆,我因为生病,脸色很不好看,还总是要擦鼻涕。我紧张到快要炸了,不停地清嗓子,心里想的只有一点——我不能拖累戴梦之,绝对不能。
“欸,”一旁同样在化妆的戴梦之叫了我一声,朝我伸过手来,“相信自己,相信我。”
我努力笑笑,捏了捏她的手,却发现她的手比我的还凉。
真的到了台上,反倒是什么都顾不上了,我用尽全力歌唱,有几次咳嗽的冲动都被强制压了下去。然而,就在我俩完成转调,交换主音进入高潮时,戴梦之突如其来地破音了。
在专业音箱的放大下,这个破音实在太明显了,就像是空气里突然产生了一个爆破。我脑中嗡的一声,连怎么结束的都记不清了。
下台之后,戴梦之连外套都没穿,头也不回地朝出口走去。我意识到不对,抓起两个人的外套,赶紧追过去。她脚步飞快,直到出了剧院员工通道的门,我才勉强拽住她。
借着剧院外还算亮堂的灯光,我看见了戴梦之眼角的泪水。
“没事。”当众破音这种事对普通人也是打击,更何况是她。
我搂了搂她的肩膀说:“就是次汇报演出,又没外人。再说,今天怪我,我的状态不好……”
“和你没关系,你不用安慰我。”
戴梦之躲开了我的手臂,往边上挪了两步,蹲下,将脸埋在膝盖上。
我将外套披在她的身上,她动都没动。我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冻得不停搓手。而自始至终她没有哭出一点声音,肩膀的抖动也非常克制,像在和什么抗争着。感觉有冰冰凉凉的东西落在脸上,我抬起头意外地发现路灯下飘着细小如飞虫的雪花。
“喂,下雪了。”我用腿碰了碰她。
戴梦之抬起头来,抹着脸,望着夜空,我想,那些雪花应该会落在她的眼睛里,但她没有眨眼。我在她的身边蹲下,我们俩一直在外面待到演出结束,雪在地上落了薄薄一层。
那是我们在一起看的最后一场雪。
5.
演出结束后没几天,导师在课后留了我。我之前从来不是老师的重点培养对象,导师很少私下找我,我有点意外。我和戴梦之点了点头,她就自己先走了。
导师和我提了一件我完全没想过的事,她说想推荐我去参加一个国际声乐比赛的初选。比赛含金量很高,如果之后想进修,也是拿得出手的成绩。我不明白这事怎么会轮到我,结果,导师说她拿了之前我的演出视频去咨询了其他的老师,都觉得我的声音特质很好,而且带病的情况下控制得也很好。
学声乐听起来挺高大上的,毕业后的出路却是大问题,有这种机会当然是好事,我的第一反应却是:“还有谁?”
导师说了两个名字,其中没有戴梦之。
回到宿舍,我没见到戴梦之,问其他人说没见着,我给她发微信,她也始终没回复。我在学校里转悠,最后在池塘边上找到了她。我在她的身旁坐下来,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尽可能淡定地开口:“你都知道了?”
戴梦之望着我,半天才点头。
我猜得没错,导师和我说的话,她应该是听到了。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是我。”
“林瑛啊……”她拉着若有所思的长音,直到我有点心慌,才继续说下去,“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很差呢?虽然考试时我没和你分一组,但分到一个班以后第一次上课,你一开嗓,我就很吃惊。你的音色太漂亮了,是怎么练都得不到的。虽然你确实基础不好,但只要肯花时间,总能补上。我很羡慕你,一直都是。”
我没想到戴梦之会这样想,在我眼里,她一直是天之骄女,她不会羡慕任何人,更不可能羡慕我。
“我其实早就知道这次比赛的事,我向老师自荐过,但她说还早,等演出结束。”她轻叹了一声,将视线朝远处投去,“我利用了你,我从一开始想的就是我们一加一大于二,我在编曲中把突出音色的部分都给了自己,让你去唱并不舒适的音区。甚至发现你嗓子哑了,我的第一反应是这样更好。从始至终,我都是想让你来衬托我。”
我们之间有理所应当的沉默,然而,我的沉默并不是错愕,只是一时组织不好语言。
最后,我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我知道。”
从拿到谱子那天起,我就知道。这两年我也进步了很多,我不是什么都看不出来。特别在发现戴梦之不想我退出后,我更加强烈地意识到我对她而言是有用处的,我能感受到她的企图。
可就我自己而言,我不在乎她所谓的利用,反而因为她会有我能帮到她的想法而感到高兴。
然而,她自己会失误,是我们都想不到的。
“你知道?”戴梦之满脸错愕。
“那又怎样呢,你不过是想去参加比赛,你不过是想获得更多关注,这个学校有多少人是不想的,这有什么错呢。”
“你不想吗?”
“我真的不怎么想,这是我的性格,你知道的。而且,我和你之间如果只有一个人能走得更远,我当然希望是你。”
戴梦之的眼圈红得非常快,她张开嘴先吸气,才颤巍巍地发出声音:“为什么?”
“你帮了我很多,除你之外,不会有人拽着我去练习,以我自己的怯懦懶惰,我只会越落越远。我现在所有的进步,都是你带给我的。”我朝她摊开手掌,“所以,如果我手里有任何你想要的东西,你都可以拿去。”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戴梦之突然情绪激动地跳了起来,她的手指穿过额前的头发,在原地转了两圈,嘴里不断地呢喃着“不对”,最后终于对我提高了音调:“这样不对啊,我们是朋友啊,我们不该谈这些的!”
不等我回答,戴梦之转身跑走了,她的背影看起来仓皇又决绝。她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正因为我们曾经都是真心实意的,她才更加忍受不了自己想从我手中拿走东西的念头。
那之后,我做了个决定,我放弃了参加比赛的名额。倒也不全是因为戴梦之,还是有一些包括经济之类的客观因素的。但说实话,我希望我的退出,能让导师想起戴梦之。
为此,我特意回老家躲了几天,直到我必须回学校的那天,火车开动时,我接到了戴梦之的微信:“导师找了我。”
火车上信号不好,只有靠站时才能收到信息,我看到后面一条是几十分钟后了:“我拒绝了。”
我深吸了口气,到最后戴梦之仍然是那么骄傲的人啊,虽然我希望她能去比赛,但这个结果,我其实已经猜到了。
她在我面前袒露出的那一点点裂痕和她手握名叫羡慕的双刃剑伤到自己的那几滴血珠,是她把我当作朋友的证明。
但她追求的,终归是完美,是我见她第一面的样子。
“我要准备语言了,下半年,我要参加伯克利的面试。”
那是她妈妈曾经错过的学校,她应该去。
6.
戴梦之之前一直处于双语环境,父母的英文都很好,所以她的雅思过得非常顺利。然而,面试的那天,她还是前所未有的紧张,虽然她已经准备了大半年,曲目、乐器,包括即兴演出,都打磨得不能再细致。
是我陪她去面试的,等待的学生非常多,甚至还有不少眼熟的小明星。我在外面等着她,又是一年冬天,干冷干冷的,我想着要是能下场大雪就好了。
戴梦之出来得很晚,从她的脸色,我是看不出什么。我哆嗦着挽住她的手臂,我俩小跑着往车站去,默契地没有再提考试的事。
然而,戴梦之的录取通知却迟迟不来,在面试现场,她和几个人互加微信,有的人已经收到了。她给手机随时连着充电宝,声音调到最大,连睡觉都握着手机。
那几天,我也睡不好,想着要是真的没通过,对戴梦之来说会是怎样的打击。那是伯克利啊,其实没通过也很正常吧,但我居然就是觉得她能通过。
就在戴梦之几乎要说服自己不再等的時候,伯克利的录取通知书到了。
在那一瞬间,戴梦之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第一次哭得完全顾不得表情管理。
我本想安慰她,一张嘴,才意识到自己也哭了。
我俩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当时我就知道这样的感情以后很难再有了,可毕竟拥有过就是幸运的。
大四那年,我送戴梦之去美国,在机场,她不停地问我之后的打算,言外之意是我要不要出国,要不要走和她一样的路。
我一遍遍地和她说,不可能。
我的家境撑不起我在美国高等院校进修,而我也不适合过那种漂泊的生活。这是我俩本质上的不同,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有一天要走向不同的路。
“如果你有天改变主意,我等着你。”
在安检外,戴梦之笑着对我说。
“好。”我抱了抱她,“保重。”
她带着轻巧的笑容转身朝安检口走去,直到安检被迫转身面对我时,我才看到她满脸泪痕。
我们对视的那一刻,她当着后面排队的人的面用力地朝我喊:“别忘了我!”
我一直隐忍的情绪,终于崩盘了。
那之后,我留校读研,如自己所设想的,将方向专注在音乐教育上,人生规划不能更平稳了。我像戴梦之还在一样每天跑步、练声,钢琴也一级一级在考。再后来,我被同校男生表白了,后知后觉原来自己也出现在了论坛讨论的美女名单里。
然而,榜单第一,过了那么久,仍然是戴梦之。
因为时差,因为距离,我和戴梦之终是渐渐少了联络,我只能在社交网站上看到她的近况。她在美国有了新朋友,每天都很快乐。
有一年圣诞节,她不知遇到什么,洋洋洒洒地用英文写了篇小作文。我英文不是很好,半猜半查地看她回忆往昔,提到第一次正式演出的破音,提到我。
我在下面留言:“我在呢。”
“永远吗?”她很快回复。
“当然。”
纵使我们是不一样的人,要走向不一样的生活;纵使地球那么大,来来往往的人太多,我始终相信曾拥有过的永远不会失去,而未来永无限定。
编辑/沐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