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非
有些主题,当你写下它的名字,就近乎要流泪了。
现在出现在我眼前的父亲,是一个略微有啤酒肚,眼白泛黄,带着笑意欲言又止,已露出老头子初级形态的小个子男人。
父亲每天都要喝白酒,午晚各一口杯。朋友聚会时喝得更多。
儿时回忆里有一个片断:打开电子大学礼堂的大门,阳光刺进双眼,台上的学生们穿着洁白的衬衫,齐唱着:“太阳跳出了东海,大地一片光彩……”站在最前方潇洒地指挥着的,是时任班主任的父亲。
父亲一共带过三届学生,男生们和父亲感情尤为深厚。儿时我家住在部队大院里,我的日常娱乐就是骑着三轮童车,在院里转来转去。家里还有一个小院子,种着一隅葡萄,养得几株果树。一次父亲的学生们在家里聚会,三五十号人在家中摆起长桌,几个火锅同时开涮,好生热闹。
父亲所在的大学每年都要和天津大学做交换讲学,每次从天津回来,他就带给我公仔、贺卡,或新衣,我都好开心。小学时全家人去北戴河游玩,我一直骑在父亲的肩膀上。父亲不到一米七的身高,是那样伟岸。我像登上了一座灯塔,不愿意下来。
手巧的父亲善做积木,做家具,教我弹奏玩具钢琴,时不时拉两手小提琴。当然回忆也不完全是轻松的玩乐,更多的时候他是一个严父,每天我都要完成父亲留的作业,练习算数和书法,和他一起背《江城子》和《天净沙》。完成了作业,父亲就备课,我就看书。直到我和母亲一起熟睡,父亲备课的灯还是亮着的。
父亲兴趣广泛,不说我那些他亲手做的手工课作业,还有我做不出来的数学题、地理题,也都是他亲力亲为。还记得一次数学作业让老师大吃一惊,当堂称赞我是数学新星。只可惜我这颗新星还没冉冉升起就陨落了。还是因为万恶的数学,高中的时候,大概是我顶了一句嘴,气得父亲浑身发抖,冷不丁地就扇了我一耳光,其实倒是不疼的,不过我当时是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被父亲打,就这么一次。
美好的回忆大概到此为止。后来几番高等教育改革,父亲在大学合并战里失了利,职位降了下来。事业下滑的父亲开始酗酒。
同每个父亲酗酒的家庭一样,许多伤害、争吵、眼泪,无需一一赘述。
少年时代倔强的我觉得和他的斗争将永无休止,从高二起甚至没有怎么再和父亲说过话。我怨他,恨他,怪他。越这样想,我越是刻苦读书。我要离开他,离开这个家。
接到录取通知后我只与母亲分享了喜讯,便准备赴北京上学。眼看出发的日子临近,我执拗地说要只身前往北京,不需要体弱的母亲和“那个人”相送。
火车在站台,父亲在窗外,即便离开,他亦无言,我亦无语。和母亲在车厢里闲话家常,依依惜别。列车广播开始提示送行亲友需离开。母亲下车,我一直同母亲招手,余光扫着父亲,他一直沒有挥手。就在火车快要离站的时候,父亲突然大步跃上火车。他来到我的面前,伸出手紧紧抓着我的手,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几秒钟的颤抖后,他说:“要好好的啊!”便松开手,快步下了火车。
我已是泪流满面。所有的怨恨与误解,都在那一刻烟消云散。
我和父亲之间不再有裂痕,所有往事就像故乡的江水般缓缓入海,云淡风轻。现在的父亲,让朋友们觉得有趣而慈祥。其实父亲还是那个父亲。只是现在,我开始理解,一个傲气的男人,被时代折断脊梁的那份痛。命运无法预见的急转直下,胸臆难舒的惆怅,多少个奋发的青春过往,多少的斗志昂扬,二十年后只能于这小小一樽里,杯酒浇愁。
亲情有多少痛,只因为当时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