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远东方
如果在日本只让我推荐一个美术馆,我会毫不犹豫地选美秀(MIHO)。它的没计师——世界著名的建筑大师贝聿铭先生也直言不讳地说:“虽然大众对我作品关注度最高的是巴黎卢浮宫改建项目,但其实美秀美术馆才是自己最满意的作品。”1997年刚一建成就被《时代》杂志评选为当年度全球最佳设计。之后更是将各种顶级奖项收入囊中。
而它20岁生日刚过,就迎来了2018LV-场不记成本的时尚早春秀。这场世纪大秀让更多的普罗大众知道了美秀,而真正懂行的人都知道,正是美秀“以美为宗”的灵魂为LV铺就了神台,让那场秀的每一个模特都气场全开,气势恢弘。
一个深山中偏于一隅,只有20多岁的美术馆何以如此神踞仙移?
凡中国人都知道桃花源,就像西方人都知道伊甸园样。每个人都能说出关于它的故事,可是,没有人真正地看过它。这个人类现世的梦想之地仅存在于每个相信它的人心里。
而到了秀美美术馆,西方人觉得它就是梦中的伊甸园,中国人去了会说这就是传说中的世外桃源,超脱的人叫它艺术的乌托帮,通俗的人叫它“地下的天堂”。是的,一切致命的东西都是这样的不可言说。一千个观众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不同的人眼里也有不同的MlHO(美秀)。
从1 997年它建成之日起,我就在无数的图片和文字的淹没下了解了它,而直到20年后,我才真的亲身来到它的面前。它公开而神秘地坐落在日本滋贺县信乐町的原始保护林之内, 年中只在春夏秋三季迎接世界各地像我样慕名而来的朝圣者。
漫漫朝圣路
去时正值深秋,是最美的红叶时节。进美术馆必须经过个遂道,只能步行而入,遂道内是金色,弯弯曲曲看不到尽头,配有佛系环韵的灯光,伴着神秘,隐隐的出口若有光。“林尽水源,便得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这段中国人耳熟能详的关于世外桃源的描述,被贝大师在入口的设计上运用得精彩绝伦。
还是借用LV的秀场来描述下每个来这里的人都会经过的唯路线。模特出场要先走几十米的无人T台,就是那条遂道,而遂道内没有个观众。通过遂道后,一段吊桥将两座山连通,观众席就在吊桥的两侧,中间的过道是模特的路线。走出遂道的瞬间,阳光打在身上,那刻是每个习惯了高光下工作的名模,职业生涯里最接近神的时刻,每个都带着神赐的气场扑面而来,在大山与天地之间唯我独尊,气势如虹。
穿过吊桥到达美术馆门前的小广场,被安排在这个位置的观众端坐在艺术家的装置作品中,全部是世界时尚娱乐界的顶级魔头,能让这些人被震撼洗涤的,除了天上的神在世间应该只有艺术了。模特们在这里迂回小圈便拾阶而上,义无反顾地走进空无一人的美术馆。所有模特悉数到达美术馆内后,音乐再次响起,模特们鱼贯而出,这次她们带着美与艺术的加持,在夕阳中再次经过小广场和吊桥上的观众,回归到遂道里神的怀抱。
开场和结尾的是两名日本名模,这季设计也因为这个场地而加入大量的日本原素,许多那季的LV限量版包包和服装都有不同的浮世绘、歌舞伎等图案。这就是个美术馆的软实力,它让民族的传统和文化的力量用这样的魔幻方式走遍全球。至今余音缭绕,荡气回肠。
所以,要去美秀的朋友,那些嘉宾和模特的路线就是你去秀美的不二路线,别无他选。从滚滚红尘到遂道内神的洗礼再到吊桥上自然的陶冶后到进到美术馆被美净化,模特们所受的加持也是你会有的待遇,样不少。
建筑史上一次完美的合作
当年,美秀美术馆的创办人小山美秀子邀请贝聿铭大师来主理美术馆的设计,大师年事已高本拒绝。但是美秀子还是坚持请大师来现场看看,并强调钱不是问题,预算无上限。
大师来到现场,一进山就脱口而出“这就是桃花源啊”。这世上顶级的合作从来都不是只用钱就可以谈成的,大师与大师的合作谈的是资源与创造。贝大师80高龄在山里自费住了三个月后开始画出第笔,光是出口这一处的设计就几易其稿,对他这样的大师来讲,钱早已不是问题,但是他无法拒绝在这世上建一个真实的桃花源。在这个世上留下点有意义的划时代的东西应该是每个有创造力的人最大的诱惑。
而后来大师在接受采访时也曾说:“选择个好客户比选择个好项目来得重要得多。”对于美秀美术馆这个甲方来说,选择个对的设计师比什么都重要,因为他不仅能把你的理想变为现实,还能把它带向更高的层次。
美秀美术馆的甲方是日本个神秘的宗教组织神慈秀明会,主人是日本最神秘而富有的女人小山美秀子。马未都说她有花不完的钱,也有人质疑她的财富来处,真相不得而知。她1 910年出生2003年去世,1 970年创立神慈秀明会,自任教主,早期以医治为宗旨,近年活跃于环境保护和艺术等方面。认为天地间的美具有改变人心免于邪恶的作用,所以搜罗世间美好的艺术品,存放于美术馆内。
强强联合造就深山里的神话
美秀起初本是个小项目,只用来展示美秀子的个人收藏。可是随着贝大师“人间桃花源”的理念逐渐清晰,合作中的各种磨合过程也让各方互为影响。美秀子的藏品也在与日俱增,所以,工程次次地被扩大。这是个日本和美国联合建筑工程,建筑师贝聿铭联同日本纪萌馆设计室共同合作,负责施工的是日本久负盛誉的传统匠人。“以美为宗”的宗教甲方、“桃花源记”的设计理念和“追求极致”的日本匠人在这里相遇自然胜却人间无数了。
就连美术馆大厅的一进门处的长椅,听到它的故事后,我被震得赶紧站起来。这个简约无华的长椅,是棵350岁的榉木,整块取材,而最重要的是,下面有三块圆柱形托堑,这三块圆堑的来历相当之显赫。当时美术馆已经建好,长椅的木材运进来要放在这里时,大家都在思考如何放置?最后制作长椅的老匠人从自家运来块石柱截成三块,放在下方,一切完美自然,朴实无华。直到美術馆开幕,贝大师才知道,原来这三块石柱来自卢浮宫。
老匠人当年去法国卢浮宫参观正在维修的卢浮宫,匠人的职业病让他细心地观察,发现工程师们会把些年久老化的石柱取下,换上新的同质地石材,以保证建筑的承重。出于匠人的本能,他把替换下来的石柱购买了块,运回日本, 直放在仓库。直到这个榉木长椅出现,他才想起那块来自卢浮宫的石柱,于是成就了这个每日在大厅里迎接八方来客的长椅。也让贝大师此生的两件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法国卢浮宫的金字塔改造工程和美秀美术馆),在这里用这样一种鲜为人知的方式相遇。
每个来这里的观众进入那个中式“梦之扉”的大门后,几乎都会坐在这个长椅上观赏下那棵有名的迎客松。那是大师设计大厅时专门设计的窗外景观,经过20年的自然成长,它已经与时间和自然起,成了这个美术馆的部分,让每个进来美术馆的人,第眼看到的,就是这个极具中国特色的自然景观。但是极少有人知道,这个长椅的来历。
林语堂说过:“最好的建筑是这样的,人置身其中,却不知自然在这里终了,艺术就在这里开始了。”
震惊世界的藏品
美秀美术馆的藏品都是小山美秀子的私人藏品,除了埃及雕像,还有希腊、罗马、中东、中国、日本等地的文物、绘画、雕刻等,在全世界的美术馆中,它的藏品数量当然不是丰富的,只有两千多件,但是它的精品率却是最高的,几乎可以说是件件精品。这也是让全球专家、学者、藏家都惊讶的。到底是怎样的修炼可以有如此非凡的眼光。
有人说,这里的藏品美得让人心痛,我看的时候真的是感到美的窒息。
例如,十六国时期燕国——鹿状摆件。此器物极具抽象美感,形态及角度都不次于现代美学,将鹿的神韵、体态、精神表达得淋漓尽致。而东周的嵌银铜质双身虎,造型极为美观,疑是给后人创造出西王母虎形豹尾形象的启示。整器红锈绿斑配合千年不变的银片光泽。
还有东周晚期或汉早期嵌金铜质独牛腿人首酒器三具,其中足上有铭文。这组铜器世所罕见,人物面部造型极为生动,富于神韵。却以牛足为承重腿,设计师的妙想极富感染力,它应该来自某个鼎器的支架。三个壮汉谦卑地注视着你,一场远古的大戏落幕,可是它们却依旧在固执地呼唤。
我与艺术家王子月 起参观时,她还雷击般被一尊佛像震惊了。平时桀骜不驯的她夸张地在佛像前不停说:“哎呀不行了,不行了,这,太牛了。”这个自然采光加专业灯光辅助的佛像,从神情到工艺,从造型到意境,无懈可击。整个展厅只有这件作品,整个展厅昏暗,只有顶部预留的自然光打在佛像的头上,配有点点专业展示灯光,背景墙是深红色。顶级作品在顶级的布展环境中,才是艺术最极致的体现。
这个空间是贝大师在设计时就为这尊佛像量身定制,从头顶的自然采光到空间的高度和空间大小都专门衡量再三。所以,他好像本就长在那里样,慈悲庄严。在这里他的宗教属性被淡化,艺术属性凸显出来,与对面的希腊女神只有几步之遥却点也不会突兀。
不知不觉发现,美秀的展陈方式有别于以住西方美术馆的美术史脉络的梳理,这里有属于日本,甚至说是美秀自己的独特美学建构。它轻易就解构了西方几百年来建构的坚不可摧的艺术史逻辑,让美学在东方有了另个跨时间维度的呈现方式。在世界各地的美术馆,你是去看艺术,看某个展览,看人类的绮丽灿烂的观念变迁,只有在秀美,你是去看“美”本身。
桃花源是美秀的名片,而“以美为宗”才是美秀的灵魂,在世界美术馆的江湖里,年轻的美秀独树一帜。
第一个向中国归还国宝的人
比这些藏品还美的,是个归还国宝的故事。20世纪90年代,小山女士花100万美元在英国个古董商艾斯凯纳齐手中买下了尊北魏石刻婵冠菩萨立像,这是尊世界上极为罕见的佛教造像。展出后,被中国方面发现这是20世纪90年代被盗卖出国的文物。跟中国的许多国宝样的命运,只是它不是战争时代而是在70年代被个农民无意中挖掘出来,后被文物部门认定为文物,鼓励农民献给了国家,结果1 994年居然不翼而飞。还好有学者在80年代有过专门研究,也发表过论文和图片在杂志上。才让追讨工作有据可查。美秀子知道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后,顶着舆论压力将石像归还。
“以美为宗”的要义,最终还是人心的大美,她不想自己的美术馆有来路不明的宝贝。只是她提出;先在美秀美术馆展满十年,算是跟中国借展。十年后,她已经离开人世,但是国宝如期回到中国。她成为唯一主动、无偿归还中国顶级文物的日本女人,更值得钦佩的是成为了海外第个主动归还文物的人。归还时,美秀提出每五年要向中国借展次,让它可以继续在日本与世界各地的观众见面。
如今这尊佛像入藏山东博物馆,我只希望它不要再次不翼而飞。一个藏家,一个博物馆,及至一个国家,对待文物的态度和保护能力,是国际上对这个国家或博物馆或藏家的重要衡量标准。走过世界这么多的美术馆后,我的认知也在发生变化,认为文物在自己当初的位置,才是活的艺术,如果被放进美术馆,它就成为了标本。
美术馆下午五点关门,我是那天最后个离開美秀的观众。吊桥上回望暮色中的美秀,我有种被洗礼过的纯净感。它让我此后人生每想起那种叫做“神秘”的致命感受时都会想起那天。站在大厅的落地窗前望向对面山峰的钟楼下神慈秀明会庄严而谦恭地存在。它让我平静又身不由己地被吸引,那刻什么也不想,万物退下,只有神启在空中飘荡。美不再是形式、物件或感受,而是天地相通的种力量。下山的路从日暮到全黑,朝圣的归途,世界与来时仿若有什么已被轻轻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