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温
(一)
“看这儿。”
薄雾蔼蔼,清脆的女声乍然一起,涤荡了晨光。
薛承安正在院子里洗漱,听到这一声大喊后,叼着牙刷对上了黑漆漆的摄影机。夏夏站在他的旁边,打扮齐整,言笑宴宴:“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我是美食记者夏夏,我旁边这位是本期节目的主人公薛先生。正如大家所见,他英俊潇洒,玉树临风,貌比潘安……”
穿着睡衣、满口泡沫的薛承安:“……”
大概是他的表情太过惊愕,夏夏捂着肚子笑了好久,才道出实情:“逗你玩呢,摄影机根本没开。”
薛承安低头不语,夏夏这才想起正事:“对了,我们今天去拍你的面馆,你有想好穿什么衣服吗?”
“随便穿。”
说完,薛承安随手接了自来水泼在脸上,扯过毛巾一擦,便算洗过脸了。一张好皮相果然重要啊,夏夏忍不住想,這脸比别人用了高价护肤品的都要细嫩得多。
洛河镇是个百年古镇,近年来,因为旅游业的发展,逐渐成了一个颇受欢迎的旅游小镇。除了美景,洛河镇有一特色尤其受欢迎——镇南的薛家面馆,不,应该说是面馆的主人薛承安。
大概是一个月前,一个网络上很有名的美食博主在对面的羊肉馆做直播,薛承安在借扫帚的时候,不小心入了镜。偏偏只是这让人惊艳的一个镜头就让直播间里的人炸开了锅,甚至给了一个“面馆潘安”的称号。
薛承安没想到的是,那个博主将他的照片发到网上后,网友竟然组织了一个“寻找面馆潘安”的活动,每天慕名而来的人能从街头排到街尾,甚至挤走了那些真心想吃面的人。
前脚薛承安刚刚成为所谓的网红,后脚就有美食节目找上门来,说到底,还是看中了他的颜值,过来蹭热度。夏夏就是其中一家的美食记者。
早晨七点,夏夏跟着薛承安出了门,她此行的主要任务有三个:拍摄薛承安的日常工作,记录薛家面的制作过程,亲身体验其中制作步骤。
晨雾未散,镇中的清河边已经三三两两地聚了不少人,是早起洗衣的妇女。有人看见他们一行二人,将手中的衣裳扬了扬,用方言喊了一声:“伊妹儿么单疼(方言)。”
薛承安随口用方言回了句,脚步未停。
夏夏凑上前问:“她说的啥?”
“说你漂亮。”
夏夏一愣,也许是这话从薛承安的嘴里说出来格外别扭,厚了二十年的脸皮突然变薄了,反常地染上一抹红色。她平息了好久,才开口:“那……在你们这,‘谢谢夸奖怎么说。”
薛承安不自然地轻咳了几声:“洛河镇的人向来热情,人家估计只是客套话,你不用特地跑过去道谢。”
“哦,那你说了啥?”
“看得过去。”
……
将摄影机摆好后,夏夏在薛家面馆的招牌前做了开场白,然后便正式开拍。正是人多的时候,薛承安依然是那副不急不躁的模样,修长的手指揉搓着面团,似乎不是在做面,而是在念一首抒情诗,娓娓道来。她不由自主地看呆了,视线往上,透过稀薄的天光,是如春风细雨般的好看。
“我知道我玉树临风、英俊潇洒、貌比潘安,但是,我还是希望夏记者能多关注我的面。”
薛承安甫一出声,店里店外的客人都笑了。夏夏忙收回视线,脸上一阵火烧时才想起来她早上这么开过他的玩笑。
连续拍摄一个星期后,夏夏总算弄清楚了薛承安此人的性子——记仇,极其记仇!
——夏夏要是拍到他出丑的画面,他肯定是要在镜头前损上两句找回场子;说了他的菜肴有瑕疵,他会连续好几天做同样的菜来出气;要是运气不好,弄坏了他的食材,这小气鬼甚至可以罢工不录了。
就像此时此刻,夏夏只不过是在早上说他做的红油猪蹄过于油腻,不好消化。他便在中午煮了一锅玉米塞到她的手上,还不忘加了句:“吃这个吧,这个好消化。”
夏夏生生被气笑了,这种完全不符合薛承安清冷形象的幼稚行为,反倒有些可爱。她正想着,突然感觉手上的玉米被动了,转过头来,正巧与要来啄第二口的大公鸡来了个深情对视。
“大,大,大公鸡!”夏夏连叫了好几声,抱着圆柱上蹿下跳了十几分钟,在看见薛承安的那一瞬间,猛地扑过去,手脚并用地挂在他的身上。
薛承安看看她,又看看一脸呆滞的鸡,随手用一旁的鸡笼将大公鸡罩了起来。
夏夏心神未定的时候,听见他轻轻叹了句:“怎么还这么怕鸡。”
“还?”夏夏轻抚胸口的动作霎时停住,她瞪大了眼睛,像是在喃喃自语,“原来你记得我啊。”
薛承安低头想了想,倏地又笑了:“我没忘了你这个哭包,你很开心吗?”
(二)
夏夏第一次看见薛承安是在初中毕业后的密林夏令营上。
“吵死了。”
她因为吃不惯压缩饼干和干面包,哭了整整一个小时。领队和同伴都轮流来安慰,只有这个不爱说话的少年在角落嘀咕了一声:“吵死了。”
哭声戛然而止,夏夏转头盯着他,有些不敢相信。她十五岁的时候最是明媚,浓密的睫毛下是蕴着水汽的眸子,挂着泪珠的模样像一个惹人心疼的瓷娃娃。这是她在一个星期的密林生活中第一次哭,还是因为长时间吃得不好引起胃疼。
夏夏从未想过会有人这么评价她,一时间更委屈了,又倔强地捂着嘴不愿再哭出声。
只见那少年淡淡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去找领队,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口小锅。
“承安,你拿锅做什么?”旁边有人问。
薛承安捡着干树枝,头也不抬地回了句:“煮点汤。”
参加夏令营的基本上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对饭菜制作估计仅限于烧开水。听到薛承安的话,他们都好奇地围过来,叽叽喳喳,问东问西。
夏夏也想去,可又不好意思,毕竟人家前一分钟还在说她吵呢。
薛承安架好锅,便径直向森林高处走去,夏夏左右看了看,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悄悄地跟上了他。
只是,她高估了自己的體力,没跑多远,已经累得喘不过气来。密林里齐人腰高的灌木入目皆是,她用树枝拨开一丛想原路返回,突然一团黑影迎着面蹿过来。跌下去的时候,她只看见薛承安一直清冷的脸上带着错愕。
“那是野鸡。”
她被薛承安拉起来,扶着树才能站稳:“我……从小到大都怕鸡。”
这一句话,她也磕磕绊绊说得极艰难,想必是怕极了。薛承安只好打消了打野鸡的念头,有些遗憾:“它跑远了,我们可以走了。”
夏夏抱着树直打战:“我腿抖。”
“那你先歇一会。”
“不行,我腿一抖就停不下来了。”
薛承安看了眼逐渐昏暗的天空后,向她伸出手:“我拉着你,没事的。”
短短五分钟的路程,当夏夏把手放进那只温热的掌心时,便变得像一生那样漫长。
在之后很长一段时光里,她只要一想起那个夏夜,再躁动的心也能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安静下来。
后来,薛承安用采来的青头菌和自己带的调料熬了一锅鲜汤,缓解了她的胃疼。
夏夏觉得,他这个人就像会施魔法般,总能给人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可惜的是,她提前结束了夏令营,甚至没来得及问到他的联系方式。
一别数年,她在网上看见那段很火的视频,一眼便认出了久别的薛承安,便自荐来洛河镇做这一期节目。
(三)
“你是不是早就认出我来了?”
“你这张圆脸啊,估计找不出第二个这么圆的。”
“那你为什么没第一时间说呢?”
“你都没说,我为什么要说?!”
“那……”
“夏记者,快拍吧,今天的客人有点多。”
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那次夏令营,你怎么想起来煮汤喝的?”
薛承安慢悠悠地答:“当时你一直捂着胃,我再怎么愚笨,也能看出来吧。我之前还……”他顿了顿,继续道,“我猜那林子里有些蘑菇,蘑菇大多有养胃的功效,我也是顺便想起的。”
夏夏心头一暖,耳尖微不可见地红了。这个时间,店里陆续来了不少人,夏夏把摄影机对着薛承安的台面摆好,录制他调制汤料的过程。其间,耳边的聒噪一直吵得人心烦意乱,是挤在面馆里的年轻女孩。
“真的好帅啊,比我们学校的校草都好看。”
“承安哥哥那就是明星脸好吗。”
……
听到一声声酥软的承安哥哥,夏夏有一种被马蜂蜇了的感觉,还真是不爽啊……
她假装调整摄影机的位置,往旁边站了站,正好挡住那些女生的视线。身后立马传出一阵抱怨,她摆出人畜无害的笑容:“抱歉啊,各位,工作需要。”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薛承安朝这边看了一眼,但等她回过头,看见的仍是他那张神情淡淡的脸。
结束拍摄后,也到了午饭时间,因为十几个女生围着薛承安拍照,生生又耽误了半个小时。
“走吧。”等薛承安抽身,夏夏已经饥肠辘辘,没好气地说了句,“承安哥哥还真是受欢迎。”她原本只是揶揄他,可身后那人半晌没吭声。
夏夏也怕自己说话没轻重真惹他生气了,索性闷声不语。
“以后别这么叫了。”他的声音清冽好听,却比之前少了一点沉稳。夏夏余光中看见他赤红的颈脖时,才后知后觉,原来,他是害羞了。
这还是夏夏第一次在薛承安的脸上看见赧然,堪比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找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乐趣。
“承安哥哥,今天的午饭做什么?”
“承安哥哥,你不要总是这个表情,换一个吧。”
“承安哥哥……”
薛承安在忍耐三天后,故作凶巴巴地扔出一句:“你要是再这么叫,以后的三餐自己做。”
“好的,承安哥哥。”
……夏夏笑得肚子疼。
那段时间,夏夏过得最为惬意,薛承安向来冷静,但每每被她逗得面红耳赤的时候简直有趣极了。
(四)
这天,夏夏录制完后,下意识地舒了口气,道:“等过一段时间拍摄组的人来了,我就不用跟着到处跑了。”
她原本就是因为薛承安提前到了洛河镇,真正的拍摄录制工作还需要等拍摄组的人来了后,才能继续。
谁知,薛承安听了却若有所思地愣在原地,半晌才皱着眉头问:“他们来了之后,你就要走?”
夏夏也愣住了,似乎的确是这样,拍摄组的人来了之后,她就没了留在这里的理由,节目组那边也还在催她回去。
两个人都没说话后,气氛莫名尴尬了起来。还是薛承安打破了这份寂静,看似无意地说了句:“你不是说还要录一段擀面的视频吗?就明天吧,明天晚上洛河镇有河灯,我们可以去看看,然后回来录。”
第二天,他带着她从镇南逛到镇北,从镇东逛到镇西。等到她实在是精疲力竭的时候,他无奈地叹了一声:“看来今天不能录视频了。”
夏夏双手扶着膝盖,直喘粗气:“那明天呢?”
“明天我要去面馆。”
“后天呢?”
“一连一周我都没有休息时间。”
夏夏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她仔细看了看薛承安没什么表情的脸,说出自己的猜测:“你不会是……故意带我消磨时间,让我无法完成工作任务,然后……”她顿了顿,嘴角露出不怀好意的笑,“你是不是不想让我走啊?”
夏夏开着薛承安的玩笑,其实已经心如打鼓,紧张得不行。说是猜测,倒不如说是期望,她期望他对她有一丝的不舍,这样,她也就不算是一厢情愿。
可薛承安只干咳了几声,像是被吓到一般,看着她的眼睛左右躲闪,最后只说了句:“我怎么会做这么无聊的事,你要走,我还能拦着你吗?”说完,他就急匆匆地往回走。
夏夏差点就信了,如果她没看见他通红的耳朵的话。
(五)
薛承安是个很纠结的人,明明否认了夏夏的话,可又像被说中了一般连着躲了她一个星期,最后还是她把面盆端到他的房间门口,才开始录制擀面的过程。
只是,揉面的过程中,夏夏一直心不在焉,不是加多了水,就是加多了面,等到揉好的时候,已经变成脸盆大的面团了。
薛承安从柜子中拿出一块早就醒好的面团,递给她:“你试着擀成面皮。”
夏夏总算没再走神,专心捣鼓起面团来。只是,她第一次做,手忙脚乱了半天,把面团擀成了一张薄厚不一的面皮,脸上、衣服上还蹭的都是面粉。
薛承安哭笑不得,将面皮揉了揉,重新擀起来。厨房微黄的灯光下,他的左右手很有节奏地配合着,夏夏看着那张面皮在他的手下逐渐变大变薄,渐渐入了神。
“拍摄组后天到,我后天也该走了。”她关了摄影机,就这么站在薛承安的旁边,看着他烧开熬好的汤汁,再将面皮切成宽面条,撒着下到锅里。听到她的话,他的动作不免一顿。
“那我后天送送你吧。”
“我还以为你要留我呢。”夏夏认真道。
四周一时安静,就在她以为薛承安不会再说话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你工作都结束了,也该回去了,反正以后有机会还能再来玩。”
夏夏低着头没说话,薛承安笑了笑:“面好了,你尝尝吧。”
透过雾茫茫的热气,薛承安本来棱角分明的脸显得那样不真实,眉眼间,愁意随着热气升腾,烫到了她的眼睛。
夏夏一声不吭地将面吃了干净,随后还颇煞风景地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面有些咸了,你觉得呢?”
薛承安点了点头:“有点儿。”
“我们节目组打算办一个厨师对决的节目,你要是愿意的话……”
“我不愿意。”
夏夏像是没听见般继续道:“你们家有很多传下来的菜肴都能通过这个节目提高知名度,你也不至于只开一家小小的面馆啊。”
“我不愿意。”
“你其实还是喜欢烹饪美食的,也希望手艺得到传承,要不然也不会答应我们这个节目的录制。”
“我说了,我不愿意。”
“尝不出味道没关系的,你有手感就够了。”
薛承安愕然地抬头,浑身像是被施了定身术般僵在原地,他看着眼前这个目光灼灼的姑娘,满脑子都是她的那句“尝不出味道”。
面碗落地的声音惊醒了薛承安,他仓皇地收回目光,紧紧地攥住自己微微发抖的手。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喑哑微颤:“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夏夏低头捡着地上的碎片,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她乌黑的头发。她说:“一个月之前开始有所怀疑,刚刚确定了。”
“刚刚的面,忘记放盐了。”
夏夏突然感到悲怆,一个擅于烹饪的人,如果有人可以扰乱他的心神,让他忘记加盐,那么,这人一定在他的心里了吧。
她竟然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悲哀,庆幸的是,她是这个在薛承安心里的人,悲哀的是,她揭开了他深藏起来的伤疤。
(六)
直到夏夏走的那天,她都没再见到薛承安。自那天晚上之后,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躲开了所有人。可她不知道的是,那天小雨,他就坐在镇口的山坡上,目送着她的车越走越远,最后消失不见。
薛承安从上衣口袋拿出一粒糖,剥开糖纸丢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了句:“真甜。”
薛家世代为厨,祖上甚至还做过宫里的掌勺御厨,到他父亲这一代,也是在大酒楼里做大师傅的。
薛承安自小就怪,不喜欢跟同龄人玩乐,偏偏喜欢待在厨房看爷爷做菜。他长到十岁的时候,家里人发现他对味道有不同寻常的敏感,也开始教给他一点东西。
十五岁的薛承安求知若渴,一有空闲时间就喜欢待在厨房琢磨新品菜肴,抑或是上山找野菜菇子。那日,他早上出的门,结果从山上失足滚了下来,天黑了才一身伤地回来。本来以为只是些皮外伤,直到第二天,他才发现自己的舌头再也尝不出任何味道了。
他过了一段艰难的时光,不想见人,不想说话,更不想吃东西。最后还是父母看不下去,替他报名了一个夏令营,逼着他出去散散心。
四处求医无果后,薛承安用了很長时间接受这个事实,然后学着根据自己的手感调味。但让别人尝味道总归比不上自己,时间久了,他受到不少打击,也就不再做新菜,只不断重复着以前的菜式。
他享受着别人的称赞,又不敢正视自己的缺陷。算起来,他自欺欺人很久了。
美食节目组来的拍摄团队在这里拍摄了一个星期,其间,薛承安的院里每天都熙熙攘攘,热闹得像是过年一样。这天清晨,他醒来时发现没听到楼下摆弄设备的声音,才记起来拍摄团队昨天已经走了,而这里,依旧只有他一个人。
“薛承安,这箱子太重了,我搬不动!”
楼下有重物落地的声音,薛承安像是耳边乍起一道惊雷,大脑一片空白。等下了楼对上夏夏稍显不快的脸,他才惊觉这不是梦。
“你说送我也没去送,现在也不帮我搬东西。”她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真是没礼貌。”
“你怎么……”
“我这次是来玩的,一个月的年假,我可全请了,还顺便给你带了一样东西。”
她从包里掏出一张厨师对决的邀请函,眼里闪着坚定而明亮的光:“你不是井底之蛙,你应该有更广阔的未来。”
薛承安,你该有更广阔的未来。薛承安自己都没能说出口的一句话,如今堂而皇之地在他的耳边盘旋。是的,他不甘心。就连他的父母也从未说过让他继续研究菜品,他也一直不敢去突破,但他终究还是不甘心的。一个人的路太苦,如今有另一个人站在他的身边,他觉得自己的心里一直有颗种子,如今总算破土而出,生根发芽。
据夏夏所说,她自小尝遍各地美食,嘴挑得很,对味道也算敏感,帮薛承安尝菜最合适不过了。
薛承安对此很是怀疑,干脆做了一道家常菜分成三份,分别加了半小勺醋、糖、黄酒。出乎意料的是,夏夏只尝了一口就分辨出来了,末了,还大放厥词:“你就算只加一滴,我也能分辨出来。”
加一滴也能分辨出来自然是不可能,但是,她的味觉用来尝菜足够了。
重新尝试新菜的调制需要时间来磨,薛承安因为调料的比例和用量,一道菜可能会让夏夏来回尝个十几遍。
最累的还是薛承安,好几次深夜,夏夏都能在窗前看见厨房里忙碌的身影——他一遍遍地做菜,用量比例都记在本子上,记了满满一本子。
临近比赛,薛承安瘦了一圈,夏夏却因为不停地尝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胖了。她终于在体重秤上大吐苦水,神情悲壮:“我这是为了创新而献身了,你说我以后瘦不下来可怎么办啊。”
“我不嫌弃。”薛承安脱口而出。话音未落,两个人都愣住了,夏夏欲盖弥彰地摸了摸鼻子,余光瞥见他通红的脸,没忍住,轻笑出声。
(七)
比赛地点是在S城,也是夏夏工作的城市。
薛承安向来嗜睡,却在比赛前一天失眠到凌晨五点。早晨见到夏夏的时候,他顶着两个黑眼圈,因为失眠,精神不好,显得又白了一个等级。
夏夏拿着话筒,笑得花枝乱颤。把他送到等候区换好衣服后,她拿出自己随身带的粉底硬要给他补一下黑眼圈。
薛承安起初是不答应的,夏夏拧着眉双手叉着腰,凶道:“我待会要坐在第一排给你拍照的,你要是顶着两个黑眼圈,就不上镜了。”
薛承安只能放弃抵抗,任由她在自己的脸上涂涂抹抹,心里却因为她的那句话逐渐静了下来。她会陪着他,他不是一个人在台上茫然无措。这么想着,他回给她一个淡然自若的笑容。
进录影棚前,夏夏将耳朵贴在薛承安的胸膛前听了几秒,然后伸手拍了拍:“心跳平稳,看来,你不紧张了。上台就当在家里那样就好,你对不同食材的调料比例与火候都掌握得很好,应该……”
“我觉得,是你比较紧张。”
“啊?”夏夏随着薛承安的视线看去,看见自己紧握成拳的双手,微微有些赧然,“人之常情嘛。”
其他几位厨师都陆续上了场,薛承安没再耽搁,临上场时,余光还能看见夏夏悄悄比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比赛的主题是海鲜,薛承安粗略地看了眼材料桌,心里已经有了成菜的模样。
“这位薛师傅,大家应该有点印象吧,他在网上还是很有名的。”女主持人领着摄像机拍摄薛承安的进程,调侃道,“薛师傅的长相这么出众,气质就像艺术家一样,还真是让人没想到是名厨师。”
“我觉得,做菜也是艺术。”薛承安礼貌地回以微笑,说话间已经完成了去腥的工作。
主持人走向下一位选手后,他总算可以看清第一排的人,只是,这一看,脑袋霎时空了。
她不在。
她为什么不在?是还没来,还是来了又走了?薛承安的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只是越想,那颗心沉得越低。
夏夏于他,终究是不同的。他十五岁刚刚失去味觉的时候,父母把他送去夏令营散心,他本就心烦意乱,偏偏又看见哭得委屈的夏夏。他本来只是顺手做了一锅菇子汤,可这个明媚的姑娘像得了什么山珍海味似的,喝得極其满足。
他没忍住,问了句:“好喝吗?”
“好喝啊。”她眨巴着眼睛,一脸认真,“这是我喝过最好喝的汤。”
当然,可能是她好几天没吃过热乎的食物,一时兴奋而已。不可否认的是,她的话给了薛承安些许慰藉,她像一束光,突然照进了他昏暗的世界。
(八)
比赛过程中,薛承安每隔几分钟就要看一眼那个空荡荡的座位,即使那道身影一直没有出现。他提前一个小时做好成品菜,以去洗手间的由头溜出摄影棚,恰巧迎面碰到了节目组的导演。
“车祸严重吗?都送去医院了吧?”
薛承安脚步一顿,有些僵硬地转过头:“什么车祸?”
“是派出去取外景的车,在城郊碰到了连环追尾。”
“派出去的记者是谁?”
“夏记者……”
他话没说完,薛承安就如疯了一般跑出去。
车祸送过来的人挤满了最近的一家医院,薛承安只能看见浑身是血的医生护士在病房进进出出。他握着手中一直提示用户关机的手机,像是没了一丝力气。
他跑了十几间病房,在三楼走廊看见那个熟悉的背影时,脚步一顿。
“你怎么来了?”夏夏有些惊讶,“比赛已经结束了?”
“我临时被派出去做外场采访,哪知道就这么错过了你的比赛。”
她话音未落,猝不及防地被带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她听见薛承安的胸腔里如有鼓擂。
“你没受伤?”他的声音甚至有点颤抖。
夏夏煞有其事地举起贴着创可贴的胳膊,眼底带着笑:“受伤了,你要是再不过来,就愈合了。”
她所在的车辆只是撞上了一旁的防护栏,除了一个人有轻微脑震荡,其他人受的都是皮外伤。薛承安听了她的解释后仍不放手,直到确定眼前这个人依旧活蹦乱跳后,才算是又活了过来。
他纵使技艺超群,满身荣耀,最珍贵的从始至终都是照亮他的那束光。那是方向,也是信仰。
比赛结果出来那天,薛承安收到不少美食机构发来的邀请,他没来得及一一看过,耳边就传来一阵哭喊。
“穿不上了,这些漂亮衣服,我都穿不上了,我要减肥!”
夏夏捧着衣服,将脸埋在其中,薛承安有些苦笑不得,使坏般捏了捏她越发圆润的脸,笑道:“不要减了,有我在,你瘦不了的。今天想吃什么?”
“薛承安!”
反正你怎么样,我都喜欢。这是薛承安没说出来的那句话。他从未如此庆幸过夏夏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于他而言,不知期限的涩然无味中,她是唯一那份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