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眼者
美因河畔的法兰克福,矗立着欧元标志的欧洲金融中心,于很多人是旅途的中转站,于我却是德国的三分之一。因为一位师友的文字,也因为素来钟情域外古文化,我对美因河的博物馆岸有着一份特殊的期待。而当亲身行走其中时,这种期待便成熟为满足的喜悦,并且是一种惊喜——对德国人所谓“严谨” “死板”之类的固有印象瞬间溶解,我们体验到的是无处不在的人性化和奇思妙想,甚或感觉德国人在“玩”,历史、文化和艺术都是他们手中的道具,通过精细化展陈发计,止博物馆鲜活起来,而魔法绽放的瞬间,我们获得的远不止知识和美。
博物馆岸最“正经”的博物馆
美因河和上海的苏州河差不多宽,跨河的桥梁都可以步行通过,而步行正是体验博物馆岸最好的手段,即便法兰克福有着便利的地铁也是如此。漂亮的霍尔拜恩悬索拱桥是游客最常用的过河步道,也是博物馆们的“广告桥”。桥的南端正对着个龙舟俱乐部,每天都可以看到群半大小鬼扛着龙舟走出来。在个周末有幸遇上了次内部竞赛,不到半小时的过程,岸边站满了家长和围观欢呼的人群。紧邻龙舟俱乐部的就是博物馆岸里唯的座美术馆——施泰德美术馆,门口旋转着个奇特的装置,没开门就排起了队,规模不大布置却中规中矩,或许是搏物馆岸里最“正经”的博物馆,能看到波提切里、维米尔和提香的些知名作品,也有20世纪的现代流派大师,如莫奈、马克思贝克曼、雷诺阿等。去的时候恰逢鲁本斯大展,策展人很“恶趣味”地把这位“肉欲横流”的画家画过的所有<帕里斯审判》都挤进了同个展厅。被许多华丽无比却进退两难的特洛伊王子包围着,确实是种全新的体验,不过也让我了解了这位画家的风格变迁。
雕塑博物馆,古宅里的魔幻世界
从施泰德美术馆出来,沿着河岸向西,感觉置身于画中,而座特别的庄园正用扭曲的蓓蕾栅栏向我们透露它不同寻常的文艺气息。这是莱比格宅邸,即雕塑博物馆。庄园建筑给人种中世纪古堡的感觉,实际上它是座1 9世纪晚期的历史主义建筑,集合了多种欧洲传统建筑的特色,而绿树掩映下的灰白色外墙和墨绿色鱼鳞瓦屋顶很容易让人产生时空错觉。更具“带入感”的是墙角的罗马水盆——排小海豚游弋其上,花园角落残断的巨石上则是拜占庭帝国的双头鹰。
雕像们的派对从花园里就开始了,雅典娜和赫拉克勒斯迈着奇特的舞步,圣乔治的骏马正在周游城堡的外墙。他们身边的现代铁桌上是不太专注的观众们——大胡子啤酒肚和红扑扑的德国大妞。古代展厅里,来自古代美索不达米亚的祭司搓着双手安详地站着,空洞的双眼似乎看透了四千多年的时光。他的身边是古埃及残酷的狮头女神塞克美特,眯眯眼在高处威严地俯视着敬畏致礼的众生。 位祭司的人形木棺靠在门边,触手可及,似乎守护着门后的空间。但是木棺的主人去哪里了呢?只留下密密的《死者之书》文本。
门后又是另外个神秘世界。在群希腊和罗马赫尔姆柱(顶部带人头像的柱子)中间不规则地放置着些现代仪器,散乱的灯光和游客的影子在四周的墙壁上摇晃。然后就在瞬间,乐声响起,影子和光融合成片幕布; 个幻影乐团出现了,影子乐手们抱着大喇叭、风琴、箱式摄影机、气球、自行车和纠缠不明的线条,在光怪陆离的音乐下缓慢地走过展厅四周的墙壁。这场持续数分钟的闹剧让我们目瞪口呆又忍俊不禁,这是南非装置艺术家威廉肯特里奇的魔术,名日《哦,多愁善感的机器》。“多愁善感” 词其实源于法国大革命时期流行的“感伤主义”,而这场声光秀试图捕捉和还原的是那些大事件中稍纵即逝的人类感伤和它们的神奇力量。博物馆和这位艺术家的合作在另 个层面上揭开了“感伤”的力量,在高昂的国际歌和旋转的机械声中,是十字架上的耶稣,尼罗河神庙里的宙斯一阿蒙,怀抱圣婴的玛丽亚,仰望天堂的圣奥古斯丁…
沿着楼梯上行,从远古走到现代,最后止步于四层的小阁楼。这里是位无名收藏家的房间,墙上挂着1 9世纪“大旅行”纪念品镜框,壁橱里整齐地排列着是塞着标签的古罗马油灯和古埃及小像, 张大桌子和舒服的坐榻,窗外可以看到博物馆的小花园和屋脊上的杂烩式怪兽装饰。于是瞬间我们摆脱了肯特里奇的魔法,有了种回家的感觉。这或许是博物馆赠予收藏者和旅行者的个小礼物——稍事休息,然后重新启程。
考古博物馆,重构历史的厚重感
雕塑博物馆并不大,却是个让人轻松愉快甚至有些流连忘返的地方,而河对岸考古博物馆的气氛则要浓重得多。博物馆的正门在个幽静的小巷子里,早晨九点个游客都没有,只有位老先生在和位女士聊天。看到我们来了,老先生热情地起身招呼,用缓慢的英语介绍博物馆的构造和游览路线,那样子就像来自某个格莱芬多学院的老看门人。没想到在这个严肃的地方有这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与此相对,博物馆的展陈则给人种“直白”的厚重。这里的收藏以法兰克福及其周边地区的考古出土为主,兼有些西亚和希腊罗马的古代艺术品。整个博物馆是以座中世纪修道院为基础改建的,只有入口处扩建成了有点像现代仓库的感觉,新老结合也让人如入时光隧道。展厅入口的地方放着座日晷和尊刻着拉丁文数字和名字的铜坛——正是罗马文明史上重要的水钟。这件展品让人联想起从古至今人们不变的需求——掌握时间,博物馆试图为我们寻找答案,而今天我们离过去也前所未有的近,却依然无法绕开历史的迷雾。考古博物馆本身也确实充斥着重构过去的那种意图,甚至许多其他国际级的大博物馆都相形见绌。在这里看到了对于罗马丧葬习俗的重构,各种陪葬品和墓碑按原制分门别类摆放在由玻璃和大理石构建的透明“坟墓”里,后面的展示板上则是葬礼的实景复原。另处则展示了法兰克福近郊尼达地区出土的密特拉神庙。
修道院主体在二战的空袭中被摧毁,尔后修旧如旧,天花板上依然残留着当年幸免于难的斑驳装饰。而当我们跟着老先生的指示推开沉重的大门,便突如其来地邂逅了中世纪的个拥抱。乔格拉特伯格的这些壁画绘制于1 470-1 525年,是阿尔卑斯山以北文艺复兴早期最重要的壁画作品之 ,描绘的是救世主耶稣和加尔默罗教会的历史。它们完整、庞大、绚烂,躲藏在深沉寂静的修道院主体后面,等待着每位参观者的惊呼。德国人直白的“小把戏”又次成功了。
历史博物馆,巧设展陈弥补馆藏缺陷
博物馆岸的最后站是人流如织的法兰克福历史博物馆,相比前几个博物馆,这里的建筑更为现代化,东西两翼的主楼里有着历史博物馆、青年博物馆、讽刺画博物馆和瓷器博物馆四个分馆,不过展品的分量显然比不上考古博物馆,于是在展陈上下了颇多心思。第个展厅, 个昏暗的房间里立着堆黑柱子,但是只要触碰柱子上的按键,黑幕就会消散,件精美的展品随着低沉的男声出现,向参观者讲解法兰克福城市兴起的历史,以及近代城市生活的方方面面。展厅很狭窄,却有上下共五层,连接它们的是座金属螺旋形楼梯——直径很窄,从中间 眼望去圈圈的,又是个时间隧道。楼梯所在的塔楼和周边建筑最早可以追溯到1 3世纪初的斯托法尔皇家城堡,是整个法兰克福最古老的建筑。二战后的重建恢复了中世纪的外观,在内部则“重构”了城堡迷宫的格局。从二层之上展示区域都不大,但是展陈却错落有致,让人感觉走进了位大收藏家的家中:在楼层和走廊之间穿梭,从希腊到埃及,又从埃及到埃塞俄比亚,然后回到中世紀,又进入蝴蝶翩飞的森林。不同的主题,不同的展品搭配,讲述着它曾经的传奇旅程。
盔甲武备是有着大屋子的收藏家们的必备,当然博物馆还给了游客试穿的机会。为了弥补没有地方放大镜子的缺憾,地上有个电子秤可以给你些满足感——不是给那些减肥成功的人士用的。博物馆在缺乏重磅展品的情况下如何通过空间营造和体验来吸引游客,法兰克福历史博物馆可谓动足脑筋了。
在美因河畔的博物馆岸,让人收获了眼福和知识,也看到了德国人怎么“玩”古美术——严谨但绝不刻板。他们可以为展品写大段枯燥的说明文字,同时又为观展者提供最便利和亲近的展陈方式。他们允许肯特里奇在展厅里营造疯狂的氛围,却也小心翼翼地把些展品换成复制品或巧妙地隔离。他们利用技术和机械,不是为了制造“高大上”的展览,而是让观众更贴近展品,更容易把握故事脉络。
在这些博物馆里让人更多地看到了对生活和当下的热爱,就像他们可以为 场如此小规模的龙舟比赛而聚集,为每周的跳蚤市场而疯狂,去寻找和营造日常生活中的精彩成了生活的部分。在他们看来,与其迷失在枯燥的知识和冰冷的古物中,倒不如重新构造个活生生的世界去探索。而德国人性格中自然而然的严谨此时便融入了这种热情中,诞生出美妙的博物馆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