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风流

黄守愚

杨福音，1942年出生于湖南长沙。国家一级美术师，曾任广州书画研究院副院长。2006年在长沙设立杨福音艺术馆;2008年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大红袍”《中国近现代名家画集·杨福音》;2012年中央电视台《大家》栏目播放杨福音纪录片《远方的寻找》;2012年1月杨福音散文《读书人的担当情怀》入选由中国散文学会评选的 《2011中国随笔排行榜》。作品被收入《中国美术全集》《中国当代美术1979-1999》《今日中国美术》和《辉煌成就·世纪曙光》等重要美术文献。出版有《中国近现代名家画集·杨福音》《中国近现代名家作品选粹·杨福音》《杨福音画集》《杨福音中国画精品》《福音书话》《长岭上》《金枝玉叶》《由红菜薹想起》《日子》《良苗怀新——访谈杨福音》《关于福音》《吾喜吾爱》等画集、散文集。

半年前，永康先生赠我一册《福音画语》，因忙于筹备纪念王船山诞辰400周年系列活动，久搁案头。这些天，大雪纷飞，围火读之，颇为快意。

《福音画语》是杨福音先生一生的思考与体验，义理、辞章、考据俱佳，简约而鲜活，冷峻而隽永，玄之又玄，指之又指，可谓有魏晋风流。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文人”、中华传统艺术向现代艺术转型的“金枝玉叶”。

首先，《福音画语》开示了杨福音先生的博学、思考、明道之心曲，王者的高贵涵养沛然莫之能御。从古代到现代，从西方到东方，从书画到思想，从境界到工夫，杨福音先生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谈，又归之于书画，可谓万殊而一本，学贯中西、会通古今，苏东坡似的一通百通，“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苏东坡《文说》）。可见，杨福音先生不仅在用笔写字、画画，而且在读书、思考、明道，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当代书画家之中，如此大量读书、勤于思考的人，少之又少，杨福音先生是其中一个。在历史照观、个人体验之中，他有一肚子的“牢骚”要吐出来，表达他的“婆婆心”，所以《福音画语》说：“画家总归一是心中要有，二是要吐得出。”读书，也许一时无用，但是不读书，大多椎朴无文，难以脱俗德升。即使是读死书，也比不读书好。《福音画语》说：“读书最大的好处是让你成为一个心志高迈脱俗的人。”胡林翼、曾国藩选兵，用山民，谓其忠诚血勇，信义尽责;其择将，用读死书之书生，一根筋，尽心任事，讲理究真，有担当。有人说，书画的技法，几十年工夫可成，但是，再上升一个台阶，惟靠读书。读书干什么？我个人认为是明道，并拥有想象力、创造力。明道，明书画之道。杨福音先生的书画之道在于魏晋风流，即自由。风流，是超越功利与突破常规，得到一种自由。现实生活，或者说日常生活，是重复的、单调的、枯燥的、形式的、庸俗的、跟风的，有点失去自我主体。尤其是现代化生活，人被理性奴役，沦为数字，或者说沦为现代机器上的螺丝钉，比古代机器上的螺丝钉繁忙几万倍。只要人有自觉，便有复归自我、探求意义、追寻自由的需要。在此方面，似是中国书画艺术的重要功能。苏东坡、米芾、八大山人、郑板桥等之书画，便是澄明此心之风流。所以，《福音画语》说：“用笔要诀，在人使笔，不在笔使人。”“画画时不能自由表达，本质是缺乏想象力。”笔，明道之工具;想象力，是艺术创造的源泉，依人使笔。因此，明艺术之道，就要遵循此道，不是采用军事管理、名利刺激、美女刺激可以创造出艺术来的。

其次，《福音画语》是杨福音先生的自由精神之呈现，澄明了其对君子独立人格之追求，也即遵循艺术之道。《福音画语》说：“精神的自由，将自己像一朵花样的开放。此即魏晋风流。”“掉臂游行之乐。摆脱一切，自由自在的快乐。”“徐渭出，中国画如脱缰之野马，出笼中之飞鸟，尽得自由。”自由，一是肉体之自由，二是精神之自由，三是技艺之自由。无精神之自由，也难以达成肉体之自由和技艺之自由。也可以说，《福音画语》句句是谈自由。拿一支毛笔，自由表达出心意，要有几十年的训练。此心意，要脱俗，也是须有几十年的好学深思。

中国文人画，实为主体独立人格、自由精神之表达。大众风吹两边倒，受名利与肉体欲望的刺激而行，因此多多少少牺牲了主体独立人格、自由精神。修习书画艺术，久而久之，心手形成定势习惯，没有这个自觉，容易沦为他人的奴隶，独立个性无法开显出来。常言道：“入帖难出帖更难。”惟有自由精神、独立人格的自觉者，会意识到此问题。《福音画语》说：“从事艺术，要去除奴性，尤其不能做自己的奴隶。屋下架屋，在别人房子边搭间小屋。或者婢做夫人，举止羞涩，终不天然大方。”这一句话，让我想到当年我的“雷语”：“一天晚上，与师弟李逸玄散步湘江之畔，谈论起做学问之难。我总觉得今人做学问，如同美女争相钻入富贵家当小妾，做不了小妾，争做丫鬟，做不了丫鬟，争当乞食者。大学者如小妾，小学者如丫鬟，不入流者如《红楼梦》刘姥姥。好似唐代诗人宋之问有口臭，做不了武则天的面首，就跑到武则天面首张易之家里，帮张易之提尿壶来自慰。历史喜欢重演，不是如此吗？”此外，《福音画语》谈论“继承性”“创造性”与“新”“旧”以及“生”“熟”问题，也是对此问题的阐述。

自由精神、独立人格的开显，要有“闲”，做一个勤劳的“闲人”。用今日之言，不为名利所束缚并且勤奋。《福音画语》云：“谁也不知道宋人画院的院长是谁，好像中国绘画史也从不记载这些事。”“王羲之，出身官宦门第之家，淡泊明静，聚精会神，书法一艺，终其一生，乐此不彼。若无他，则中国文化缺书法一门。”“画界谈钱最没意思，还是要谈谁的画好。”“搞艺术要做一个勤劳的闲人，心要闲，手脚要勤快。”

人有禽兽性，受社会性影响，最容易盲目跟风，崇拜权钱色，堕落为庸俗下流，不得自由。只有少数“金枝玉叶”会自觉思考这些问题。宋明儒家、传统武学讲“无欲”，意思是人要不受一切欲望奴役，实则为自由精神、独立人格。在我看来，文人书画主要讨论此问题，或者说，文人以此自我救赎。因此，真正的文人，总是扼杀禽兽性，追求自由精神、独立人格，成就独特之个性。愚昧、迷信、跟风，人不成，书画也不成。

境界决定方向，格局决定成败。杨福音先生是追求成为君子（精英、金枝玉叶）的，希望有高境界、大格局。《福音画语》说：“绘画之高下，最后分水在心性修养、人格德性。此即境界。”“真挚、诚笃、敬畏、仁义为上古之精神境界。”古往今来，人人心里有一杆秤，敬仰人格高尚的君子。《福音画语》说：“志洁行芳者，谁都慕之。”

又当然，自由精神、独立人格不是放纵性情、无法无天，还是有规矩的。孔子说：“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一些从事文艺的人，把任性放纵當做真性情，无有节制，不遵守现代公共规矩，乃至侵犯他人，没有底线，这是不对的。

总之，不遵循艺术之道，只会与艺术创造擦肩而过。但是，若将艺术之道运用于其他领域，那就是倒行逆施了。从哲学本质上讲，社会庸俗生活、规矩考虑的是名利、效率、成本、秩序等，乃千万年自发形成的“规矩”;而艺术考虑的是个体自由、脱俗，也是千万年自发形成的“道道”，可谓一阴一阳之谓道，无“规矩”则无法生存，无“道道”则灵魂难以救赎，不必厚此薄彼。

再次，《福音画语》是杨福音先生体贴艺术创造之真谛的总结。《福音画语》讨论了古今中外的艺术的创造，并结合自己的实践，揭示出了艺术创造的真谛。如《福音画语》说：“画画时不能自由表达，本质是缺乏想象力。”这是艺术创造的真谛。人的想象力，往往被庸俗生活和诸种规矩扼杀。一个人之所以有大成就，归根结底是有超级想象力。创造不是必然的，是偶然性的副产品，王羲之无法重复写出第一次创造《兰亭序》的境界，所以《福音画语》说：“创造属偶然性，不属计划性。偶然的机会越多，创造的机会越大，一切创造均来自偶然。”“艺术要无意为之，真正从内心发出的笑声，不会有事先的安排。”中国书画不可全球化、西化，《福音画语》说：“中国画之现代化，从中国画之传统生出来。绝非中国画之西化。”“艺术创作不能全球化，艺术创作只能个性化。”艺术不能媚俗，《福音画语》说：“艺术上的羞耻在媚俗，艺术上的高雅在脱俗。办法在自娱，自娱则超俗。”艺术要有“我”，即独创性。《福音画语》说：“绘画，总是同中求异、异则有我。”“唱自家词，留与世人看晚香。”“自己画不出，讲的都是别人的。自己画得出，讲的才是自己。”“深造独悟，自拔藩篱。善画者无非不断自解绳索，辞别前贤，无所依傍，匠心独运。”“北宋词人，东坡起首，李易安收尾。她开径独行，无所依傍，虽生诸人之后，而不肯模拟任何一家。”我经常用颜真卿作比喻，在唐朝，王羲之笼罩一切，惟颜真卿有斩钉截铁的本领，扫荡了王羲之的“污染”，写出了“我”的面目。陆九渊说：“激厉奋进，决破罗网，焚烧荆棘，荡夷污泽。”正所谓也。

《福音画语》所揭示艺术创造的真谛颇多，主旨在谈器识、性情、境界、工夫等，还有一些神秘体验，恕我不一一赘述。当然，任何一种法则只可限定在其一定领域内，而对于日常生活、企业管理、行政管理、公共管理，又未必可以采用艺术法则。所以《福音画语》说：“逸，用于情趣，清远多致;用于事务，则散漫无功。”

中国古代画语录汗牛充栋，不计其数，但是仅为作者能理解的术语太多，有点神秘主义，难以为他人所能领悟。杨福音先生如苏东坡一般，学识渊博，涵养高深，创作一部融汇古今中外的、开放性的现代化画语录，让不从事艺术创作的人也读得懂，这是近百年来的第一次尝试，开历史之先河，也体现了一个画家的高超的语言驾驭能力、高等综合涵养与对儒家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追求。

杨福音先生喜欢“狂欢独往”“孤行独往”“单打鼓”“独划船”，“讨厌成群结伙”，从不嫉妒人，“只自争，不他争”，走的是魏晋风流的“冷逸”逍遥之路，又似学八大山人当金枝玉叶，“去除奴性，尤其不能做自己的奴隶”，又有苏东坡一通百通的渊博学识，应当说，这是成就杰出艺术家之路。一言以蔽之，从事艺术创作的，必须如此有自由精神、独立人格，否则就是庸俗的，难以有大成就。自知者明，自胜者强，必须彻底洗涤一切污染，德升绝对自由。然而纵观几千年历史，思维和手脚有机械性，容易形成路径依赖，并且有一个“自晕”效应，路径依赖强化会遮蔽自明、自强，从而导致失明，心欲明而心未必明，力欲到而力未必到。心知不可抄袭，下手却在抄袭，并且视而不能见，“莫知子之恶，莫知苗之硕”，这可用佛教“种子熏习现行说”解释，所以洗涤污染可贵，贞操可贵！这是古往今来一些书画家未能有大成的原因之一。

王船山说：“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意思是要开天辟地，创造新儒学，当一个圣人、广大教化主、开山祖师。《福音画语》云：“要如沐春风，万物复生，借古人之风，以开新风，历来莫不如此。”“中国画一定要出人，要有名家，要有大师。有了人，才能延续传统，才能开创未来。”“富者，涵盖乾坤。贵者，截断众流。”因此，我也敬祝杨福音先生如其心之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