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
2019年5月23日,台湾历史最悠久的民办文学刊物(至今仍在出版)《皇冠》杂志创办人、作家琼瑶的丈夫平鑫涛去世,享年91岁。从上世纪50年代薄薄一册靠刊登译作起家的小杂志,到90年代发展成为华语文学圈举足轻重的出版集团,平鑫涛的皇冠文化不仅与张爱玲的后半生创作紧紧联系在一起,也见证了琼瑶、三毛等当时的新人登上文学舞台。
1927年,平鑫涛出生于江苏常熟,对文学和艺术的兴趣最早萌发于少年时代。读高中之后,他最大的业余爱好是逛书店,由于囊中羞涩,经常“站着读完一本本书”。他晚年回忆,那时上海有些图书馆可以借唱片,贝多芬的九大交响曲,还有巴赫、莫扎特,都是在他家的“小破唱机上放了又放”。艺术世界对他来说,既是爱好,也意味着解脱。在自传《逆流而上》中,平鑫涛坦陈,在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自己赶上了战时,因为住的是亭子间和杂物间,他只能像虾米一样蜷着睡,这样的窘迫长达11年。也许正因为现实逼仄,才有了他后来努力挣脱贫穷、要在出版界奋力一搏的决心。
高中毕业后,他的志向本来是学画。但是父亲坚决反对,他只好改学会计,读的是当时著名的私立大学大同大学。《民国时期大学校园文化》一书对当时很多私立高校的收费有过一项统计,“比如大夏大学、东吴大学、沪江大学、大同大学等等,有50%的经费来自学生缴纳的费用”,是名副其实的贵族大学。平鑫涛是靠着祖父的养老金接济,才最终有机会坐到这群富家子弟中间。1949年5月大学毕业后,考虑到战后工作难找等实际问题,在亲戚的帮助下,平鑫涛去了台湾。他当时搭乘的是最后一艘来台的轮船,到台北当天是22日,上班当了会计后,他分到的宿舍是22日,加上后来创办的《皇冠》杂志开张日也是2月22号,以至于多年后,“2”便成了他的幸运数字。就像有句话说的,散兵坑里没有无神论者,尤其在那样一个万事都不确定的年代。
初到台湾,等待他的又是台北肥料公司十年困窘的职员生活。平鑫涛晚年仍然记得,那个肥料厂的会计拿着《皇冠》杂志企划书四处奔走的场景。整整七年,这本杂志处于亏损状态,前妻林婉珍多次劝他放弃。这也是为什么,即使分身乏术,他也要接受《联合报》“联合副刊”主编一职的邀约,除了赚钱养杂志,还有另外一层考虑:那时他刚拥有人生第一套住宅,有银行房贷压身。
1954年,《皇冠》杂志正式创立。上世纪50年代中期,在战后受过良好教育的台湾年轻作家即将成年,一场文学运动近在眼前,这对当时的保守主义文学氛围是个很大挑战,及至50年代后期,出版界已经开始关注这些文学领域的先锋派。与此同时,可供作家发表作品的杂志却少之又少。平鑫涛认准这是个广阔市场。为了筹集办杂志的经费,工作之余,他晚上以“费礼”的笔名翻译英文小说,深夜还要做DJ录制广播节目(长达五年)。
据作家王鼎钧回忆,上世纪50年代某日,他任职的台湾“中国广播公司”接到指令,要求他们采购一批流行歌曲,取代之前占据广播主要时段的军事化风格的宣传。王鼎钧认为,这是台湾文化政策的转折点:从强硬到温和管制,同时向市场化的娱乐需求妥协。对于身在出版界的平鑫涛来说,这是个信号。《皇冠》创刊七年之后,“译作已经变得很少,生活性及趣味性的比重在加强,还有对流行音乐的报道”。《皇冠》的销路真正出现转机,是在平鑫涛决定提价,以及在杂志上刊登“每月一书”之后。琼瑶的《窗外》就是这个阶段的产物。用杂志创办人的话说,“从此脱离苦海,一帆风顺。”
1964年,平鑫涛在皇冠建立了一套作者可预支稿费和版税的“基本作家”制度,可谓超前。正如宋以朗所说,“皇冠出版社的书可以发行到全世界,所以我在美国也买得到皇冠的书。”至于如何兼顾品质和收益,平鑫涛的原则是,“出版十本书,当中二本畅销营收好,三到四本中等,而有二本一定不敷成本,但仍非出不可。”在皇冠,作家是最重要的资产。从1966年《怨女》在《皇冠》連载伊始,张爱玲与皇冠的合作长达30年之久。张爱玲遗产执行人宋以朗认为,张之所以选择平鑫涛,和对方开出的条件好有关:起初皇冠给她的版税是10%,后来涨到15%。很长一段时间,这家台湾出版机构的稿费和版税就是她在美国的唯一固定收入。而在这位传奇女作家看来,平鑫涛也是个奇人,尽管两人从未见过,即使偶尔通信,也是简单的三言两语。
《皇冠》杂志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平鑫涛当时的观察,“台湾是一片文化沙漠”。例证是,即使到了上世纪70年代,《联合报》副刊依然是台湾家家户户必看的读物,甚至是这份报纸的重头戏。与此相伴的是,正在经历高速发展的经济催生了一个中产阶层,随着城市流行文化的诞生,严肃文学和流行文学的界限也在变得模糊。批量生产一种全新的文化产品,这样的使命就交到平鑫涛这样的文化人手上。这些文化产品中,毫无疑问,琼瑶和三毛是平鑫涛最知名的两个品牌。和琼瑶一样,三毛的最早成名,同样离不开皇冠。有好几年,她和琼瑶的作品属于这本杂志的力推系列,也是杂志的最大卖点。将文学从精英主义引向大众流行,在台湾文学界没人比平鑫涛做得更好。尽管爱情和婚姻不是三毛作品的唯一主题,但在某些方面(比如对个人经历的描述),三毛和琼瑶没有本质区别。对此李敖看得很清楚,他有个非常独到的论述:两位女作家的唯一区别“只是一把沙子”。换句话说,三毛用一种琼瑶的写作方式写自己,女主角也是自己,只不过加了一个撒哈拉沙漠的异国背景。
平鑫涛的儿子平云(现为皇冠文化的掌舵者)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谈道,父亲与皇冠旗下作家的关系充满人情味:哪怕尝到好吃的菜,也会请助理多订几份送给他们。这和皇冠的公司文化,“尊重读者,尊敬作家”一脉相承。
1963年6月,平鑫涛接手“联合副刊”主编一职,他与作家琼瑶相识,就是在这一时期。在这之前的十年时间,他的前任林海音已将“联副”打造成以发表纯文学为主的平台。彼時的台湾文学界,走精英主义路线的报刊扮演关键角色,平鑫涛决定稍稍扭转这一局面。到1976年,其主导下的“联副”,在保留纯文学传统的前提下,开始有意向《皇冠》风格靠近,与此同时大力推介文学新人。这样做的目的,一是对日趋商业化的文学环境的回应,二是保持竞争力。上世纪70年代,《中国时报》“人间副刊”主编高信疆曾给台湾报业带来一次版式革命,真正意义上将文艺副刊发展为文化副刊。相应地,“联副”也要作出相似的努力,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平鑫涛要求编辑更积极地策划选题,设计不同的专栏,既注重时效性,又关心读者需求。他那时便意识到“包装”的重要性,为了吸引读者,副刊头条的插图一度成为标配,就连“联合副刊”四个字,都会以每天不同的面貌示人。
琼瑶的文学之路从一开始就和大众传媒、尤其是平鑫涛的名字无法分开。她的小说都是先在《皇冠》杂志连载,再被皇冠出版社结集付梓,然后改编成影视剧——这个工作同样离不开平鑫涛:他有时参与剧本创作,有时出任监制。实际上,早在两人结婚前的1967年,两人集结过一班电影界人马,合伙成立了“火鸟影业公司”,可惜因为当时的台湾电影市场不景气,只拍了两部片子便宣告解散。那时正是纸媒的鼎盛期,平鑫涛和琼瑶这对搭档充分利用了这一点。以1986年为例,这年根据琼瑶小说改编的电视剧有26部,为了宣传新剧,杂志的封面几乎被剧中的男女主角占据。
正如平鑫涛所说,琼瑶是他“梦”中的主角。某种程度上,女作家进入这个台湾出版业和影视业巨擘的个人生活,是以一种文学化的方式。平鑫涛曾问琼瑶喜欢冬天还是夏天,她给出的回答非常巧妙:“夏天时,我喜欢冬天。当冬天来临,我喜欢夏天。”这位平生出版小说多达60部、写过200首歌曲的“言情小说女王”,青春时代有过三年中两度自杀的经历,少年时同样动过轻生念头的平鑫涛对此感同身受。1979年,两人正式登记结婚,从此开启了长达数十年的传媒界“超能夫妻”之旅:她写的所有爱情小说都交给他出版,这其中包括《烟雨濛濛》《六个梦》《庭院深深》……这些作品大多被改编成影视剧。
去年4月,平鑫涛的前妻、画家林婉珍决定打破长达50年的沉默,以出书的方式,向读者回溯了她和平鑫涛的婚姻关系当年走向终结的细节。其时平鑫涛刚被诊断为血管型失智症,描述其病情的琼瑶新书《雪花飘落之前》面世不久——此书的出版,使琼瑶和继子、继女的关系进一步恶化。林在书中坦言,这段婚姻中最大的问题便是琼瑶。林在19岁时遇到25岁的平鑫涛,并嫁给了他。皇冠文化创立之初,林婉珍是最早的雇员,也是唯一的雇员。她第一次见《窗外》的作者琼瑶,是后者在丈夫的邀请下,来家中做客。林回忆说,她像招待其他皇冠的作家一样招待了琼瑶,却没想到,这位年轻女作家不久将介入自己的家庭。
(作者为影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