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诗蕾
周大新 图/本刊记者 梁辰
67岁的周大新总梦到自己年轻时的日子。这样说不准确,毕竟往前什么岁数都是“年轻时”。“梦到我最年轻、我生命里最好的十年。”他更正,那是他18岁到28岁,从河南老家到山东军区部队当兵的单身十年。
梦里的青年时光,总是日光红润。黄灿灿的麦子在豫南田野被一岁岁割去。1970年,周大新从豫南小镇到山东部队当兵。每天几十公里拉练,他的身体越来越健壮。世界的边界在生活和书里被不断拓宽。从普通战士,到副班长、班长、排长、连长,周大新一路晋升。“我看到的世界越来越大,活动范围越来越大,每天吸收着外界给我的新鲜信息和知识。”
步入青年后半段,再到中年,周大新遇到爱情,结婚,有了孩子。除了晋升,他写的小说得了鲁迅文学奖,还有几部小说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其中《香魂女》由陈宝国、斯琴高娃主演,得了柏林电影节金熊奖。“整个生活始终向上朝前,始终在收获着。”
直到退休。
退休如分水岭一般将周大新的人生劈成了两段,后一段是他现在所处的老年。
“像到了另一个世界。”周大新试图向我解释,又觉得有些徒劳。眼下的生活,与之前经历的状态截然不同:中年延续着青年、青年延续着少年、少年延续着童年,老年似乎不再是前段人生的延续。
“怎么没人告诉过我老年是这样的?”周大新的同龄朋友们有种上当受骗的愤怒。人生几十载,大家身边不是没有老人。家里有些长辈,鹤发却怡然,备受敬重,正如社会对老年生活的描绘——“最美不过夕阳红”,勤恳一生,得到了应有回报。
但没人告诉他们,接下来将发生在他们身上的那些残酷、不那么体面的时刻:因为身体疼痛,总会突然陷入愤怒;反感被让座;路上被人叫爷爷假装没听到,叫叔叔才回头;热衷于保健品而不被子女理解;难以启齿的性功能障碍;腿出了毛病,走路一拐一拐,再过些年,就得拄拐杖了……
“给你说话的能力,给你行走的能力,给你语言表达的能力,给你健壮的身体,给你青春、爱情、儿女、房产、汽车,什么都有,人生前半段是不断给你。到了老年,原来那些给你的东西就要一样一样收走。”时间对周大新袒露生命的真相:“最终都是通往那个黑暗世界。”
有位七十多岁的朋友嗜烟,烟不离手,一天得吸几包,后来得了喉癌。癌症晚期,他无法吃饭,无法说话,与别人交流只能靠写字。一日,这位朋友推开窗户,从五楼跳下去了。
周大新恐惧,也想搞明白生命后半段的这些事。几年前,他开始提笔写一本讲老年人的小说,把自己和身边人遇到的残酷都写进去。《天黑得很慢》的主角是位73岁的退休法官,被礼让时气得和小伙子打了起来,因性功能障碍与黄昏恋情失之交臂,中风后偏瘫……有老年读者反馈:事倒是真,但你把这些写出来,不是丑化我们吗?
人老去,周大新最害怕的是抵达终点前不断失能,而他已踏上这段路。首先是空间上,活动范围缩小,最后是时间上,在他人的记忆里渐渐模糊。
一开始是眼睛,老花眼从中年后期开始酝酿。接着是耳朵,耳鸣、听力下降。再到身体关节疼、四肢疼,活动能力减弱。“这副身体用了几十年,零件就开始出毛病了。”周大新讲河南话,性格从小和气,他归因于“脾性胆小”。
年輕时,周大新有许多想不明白的事:一位80岁的老人提两颗洋葱,气喘吁吁说太沉了,他帮忙接过袋子时感觉轻得让人诧异;母亲生前来他在四楼的家时,爬楼走几步歇一阵,问他怎么住这么高;还有那些老领导,看文件时,为什么总要把手里的资料拿得那么远?
“噢,我才知道原来是这样呀!”周大新有种揭开答案的欣喜,但反应过来觉得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毕竟,谜底是在自己身体里揭晓的。前阵子,周大新每天步行十几公里来锻炼身体。健走是年轻时当兵拉练形成的习惯,但身体早已不比二十多岁的状态,走多了腿开始痛,他便减了运动量。他身边有些朋友因为腿疼,走路一拐一拐。
采访这天,周大新的妻子去医院,她这阵子耳鸣有些严重。到了这个年纪,身体的丝毫状况都马虎不得。即使周大新现在很健康,他也不敢掉以轻心,“这个年纪说不准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毛病了。”
退休到了第五年,周大新还是习惯把“写作”说成“工作”,作息规律:每天早上7点醒来,出去转转,回家吃早饭,工作到10点半,再出去转转;午饭、午休,工作两小时后出去转转;晚饭,出去转转。年轻时为了看书、写作,周大新常熬夜,现在他把入睡时间固定在“9点半到10点”,哪怕电影没看完,也关掉睡觉。
按照中国“60岁及以上属于老龄人口”的标准划分,53岁的韩松属于中年人,他是科幻作家,也是新华社对外部副主任。随着中国人口老龄化加剧,关于老龄化的报道越来越多:“截至2017年底,中国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有2.41亿人,占总人口17.3%。”“《中国城乡老年人生活状况调查报告(2018)》表明,我国人口老龄化程度持续加深,面临失能、半失能老年人口数量较大等严峻挑战。”
工作中,韩松接触到的有关老年人的新闻往往是宏观的。真正意识到“老”,是从头上冒出的一根白头发开始的。
“老了”的焦虑在往更低的年龄层移动。社交网络上对年龄的自嘲越来越多,“老咯,老咯”,20出头的女性自称老阿姨,“00后取笑90后老了”的视频合集频频登上热搜榜单。
而对一些真正上了年纪的人而言,这些自嘲犹如屠宰。在周大新看来,肆无忌惮说自己老了是年轻人的特权。“我们就不说自己老。”
这个时代的年轻人,看起来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都多,韩松和周大新都有同感:铺天盖地的电视和网络综艺节目,全方位展现着年轻人的喜悦、悲伤、愤怒、焦虑、困扰。年轻人的情绪填充着社交网络的舆论场。总之,想不了解年轻人都难。
“没有人和我们讲过那些年老的困难。所以很多人到了老年,首先不觉得自己老,身体年龄和心理自我认知的年龄是脱节的,生活节奏还是很快。”周大新说。有位七十多岁的朋友直到去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年龄,工作和生活节奏依然非常快,最后身体消耗,过劳而死。
“一开始不服老,等到年纪再大一些,慌了,突然开始买保健品。”有次去安徽,一位记者告诉周大新,其父母退休前都是厅级干部、知识分子,但退休后开始拼命买保健品,自己吃不完就分给孩子,要孩子们吃。年纪越大,周大新越能体会这种不安。“无论人有什么样的知识面,到特别害怕时,都会抓紧身边的每一根稻草。”
“人老了是非常可怜的。”几年前,韩松和我说到他“医院三部曲”科幻小说的创作时感慨。
这几年,韩松身体不太好,去医院的时间比较多,打吊针时,他就坐在弥漫着消毒药水气味的走廊上。老年人特别多,许多都长期住院。“我觉得老年人是另外一种动物。他们会痴呆,会不近人情,可能会发狂,会更贪婪,会难以控制自己,然后变成了不能行动的动物,老在医院里呆着,通过仪器才能活下去。”他说,“疾病令人那样痛苦,人们因为病痛而绝望、狂躁。”
2019年6月24日,国务院印发《国务院关于实施健康中国行动的意见》,指出我国“心脑血管疾病、癌症、慢性呼吸系统疾病、糖尿病等慢性非传染性疾病导致的死亡人数占总死亡人数的88%,导致的疾病负担占疾病总负担的70%以上。”
“医院三部曲”里,韩松书写着这样的未来:医疗技术成为拯救人类命运的终极奥义,作为医疗技术象征的人工智能成为新神,掌控一艘载满老年病人的航行着的医院船。医生、护士掌控生死,病人虔诚地吃药、打针,祈望获得救赎。医疗放缓时间进度,消除病痛。
但衰老不只与身体有关。
一位出生于1950年代的朋友和韩松说过,过了50岁,生活就没有太大意义了,大家都是在硬撑,装作自己好像“还怎么着似的”,其实这个世界已经不属于他们了。 “我觉得他说得挺对的。”韩松在电话里对我说。
韩松在贵州出差,这属于供职单位“记者再走长征路”主题的采访活动行程。路途奔波,韩松有些咳嗽。这两天,工作暂告一段落,韩松以科幻作家的身份去亚洲书店论坛领了2018年度科幻作家奖。时间总不够。不出差时,韩松的平均工作时长是每天12个小时。他想写恐怖小说,他有很多想写的科幻小说。
“如果能一直保持健康,生活确实会好很多,退休后还有很多时间做想做的事。”韩松說,即使医学在进步、技术能让人保持健康和青春容颜,但经历了几十年人间世事,心已经苍老了,无法再对世界怀抱和少年一样的巨大希望与热忱。
“以为自己可以躲过,写作也不能抵抗时间,没有任何东西能挽回时间的流逝。”韩松觉得自己最好的年纪在30岁左右,从武汉大学毕业后在新华社工作,在科幻上笔耕不辍,《逃出忧山》《冷战与信使》这些中国科幻界至今的经典都是当时写下的。在《宇宙墓碑》里,23岁的韩松热烈而又忧伤,他写下,“为了寻找宇宙中爱和死永恒交织与对立的主题和情调。我少年之心突然地悠动起来。”“我极可能去写科幻小说。我就这么不停地写下去,直到我不能够或不愿意再写了。”
韩松 图/本刊记者 梁辰
即使是中国顶尖的新闻记者和科幻作家,韩松也很难精确描述出在他身上逐渐浓烈的“已经老掉的情绪”。青年时那种生机勃勃的气氛消失了。“这种情绪它本身就很不好,不像年轻人是一种向上的情绪。”韩松觉得,身边那些同龄人、更年长的人都感受到了这种情绪,但谁也不愿挑破,以语言将这种感觉承认为事实。
退休则是从社会层面判定一个人老去。周大新的老年从退休正式开始,当时他已62岁。退休前几年,周大新不用坐班,但每周一次的会议对他来说非常重要,这让他感觉到自己仍是承接单位上传下达的一环。如果不开会,会有组织来叫他“必须开会”,身体抱恙时,单位会派人来关心探望。
2014年,单位决定让他退休。大半辈子都在集体生活中的周大新有种强烈的被抛弃感,所有东西得收拾好,打包拿回家,办公室也得交出去。“以后全都是我自己的事了。社会不需要我了,我的贡献到此结束了,这让我一下觉得自己进入老年阶段了。”他说。
前半生里,周大新活在紧张忙碌里。1970年,18岁的周大新去山东部队当兵,能看到的书比在家时多了很多,他欣喜得不得了。每天几十公里拉练完,室友们回宿舍累得倒头就睡,周大新就偷偷开小灯读书。如果一天没有在书里读到新知识,他就感到非常痛苦,觉得虚度光阴,并憎恶自己。
“年轻时给自己的压力非常大,现在如果偷懒,我会原谅自己。”周大新说。到了后半段,人生松弛下来。年初,周大新和妻子一起去美国旅游,前年去的是欧洲。平时,他有大把时间可以自由调配,比如写自己的稿子。除了身体时不时冒出的不健康苗头,周大新觉得现在的生活悠闲自在。
与清闲相伴的还有孤独,退休的老同事们也有同样的感受。上班时最烦电话铃,座机和手机“叮叮叮”响个没完,总是有人找。现在退休,权力消失了,功利的朋友消失了,吃喝玩乐的朋友也消失了,大家盼着来电话。有些退休后受不了孤独的朋友,又去其他单位兼职,找点事情做。
在社会文化的许多层面,周大新感到自己所在的年龄层渐渐失焦。老去的不仅是容颜和身体,也是自己理解这个世界的符号系统。它们过时、被淘汰。周大新年轻时听的那些歌,现在只在电视台晚会上出现。商业世界也未显示出讨好他们的意愿,铆足劲迎合年轻人。专注老年人市场的,似乎是盯准了他们的积蓄和养老金的保健品骗子们。地铁广告招贴画上的陌生脸庞几年一替换,但永远年轻。路上的同龄人越来越少,很多人步速都比自己快,不少人踩着电轮子就那样平步“飞”了过去。
去年获金球奖“喜剧类最佳剧集”的美剧《柯明斯基理论》里,两位八十多岁的老友喋喋不休地抱怨,“年轻人不懂得欣赏美好的艺术和文化”、“惹人厌烦的新兴科技”、“更新迭代过快的电子产品”、“不断冒出来的种族和性别讨论等身份政治问题”,这些言语背后隐藏的却是不安和挫败,“我们已经无力招架这些新的东西了。”
像剧中主角一样,周大新也在和新科技磨合着。对微信抵触过一阵子,现在每天也通过它看新闻推送。家里报纸订了六七份,真正看的只有《参考消息》。微博用了一阵子,“搞不太明白”,没用了。用手机支付的地方越来越多,周大新也绑定了银行卡。之前订车票机票只能去附近的宾馆,现在周大新也能自己在家订了。
前几天,周大新去隔壁超市买东西,支付时,发现网上银行的钱不够,便拿出现金。店员拒绝,“我们不收现金。”周大新解释,又恳请,却无果。最后,周大新把小筐里选好的日用品,一件件放回对应的柜台。
今年春天,周大新作为对谈嘉宾参加了日本作家平野启一郎的新书分享会。这位作家的小说男女主人公都在40岁左右。会场上,主持人对这点大为赞赏。“中国的恋爱小说中很少写这个年龄段的人的爱情。”台上的周大新也感到欣赏,但他一琢磨,写中年人爱情的自然是少,但老年人呢,直接消失了吗?
“我们国家说是敬老、尊老,其实是青春崇拜。影视作品、社会新闻也能体现出来,其实对老人是歧视的。”周大新说。
有时,周大新也能感受到社会期待对自己的裹挟。人们总对老年人有一种稳重睿智、无欲无求的误解,一旦出现老年人情感或性需求的新闻时,如“外公在家看A片”,则引起热议、诧异,甚至引发“为老不尊”的沸腾。一到年老,连人的情感和生理需求都被异化,这让周大新心里很不是滋味。
在小说《天黑得很慢》中,周大新特意写了关于老年人性生活的章节,详细描写了73岁的萧成杉与相亲的女士的几次做爱尝试。尝试都失败了,萧成杉欲望仍在,但性功能已丧失,而女士不准备在性生活上妥协,于是分手。为了挽回尊严,萧成杉甚至花钱请按摩房小姐撒谎,来证明自己性能力尚存。
这些章节,出版社的编辑心存顾虑,但周大新坚持要留下。毕竟,老年人的发声场实在太少。
小说里的退休法官萧成杉属于“非典型老人”,他敏感、多疑,总是气势汹汹,任何关于年龄的小事都会引发他的暴怒,如让座。“因为害怕。”周大新说。很多和萧成杉一样的退休干部,强硬了一辈子,到了老年,身体突然开始失去控制力,社会地位也逐渐消失,他们害怕,却不愿示弱,郁结在心,于是暴躁。
周大新在小说里写萧成杉的老年生活:萧成杉要写犯罪心理的书,还要写成“上中下”三本,但他中风偏瘫,没写出来。生活中,周大新也在写属于自己的书,他想写一本厚厚的散文集,记下所有遇见和感受到的,写下自己一生。
“他害怕被忘记,我也是啊。”
在《天黑得很慢》中,周大新引用了一位英国医生的时间划分方式:退休之后,人的余生分为三个阶段,最后寻欢阶段、死亡准备阶段、死亡开始阶段。
以此划分,周大新处于“最后寻欢阶段”,这个阶段的年龄往往是60到75岁。虽然身体状态不如年轻时,但整体而言还不错,行动还自由,清闲自在,且有精力做些事。“我们说退休后的孤独,是相对于退休前的热闹而言,但到75岁之后,生命就会变得更冷清了。”周大新说。
到第二个阶段, “跟社会的联系就非常微弱了。”周大新说,从年龄的横向来看,同龄人自顾不暇,纵向来说,单位更新迭代,原来认识他的人会退休,没人再记得他。人和世界的联系坍缩,回到家庭内部。这个阶段大约在75到85岁。最好不要出远门旅游,活动限制在小区内、家里。要为死亡做准备,如写好遗嘱等。
周大新住在退休所,院子里不少同龄人的父亲是八九十岁,偏瘫,走不出屋子。60岁的人照顾八九十岁的人,尽管有保姆和护工的帮助,但非常累。父母与社会已无联系,完全依靠儿女。儿女不在身边,一个人就每天播电视。好多人到了一定年纪,就得了帕金森,手不停晃,慢慢地,头也开始不停地摇。
初老時不愿意承认自己变老,到最后阶段也不得不妥协。“因为终究会被衰老打倒。年轻时人们因为自尊心而讨厌同情,到了这个时候,真的一颗洋葱就是提不动了,不得不认命。”周大新说,到了第二和第三阶段,人们希望其他人能给他们同情和帮助,并愿意感激。
2018年4月5日,北京,周大新在新书分享会上与读者“聊聊变老这件事”
周大新和朋友们最期待的离世方式就是心脏病发作。一问,最害怕的事情是什么?周大新和朋友们都答脑中风偏瘫。“那个是最痛苦的,从完全卧病在床到离开这个世界的这一段是最痛苦的过程。人们害怕老就是这个东西,你就躺着越来越接近那个黑暗的世界,你无能为力。”周大新说。
前阵子,105岁的徐中玉教授去世。周大新看到新闻,一点进去才知道,这位是语文教学里的灵魂人物。“他去世,我才知道他是多么厉害的人。他的社会影响、他和所有人的来往都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到最后就完全没有了。”周大新感触很大,这几乎是每一个人的结局。
“变老的人明白了,无论年龄分布金字塔统计图如何构成,社会都接受了年轻人和新生代对他们的‘毁灭判决,人们向变老的人表现出的尊敬,无论私人的还是官方的,都改变不了什么。”哲学家、奥斯维辛幸存者让·埃默里在《变老的哲学:反抗与放弃》中写道:“他称之为‘生活的东西,抱负与放弃的总和,确定了他昨天也一样视为自己生命的东西,就是生命留给他的年数……死亡才确定终点,生命的结束才给予开始和一切阶段以真理。”
写完这本《天黑得很慢》,周大新觉得心里的恐惧消失了很多。对生命的理解也不断递进,从一个阶段递进到另一个阶段让他感受到自然的规律。他希望能给同代人、同龄人作个提醒,早点直面所有人都将遭遇的困境,不至于苍老降临时那么慌乱。
“任何人都有那一天,不过是谁快谁慢的问题。”他说。
在豫南老家,老人们总是早早打好棺材,叫“老家”。棺材里垫好了褥子,隔几天,就把褥子拿出来晾晾。因为担心孩子们害怕,周大新的父亲只订好了棺材木,在院子里放着,棺材木已经切割好,也刷好了漆,如果上午人没了,下午就能拼好钉好。
从小见人打架,周大新就躲远,他胆子小。他小时候做过最出格的事,是有次被父亲在人前揍骂后,气得抓了个绳子要马上上吊,母亲气笑了,夺下绳子割断。豫南的麦田一岁一岁割去,母亲得了阿尔兹海默症,去世了,周大新自己唯一的孩子,也因为癌症去世了。
老父九十多岁,已经完全听不见了,每天搬着板凳,和隔壁屋的老友在屋外看风景。老友也听不见,两人就静静坐着看田野,偶尔有小鸡走过,或者来了一只鸟。吃完午饭,两人就接着回来坐,不说话,偶尔彼此递根烟。
67年里许多回忆,周大新都是从梦中拾起来的。大半生经历的恶与善都在梦里闪现:童年的饥荒、孩子去世、母亲离世前最苍老的样子,还有父亲的现在和未来。过去的时光和未来的想象在梦境中重叠,唯独避开了现在。
“可能还是不愿意面对老去,我还在接受这件事情。”周大新说,梦里的自己越来越年轻,现在回到了中学时。他期待着,与更早的自己重逢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