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辉
自5月5日特朗普再度推特发难以来,中美贸易摩擦再次成全球政治经济领域的头号热点。在6月29日举行的元首会晤中,中美双方同意重启经贸磋商,美方表示不再对中国出口产品加征新的关税。这标志着中美贸易摩擦有所缓和,但只代表双方重回谈判桌,而并不代表一系列重要分歧能在短期内弥合。
由于美国总统在贸易方面的权力几乎不受限制,能否“谈成”很大程度上将取决于特朗普本人。对特朗普的分析文章数不胜数,有的持“不可知论”观点,认为特朗普反复无常,翻脸比翻书快,无从分析、也不值得分析;还有的抱乐观态度,指出美国农民、企业界、华尔街和反对党民主党都是阻挡特朗普打贸易战的重要政治力量。美国农民通过选票,华尔街和美企通过游说,民主党通过批评,假以时日都可以发挥作用。
而笔者分析发现,美国农民的选票无法改变大局,美企游说动机大不如前,华尔街政治影响显著下降,民主党批评则起反面作用,以上都不对特朗普打贸易战构成实质约束。但是,贸易战将负面冲击美国经济增长,损害就业,还将带来通胀上行压力,从而影响千千万万的美国普通民众。只有他们,才会对特朗普2020选情造成实质影响;只有他们,才是对特朗普真正的约束。
对于特朗普来说,未来一两年内最大的目标函数就是2020年大选。要理解不同政治势力对选举的影响,首先需要了解美国选举制度的独特性。与大部分国家不同,美总统大选实行选举人团(Electoral College)制度,50个州中有48个以“赢者通吃”方式分配选举人票,即每个州得票率最高的候选人独占该州所有选举人票。由于绝大部分州泾渭分明,政治倾向明确,其选举结果基本板上钉钉,非红(共和党)即蓝(民主党),并无改旗易帜的可能性。仅少数摇摆州不确定性较大,因而对全国选情有决定性影响,也是历年总统候选人角逐的必争之地。
诚然,中美摩擦对包括大豆在内的美国农产品产生了巨大冲击,美国农民损失惨重(图1)。但是,主要农业大州偏偏不是政治摇摆州。例如,美国大豆产量前两名是伊利诺伊州和爱荷华州。伊利诺伊州是民主党铁杆票仓,“赢者通吃”规则下民主党收获该州全部20张选举人票,豆农再倒向民主党也不会增加这一票数。爱荷华州则是传统共和党票仓, 2016年大选中特朗普领先对手达9.4个百分点,而整个爱荷华州的农民占比仅5%,即使他们全部倒向民主党,也不会改变选举结果。在关键摇摆州密歇根、宾夕法尼亚和威斯康辛,农业人口比例同样太低,在整个就业中占比不足1%,难以发挥显著政治影响。再考虑到美政府今年给农民的补贴可达160亿美元左右,能在一定程度上弥补农民损失,指望农民因贸易战而转向、进而改变选情,就更不切实际了。
中国加入WTO以来,中美经贸关系经历了十余年的蜜月期。2000年至2018年,美企在华直接投资额和年收益整整翻了10倍,前者由111亿美元增至1165亿美元,后者由12亿美元增至131亿美元。一直以来,在华美企都是推动中美经贸关系的重要旗手。但随着中国经济体量跃居全球第二、制造业产出全球第一,中美企业的竞争关系日益突出。中资企业逐步向产业链上端移动,竞争力和科技含量不断上升,甚至开始在部分高科技领域由追赶变为并跑甚至超越,包括5G、人工智能、工业机器人、电子商务、现代铁路等。在华美资企业认为其失去了超国民待遇,还抱怨“中国制造2025”等国家计划对其构成歧视。美企表面上是指责不公平竞争,实际上是担心中国企业抢占其在中国乃至全球市场的份额。在此背景下,一方面美企的反关税游说远不如之前积极,另一方面它们还支持特朗普在知识产权和产业政策方面对华采取强硬措施,某种程度上对贸易摩擦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从2018年以来的观察来看,美企反对前两轮500亿美元和2000亿美元商品关税的游说都绵软无力,未能阻挡关税落地。仅当关税险要覆盖自华进口全部商品时,美企才加大游说力度,一定程度上防止了最坏结果出现。与此同时,美企一直支持甚至推動美国政府在一些重要领域加大对华施压。例如,美在华商会在2019年1月份提交的一份《对中美谈判的若干建议》中明确提出,为使中国停止“强制技术转让”和“歧视美企的产业政策”,美国政府应促使中国改变相关法律,并保证贯彻执行。事实上,中美谈判团队在这一点的分歧正是导致2019年 5月份谈判破裂的重要原因之一。因此,今天的美企只能阻止中美关系继续恶化、掉落悬崖,而对于正向促成谈判成功的作用至多是中性,甚至略偏负面。
华尔街在逐利本性驱使下,一直是全球化的大力支持者,历史上曾多次对中美经贸合作发挥积极作用。在克林顿、布什和奥巴马时期,华尔街曾在放松对华贸易壁垒、不将中国列为汇率操纵国等方面力促华盛顿与北京相向而行。但遗憾的是,今天的华尔街在特朗普当局已被边缘化。2008年金融危机后,华尔街一度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在美国大众心目中印象极为负面,2011年的占领华尔街运动就是一次矛盾的集中爆发。直到今天,仍有大量美国议员靠频繁指责华尔街来博取选民好感,其中的典型代表就包括民主党总统竞选热门候选人桑德斯(Bernie Sanders)。
这一政治风向在白宫的反映,就是曾经的“高盛帮”逐渐式微。几乎每届美国总统班底中都有大量前高盛雇员占据财经要职,特朗普上任之初也有美国国家经济委员会主席科恩(Gary Cohn)和财长姆努钦(Steven Mnuchin)两位“高盛人”。但2018年4月科恩即去职,姆努钦独木难支,在包括美国首席谈判代表莱特希泽(Lighthizer)和国务卿彭佩奥(Pompeo)等在内的鹰派面前常常处于下风,难以说服特朗普转向温和立场。
如果以上几种力量都不行,那么民主党作为反对党,能否阻止特朗普对华强硬?答案仍是否定的。从政治传统看,民主党的对华态度并不比共和党更友好,时常更具敌意。民主党更看重意识形态而非实际利益,因此将社会主义中国视作天然的对手甚至是敌人,不管美国在双方经贸关系中如何获益,民主党都常年在人权等领域对中国横加指责。
两党相争的局面令民主党对中国更加强硬,实际上,民主党对特朗普的指责正是5月5日特朗普再次发难的重要原因之一。民主党一直寻找一切可能的理由攻击特朗普,4月份时中美达成协议在即,民主党便渲染美国在谈判中“让步巨大”,攻击特朗普对中国“软弱”。特朗普发推升级关税战后,包括参议院民主党领袖舒默在内的民主党纷纷表示支持。6月29日G20大阪峰会上特朗普表示将继续对华为供货后,参议院民主党领袖舒默立即指责称,“特朗普在这一问题上的退却将极大削弱我们改变中国不公平贸易行径的能力”。
未来在中美达成协议的道路上,民主党的指责将是一道重要障碍。特朗普即使想与中國达成协议,也必须足够强硬,以免落下话柄、给民主党树下靶子。
综上,很难寄希望于某一个或几个特定政治团体来扭转对华贸易战,最终还要靠普罗大众。当贸易战的恶果大到伤害经济增长和就业、并引发物价上涨时,才会从根本上动摇特朗普的选民基础,从而对他形成有力约束。根据多家学术和市场机构测算,一旦关税全面升级、美对中国全部出口产品征收25%关税,对美国经济增长的冲击可达到0.5个百分点,直接把其当前增速砍掉五分之一;对美国通胀的推升幅度同样可达到0.5个百分点,将在中下层民众中引起明显反弹。正因为此,特朗普才不敢继续升级关税战。
即使关税不升级,已征关税负担和贸易不确定性的影响也正在显现。特朗普贸易重拳四处出击之下,全球贸易增速已经显著下滑,冲击全球制造业。美国制造业也不能幸免,已连续下滑三个月,其中6月份Markit制造业PMI已接近50荣枯分水岭,创2009年9月以来新低。高企的不确定性之下,企业投资决策亦受到阻滞,美国企业投资增速从高位不断下滑,今年一季度已从2018年的7%降至5%,领先指标指示未来还将进一步下滑(图2)。
企业投资放缓直接影响就业增速,未来影响或波及千千万万普通民众。除了经济增长,加征关税对通胀的影响也已立竿见影。研究表明,对前两轮2500亿美元自华进口商品征关税已造成相关物价上涨,关税负担几乎全部由美国消费者承担。从历史经验看,经济下行和通胀上升会显著影响在任总统的连任胜率。当前美国经济承2018年财政刺激之余热,经济大体还算稳健,但2019年末和2020年初财政刺激就将消退,届时美国经济将面临进一步下行压力,贸易摩擦给普通民众带来的痛感将更强烈,也将成为达成贸易协定的重要时间窗口。
(作者为长江商学院金融学教授、杰出院长讲席教授、副院长;编辑:王延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