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文君
在非洲大陆奔走的那百日,教科书留在艾冬脑子里的旧图景——远方还有人类力量未及的大片莽苍洪荒之地——被抹去了。大自然,沦落成了保护区。
舒同说得更彻底:地球就是个巨大的Shopping Mall,城市是光鲜的店铺与餐厅,村野是仓库和后厨,名胜古迹是陈列的装饰物,河流森林海洋是绿化景观和游乐园,所有物种按照消费者的需要分为宠物、食物、玩物、象征物、寄生物和害虫……
艾冬是为公司的一个反盗猎题材的电影项目,陪同编剧舒同去搜集素材。带领她们从东非到南非走了三个反盗猎营地的志愿者老崔,在非洲十几年了。
在车上,艾冬默默地听着舒同和老崔聊天。
老崔一边开车一边说话……取象牙时,很多大象还活着,盗猎者用电锯切开它的面部……盗猎者屠杀了整个象群,他们这些神经被磨成钢筋的汉子,面对荒原上一个个血淋淋的巨大尸体,都会哆嗦——偶尔能发现还活着的小象,不过救回营地,也活不了,它们不吃人给的东西……
车里安静了一会儿,老崔又开口了,语调依旧平淡:“偶尔小规模的盗猎,我们还能干涉一下;大规模的,直升机装甲车火箭炮,还有雇佣兵,我们做不了什么,也许用不了五十年,不止象,恐怕没什么会是真正野生的了。非洲南部这边的情况稍微好一些……”
他的车速慢了,渐渐停下来。太阳升起来了,河边茂密的水生植物丛中,显出了象群的身影。有了绯色的天空做背景,它们像某种远古的神衹,宁静安详地转动着巨大的头颅——引擎声停下了,大象的头又转向了河流。
老崔招呼大家下车,艾冬脚踩在地上的时候,才感到置身这样场景中的自己,腿在发软,呼吸不畅。两只尚未长牙的小象,步履蹒跚地朝他们跑了两步,就在几米开外,甩着软哒哒的鼻子,看着艾冬他们。
艾冬忍不住朝前迈了半步,立刻退了回来,怕惊扰它们。它们好奇地歪头互相看看,又一起用各自的笑眼看着她。
艾冬眼睛里一下充溢了泪水,她遮掩地吸了吸气,忙拿出墨镜戴上了,扭脸看见身边的老崔,他毫不掩饰地张嘴笑着,憨憨地笑——透过自己的泪水,艾冬看懂了那笑,不只是欢喜,还有无法解释的感激……
艾冬没注意到舒同拍下了这一刻。回程的飞机上,舒同给她看照片:艾冬略低着头,显然是在拿墨镜,有一滴泪刚刚溢出眼眶,旁边的老崔仰头张嘴在笑,两张脸都笼罩在奇特明亮的光里。
舒同说,这是照进绝境的光。
电影《绝境》的汇报方案完成,艾冬控制着内心的激动,颇为郑重地对导演和舒同说,如果能够跟他们一起合作完成这部电影,是她的幸运和光荣。
如果——艾冬后来想想,这两个字透出了她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担心。
汇报会上,舒同和导演的阐述结束后,会场一片安静。公司老总咳了一声,向两位老师表示感谢,然后看向投资人。投资人淡淡地说:“两位老师这是奔着三大电影节的奖去的呀!”
舒同一笑,看了看导演,导演冷着脸说:“要拍人兽情未了,您找我干吗?”
汇报会在老总略带尴尬的笑声中,结束了。
人力资源总监下午就和艾冬谈离职了。先感谢艾冬十年来的贡献,再说公司的艰难——这次要走的也不止她一个。
官话说完,自然要说些私房话。总监有些心疼地看着她:“艾冬,你就是太老实!人家用个发霉的烂窝头换你手里的蛋糕,你还就真换。这回,你是被你带出来的那个‘绿茶坑了,要是项目在你手里……”
“发霉的烂窝头”,说的就是这部反盗猎题材的电影。这个项目拖了两年多,跟投资人深度介入创作有关。前番走马换将,是因为投资人嫌弃上一拨主创立意肤浅手法俗套,真的深刻起来,又批评人家把中心思想弄错了——自认为懂影视有想法有情怀最终还要票房的投资人,一定会把项目变成火坑。这个火坑,可是艾冬自己跳的。
艾冬原本“手里的蛋糕”,是她做了两季的情景喜剧《心理分析师》,小成本网剧,收益不错,正在筹备第三季。老总年前找她谈话,让她接那个“反盗猎”的电影,第三季交给别人,她答应了。
人力资源总监出主意让艾冬去跟老总哭闹,辛辛苦苦十几年,最好的年纪替公司卖命,四五十了被一脚踢出门,一声不吭就走,也太窝囊了。艾冬知道她是好心,只是艾冬实在没有哭闹的本事,决定既不难为自己,也不难为公司了,顺顺当当签了离职协议,走人了。
舒同从别人那里听说了艾冬离职,特意把她约出来吃饭,话语间竟有些不安和歉意——自己应该跟公司老总说明白,是导演和她没有听取艾冬的建议,坚持了《绝境》的剧本方案。艾冬忙解释,那不是根本原因。公司裁员,都是挑薪酬高、年纪大、可替代的,作为制片人,自己既没有强大的资源整合能力,也没有足以产生行业影响的专业能力,哪怕是做那种被业内调侃为“秘书助理加保姆”的制片人,她也没有年轻人的精力和体力了——就算不被“绿茶”替代,也会被“白茶”替代,她能理解。
舒同笑起来:“真没想到,这把年纪,你还这么天真。”
艾冬脸上一热,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舒同说:“我不是在讽刺你,我是真的很感慨。不可替代,那说的是圣人,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你我之辈,谁都可以被替代。”
艾冬笑道:“您是行业大咖,有那么多成功作品……”
舒同说:“傻女子!这道理,我跟儿子讲过。衡量自己的内心世界,用哲学,甚至可以用宗教,建立绝对价值。面对外部世界,机械物理学就够了。不拧巴不缠绕。人活着,就是把动能转换为势能,很简单。有人出身好,天生势能高;有人出身低,但有头脑,有才华,善于学习,善于沟通,包括长得好看,这些都是动能,会随着时间耗散掉的,占据位置,赢得权力,积累人脉,把持资源——这就是转化为了势能。作品就是影响力,影响力积累到一定程度,就成为一种权力。势能会保护你,不被欺凌。人群的残酷,远超过我们在非洲草原上看到的景象。你人到中年,還这么无遮无挡地站在天底下,想想都让人心疼。”
午觉睡得有点儿长,不能再躺着乱想了,甘田晚上要过来,还得去市场买食材——艾冬起来,先做了杯意式浓缩,喝咖啡的时候看到沙发上放着甘田的新书《自定义人生》,前几天他带来的,艾冬还没翻看过。
说是新书,其实都是旧文——是甘田在“甘泉心理咨询中心”的公号“灵台方寸”里亲子关系主题文章的结集。公号文章已经结集出版过,再出个单一主题的集子,不无榨取粉丝的嫌疑。
艾冬拿起书,翻过了封面上英俊逼人的甘田,翻过一篇篇标题长得要用逗号的文章,她看到了那篇代后记《母亲的话语,父亲的星空》。
越自由,越艰难——这是母亲的话。
我们都渴望自由,财富自由,意志自由,情感自由……从来没有一种自由,像人们惯常想象的那样安全且轻盈。
所有外在束缚的绳索,也是使你免于坠入虚空中去的保险绳。自由就意味着放开保险绳,危险随时会降临,在你坠落的那一刻,你将会感觉到无拘无束的自我,是如此的沉重……
保险绳,即便舍不得它断,依旧不会喜欢,甚至会因此痛苦。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把“绳索”置换成“引力”,像天体与天体之间那样,靠着自身的质量,形成稳定的系统,却同时保持个体的独立。
我父亲是理论物理学家,他的职业,我觉得无聊,而且没有前途——他对我职业的看法也一样。他嘲笑我过于天真的比喻,真实的星空比人类社会更加残酷。他看着我说,譬如你,就是个黑洞——哪颗星星碰上你,便不太走运。
艾冬看到这儿笑了一下——甘田的这些文字里,有了诚恳。
甘田文章的调子惯常是诚恳的,但那种诚恳,像随时可以从口袋里掏出生命奥义的牧师,或者保健品推销员,推心置腹地要给你好东西。这篇代后记里的诚恳,带着戒慎恐惧,对于他的粉丝读者来说,可能会有些不适、不安,甚至不解。
这样的诚恳,大可不必为人所知——犯不上对整个世界掏心掏肺的。
艾冬想着,继续往下看,意外地看到了这样的话,甘田说他在坠入虚空的眩晕中,遇上了一个陷在抑郁泥淖里的女子——不知道是誰捕获了谁,他和她都因着对方形成了新的星轨,而且在相互作用中产生了内在裂变,她变得快乐,而他也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了真实与美好——他希望自己是对的。
艾冬的笑变得五味杂陈。
甘田没有诚恳得太过,还是用一个兑了糖水儿的故事兜住了底。作为那个曾经“陷在抑郁泥淖里的女子”,甘田的确以超乎艾冬想象的力量和方式,影响了她的生命。自从去年春天,艾冬向他打开了自己的世界;去年夏天,他从闷热的房间里救出吃错了药脱水昏迷的艾冬——欲仙欲死,用于描述那段日子,不是比喻。
但她在意识到这份耽溺的同时,就试图挣脱了。
不是因为不信任甘田,而是艾冬知道,作为性识无定的人,谁都经不起这种完全的依赖与交托。虽然甘田的善良、体恤和远超一般人的理解力,使得他能担承更多,但再多,也有限度。
他含糊其辞的“内在裂变”,对于艾冬来说是人生中最为重大的事情。纵然此后他们之间,的确出现了甘田所说的“真实”与“美好”,她也不愿意就这样进入甘田的叙述:那关乎她心底最为隐秘而深刻的东西,她不想那些在传播中注定腐败变质的言语,草率轻佻地去触碰、沾染。
明知道自己不该当真——甘田的文章完全可以视为虚构作品,也信他丝毫没有轻慢她的故意,但艾冬还是感觉被冒犯了。
艾冬放下书,出门了。
温热的午后夏风一吹,那点儿多思出来的不快也就散了。买青口贝的时候,甘田打来电话,问她在干什么,又抱怨盒饭难吃——他今天有两场签售,午饭是在换场途中的车上吃的盒饭。
艾冬告诉他晚上有好吃的。
下午五点,炖盅定时,食材洗净切好,配料备齐,艾冬在心里列了张晚上的菜单——土鸡炖汤,配红酒的小菜是萨拉米香肠和蓝纹奶酪,口味都很重,不过是甘田的心头好,蔬菜沙拉,青口贝用泡椒加干酪焗,等甘田进门放进烤盘就行……
厨房里弥散着瓦尼拉豆荚奶油味的甜香,这种生长在马达加斯加岛上的香豆荚通常用在甜点中,艾冬拿来泡酒、炖鸡和牛肉,觉得更好——甘田说,艾冬老弄一些有着咒语般奇怪名字的香草,再这么吃下去,突然有一天他变成山羊、鸽子或者青蛙,也不是不可能。
一阵巨大的恐慌,突然攫住了她的心——她佝偻起了腰,抓住水槽的边缘,额头竟然冒出了汗珠。这种没来由的心慌刚才出现过一次,在她点数挑选的蔬菜时——罗勒、迷迭香、小青柠、芝麻菜……这些植物都弥散着让人愉悦的气味,她的脑子里同时滑过它们的名称,心脏却忽悠一下荡到高处,又重重跌落下来,给菜过秤的摊主以为她突发低血糖,建议她喝杯果汁……
当恐慌再次降临时,艾冬没有躲闪,她抓住金属水槽的边缘,看着失去血色的指甲,在急速坠落带来的强烈失重感里,迎着心底卷起的狂风——那阵狂风,掀起了那些由重重叠叠的“物与名”连缀出的人生幕帐。
前几年,她的人生像烈日暴晒人潮拥挤的广场忽然起来骚乱,身边的人都被冲散了,她跌跌撞撞害怕因踩踏而死,慌不择路地推门进到了空无一人的陌生房间,冷气充足,汗意顿消,她长长地吁出了口气,定了定神,才意识到,一个人,此后就是自己的人生境况了。
待久了,自然会有些凉,有些慌。她就在房间里,用精致琐碎之物生出了“帘幕无重数”——那些物与名,被过于发达的感官触角抚摸、吮吸,生出了重重臆想,成了珠帘罗幕,缀满蕾丝流苏,绵密细腻、小心翼翼地勾连遮掩着虚无苍白的底里;而那底里,偏又从那丝丝缕缕的缝隙间,透出混杂着古典熏炉与时尚香氛的哀矜与欢喜;于是,帘外桃花帘内人,装模作样地抵挡着什么,思想着什么,自以为早于帘缝间窥尽了人生人世的真相,妖妖趫趫地恨一声,叹一句,又把头埋进眼前的精致琐碎里去了……
那些丝丝缕缕的“破布条子”抵挡不了什么,从感官得来的慰藉,别别扭扭到了心里不知道会拧巴成什么东西。她借了甘田进入她世界时携带的冲击力,拆掉了那些“帘幕”。她还记得照进天光时心里的感觉——若无这片天光,她和甘田走不了这么远……
艾冬被公司辞退这件事发生后,甘田一度非常担心,但艾冬不仅理智上坦然接受,情绪反应也很正常,甘田对她颇为感叹惊讶,艾冬对自己也甚是满意——她把失业的日子,过成了悠然长假。
颇为自得的“悠然长假”,不过是在自欺欺人。一不小心,她就坠到“随物婉转”的旧路径里去了。
纵然可以欺人,自欺却变得不那么容易——几天前她就曾经做过一场噩梦,梦见自己大口呕吐淤泥苔藓之类冰冷污秽的东西,醒了之后,反胃恶心了许久。当时她的判断是自己消化不好,此刻想想,那该是被压抑的厌恶感吧。
艾冬闭上眼睛,额头上的汗,冷了下来。所谓“长假”,是令人厌恶的粉饰太平——真的“悠然”,哪来的这般恐慌?原本就无多长物的人生,被命运清理得几乎不剩什么了——也就还有个甘田。所谓绝境,差不多就是如此吧。
与艾冬一颗孤星不同,甘田隶属一个颇为巨大的星系:祖父母父母五个叔叔一个姑姑,加上他们各位的配偶,有些还不止一任,以及随之而来的弟弟妹妹们。也是过年,艾冬才知道,不止甘田的父母,甘家星系的星星们代代杰出个个优秀。甘田自然不会炫耀,艾冬却从他的话语缝隙里感觉到,甘田不是最璀璨耀眼的,却是最为特别的宠儿,像太阳系里的地球。
艾冬根本无意闯入甘家星系。她与甘田,两个人还在调整彼此的运行节奏,生怕谁把谁撞个好歹,哪还能招架外力干扰?但甘田醉后忘情,春节例行的家族聚会之后,让堂弟甘宁送他去了艾冬那里。
艾冬客客气气送走了甘宁夫妻,甘田倒在沙发上睡了,她一夜未眠。
纵然甘家高级知识分子扎堆儿,接下去的剧情多半还是脱不了国产家庭剧的底色,艾冬连弄这类剧的剧本都会头疼,更不要说给自己在里面安排个主要角色了。她没有那等气力本事,去争吵哀求哭泣撕扯打闹吼叫,矜持了四十多年,青衣变不了刀马旦……纷至沓来的念头,既荒唐可笑,又悲哀恐怖,艾冬朝梳妆台镜子里的自己扔了一团用过的化妆棉——这不叫思考,叫瞎编,用的还都是戏剧逻辑。
只是一般编剧不会给出如此惊险的剧情设定——甘田的小姑姑竟是甘易辛。
艾冬去影视公司之前,甘易辛是她在出版社的直接领导。甘易辛热心直肠,母性强烈到具有侵略性,而艾冬乖觉听话,干活努力。虽然只差三岁,易辛姐与小艾,生生变成了主仆兼母女。
这份亲近是单向的——小艾离开后从未主动联系过易辛姐,毕竟那段相处的日子,说不上痛苦,但她并不愉快;甘易辛一年半载还会联系一下她,小艾实在太让人怀念了。
几年前,甘易辛从熟人那里听到艾冬离婚的消息,打电话来问候安慰,也不知易辛姐听到的故事版本成了什么样子,只是长吁短叹小艾人太好,太窝囊太委屈……艾冬自然不会跟她解释内里曲直,忍着听完安慰,就算了。
艾冬没想到,甘易辛的甘,就是甘田的甘。
就像甘易辛没想到,多年之后,小艾竟然会跟她的田田在一起。
那个不眠之夜后,艾冬接下公司那个“反盗猎”题材的电影项目,陪着舒同去了非洲。易辛姐苦口婆心的劝诫,还是跨越了大半个地球,追了过来。
当时艾冬正要离开在哈拉雷的酒店,前往津巴布韦和赞比亚交界处的动物保护组织的营地,有五六个小时的车程,他们早上五点多就得出发了。北京时间正是中午,甘易辛说她没心思吃饭,必须打这个电话。
她在家庭群里看到了甘宁拍的合影,甘田搂着的竟然是小艾!她当时头嗡一下,血管都要爆了——这是一个可以预见的悲剧啊,小艾,你傻不傻呀?我太了解田田了——他糊涂,他胡闹,他有资本啊,他是男人,比你年轻——他折腾得起。你呢?漂亮话谁不会说?年龄不是问题,孩子不是问题——我告诉你,到时候什么都是问题!我不能看着你结束一个不幸,再制造一个不幸啊……
甘易辛的台词,和艾冬预想的基本一致,也不能再让身边人等着她接电话了,她简明扼要地说了自己在哪儿,不方便多聊。甘易辛被噎了一下,也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和甘田分手——甘田不會认真的!
艾冬淡然回了一句:“既然这样,您也用不着这么认真!”
按照易辛姐的人物性格,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事实证明,小艾多虑了。
艾冬必须承认自己的想象力过于平庸,国产剧到了甘家,升格成了雍容含蓄的《傲慢与偏见》。即便如此,还只有甘易辛一个人上台,串了把达西的姨妈凯瑟琳夫人,包括甘田父母在内的所有人,都非常“政治正确”地当了看戏的观众。
甘田说小姑姑傻——自己脑补了一部没发生的戏,还跳进去当了回恶人。
艾冬想,她利用出差制造的这场别离,傻得和甘易辛别无二致。
这场长达百日的别离,她不只在空间上和甘田制造了遥远的感觉,同时还大幅度降低了与甘田的联系,有时“零联络”的间隔会长达半个月。凭借理性与克制,她的情绪管理做得还不错,至少比甘田管理得好——甘田在一个醉酒的晚上,给她发了一百多条语音:她成了他的“瘾”,她不在的这些日子,他出现了百般不适的“戒断反应”……
扪心自问,她制造这场别离,固然是勇敢,更多的却是怯懦,有挣脱耽溺的诚挚与真实,只怕也有狡黠的试炼,欲擒故纵的机心……此刻自然不必再去分辨,望过去,千思万绪都是自我缠陷的蠢念头啊……
也许她蠢得老天都看不下去了,才敲了敲她的脑壳。
上天的敲打,落到人身上,定会有裂痕——这些裂痕就是命运的纹路,可惜通常会被人只当作伤口,为之淌血流泪,顾不上细看那纹路的指向……
艾冬缓过来,从厨房中出来,在客厅沙发上坐下,对面壁上是黑色电视屏幕,幽暗的液晶屏成了一面镜子,艾冬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单薄、瘦小,甚至下一秒就会消融在那幽暗之中……她的手触碰到了自己的脸颊,温热的肌肤,让她有了真实感,她的手滑到了肩上,另一只手抬起来——她拥抱了自己。
甘田总是用一种孩子气的欢喜与动物式的亲昵纠缠着她。脖颈相交,肢体相叠,两人都在对方的怀抱里了——亲密到肌肤相融一般,却忍不住会质疑,是错觉,或是幻觉?这些念头像鸟一样生着试探的利喙,却也像鸟群一样,挥手即散,散后复来……
自己在自己的怀抱里,是這样的感觉——此刻,心落了下去,安稳地在胸口,一下一下地跳着,像笃定地对她说着,是啊,是啊……
艾冬松开自己,轻轻地吁出口气,走到了窗前。院子里的路灯亮了,天色尚明,那灯光带着怯怯的歉意,像早到的客人——甘田却比说好的回来的时间晚了,她心念一转,放在书房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甘田的电话——他父亲突发脑溢血,他正在往医院赶——甘田的声音里有少见的焦灼与慌乱。艾冬说了句:“你不要慌——”
甘田打断了她:“有电话进来,小姑姑的电话——我再打给你。”
艾冬握着电话,站在窗前。有雾霭从灌木丛中升起来,那是被烈日炙烤过的地面喷淋之后蒸腾出的水汽,在越来越暗的绀色天幕映衬下,泛出了淡淡的蓝……
晚上八点,甘田打来电话,说手术很成功——他那边人声嘈杂起来,艾冬清晰地听见了甘易辛的声音,情绪激动地嚷嚷着。甘田匆忙挂了电话。
十一点一刻,甘田回到了艾冬这里。
他离开医院时给艾冬打电话说情况,艾冬劝让他不要过来,太远了,明天还要去医院。甘田只是嗯嗯地应着,说:“你等我。”
他的反应让艾冬生出了额外的担心。
艾冬的父亲去世前,整整病了五年。母亲车祸意外离开后,父亲的病情恶化得很快,最后两年都没能离开医院。即便经济上能够支撑,亲人重病所要求的心力与体力,若非亲身经过,是很难想象的。
甘田进门就抱住了艾冬,耷拉着脑袋不吭声。
艾冬说:“手术很成功,又是微创——很快会康复的。”
甘田嗯了一声,放开艾冬,踢掉鞋子,扯开衬衣,褪掉裤子,光着脚走进了浴室,艾冬跟在后面收拾他的衣服,听到他进浴室后嚷了一声:“我很饿!”
花里胡哨的菜都免了,艾冬给他煮了一大碗青菜鸡汤面。甘田是真饿了,顾不上烫,很快就吃完了,脸上冒出细密的汗珠:“你不是说有好吃的吗?在哪儿呢?”
艾冬知道他是没话找话,笑了一下,轻声说:“以为你不会过来了,就没做——”甘田欠身去拉酒柜的门,艾冬起身去给他拿杯子。
艾冬出来看见甘田神情呆滞地坐着,累,还有焦虑,整个人失魂落魄的,艾冬放了只杯子在他跟前,他伸胳膊把艾冬揽住了,脸埋在她怀里。
艾冬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背,甘田松开了胳膊。
甘田默默地喝完了一杯伏特加,才说:“小姑姑在ICU外面跟妈妈吼,把我妈吼哭了,舅舅和小叔叔差点儿打起来——”
本来手术很成功,大家都松了口气。病人进了ICU,甘田祖母因为是医院的老领导,主治大夫请她去办公室详细说明病情。甘田母亲这边安排甘田明天上午先过来,她有个讲座。甘田刚应了一声好,甘易辛那边就爆炸了。
甘易辛指着大嫂:“大哥一辈子吃食堂吃外卖,衣服鞋袜全是自己收拾,有老婆和没老婆也没什么区别,现在用上儿子了,当初怀了田田,为了自己上学非要去做流产,甘田的奶奶和姥姥合力保了下来——小时候姥姥管,上学了奶奶管,田田从小学到初中跟我睡,你管过孩子一天吗?凭什么使唤儿子?什么讲座比你老公的命还重要?这是感冒发烧打喷嚏吗?这是大病,刚做完手术,你就算没感情也有责任啊!你这是什么态度?”
甘田母亲气得眼泪直流,说:我们夫妻用什么方式生活,不用你管!你也没资格评判我的婚姻——你简直是不可理喻!
舅舅当然护着他姐姐,小叔叔要护着他妹妹,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都翻扯出来,生活方式论争很快变成了人身攻击,对甘田父母夫妻感情的质疑,随之也升级为家族间的道德指责,血气和怒气开始诉诸肢体。甘田挂了艾冬的电话,冲过去抱住舅舅挡住叔叔,好在这时候奶奶回来了,呵斥住自己的女儿儿子,让他舅舅先送甘田母亲回去了。
艾冬叹了口气,问:“你明白他们在吵什么吗?”
甘田灌了口酒:“不明白。”
艾冬看着甘田:“你妈妈走后,小姑姑又跟你说了什么?”
甘田愣了一下,开始含糊其词:“她一晚上都在莫名其妙瞎激动。”
艾冬笑笑:“她可不是莫名其妙——你妈妈走后,她一定流着泪对你说,田田你放心,小姑姑帮你,不会让你爸受罪,也不会让你为难——”
甘田的酒杯在嘴边停住了,惊讶地看着艾冬。
一个中年男人坐在住院部大楼外面的台阶上,进进出出的人都绕着泥雕木塑般的他走,艾冬只看了他一眼,就挪开了目光。她不知道那张脸后面的故事具体如何,但她知道,与那故事相比,甘家的眼泪和争吵,近乎于无事生非。
只是对于甘田,却还是真真切切的繁难。
甘田父亲第二天就醒了过来,三天出 ICU进了病房,水肿消得很快,语言能力正常,肢体有影响,影响程度要看恢复情况。
医院里有医生护士还有护工,亲友领导同事学生陆续来探望,热热闹闹倒还容易过。难就难在出院后,一个康复期的病人,吃喝拉撒都是问题。甘田最怕的是小姑姑的挑剔。甘易辛来病房,甘田母亲若是在,和她招呼一声就出去了——免生口舌是非;而护士长听见甘易辛的声音就会跑进来,各种解释——免得她借题发挥,让护士或者护工受委屈。
艾冬说:“你天天给人上课,讲没有边界的人际关系是危险的,讲有多少以爱为名的控制——怎么碰上你的小姑姑,就束手无策了?”
甘田苦笑:“你不是给我定性为文字工作者吗?”
甘田母亲倒是勇敢实践了儿子的理论,明确告知甘易辛,不必费心她如何照顾生病的丈夫。甘田这边说母亲做得对,那边安慰感情受伤的小姑姑——都安排好了,小姑姑不放心,可以随时来检查。
艾冬颇为无奈地看着爱博而心劳的甘田。
甘田接着说,六月初,母亲要带团去莫纳什大学参加国际语言学峰会。甘田四月份病倒住院嗓子彻底哑掉,上海杭州一线六城的巡讲调整到了六月,已经公告道歉改期退票折腾过一番了,现在每场每座一千五百八十元,三千张票卖得一张不剩了——合伙人张泉林带着咨询中心的小姑娘们来看望甘田父亲时,嘱咐甘田安心去巡讲,她们排班儿来照顾甘教授。
“我让她少说便宜话——明知用不着她们,不会没人照顾我爸。我就是担心,甘易辛同志要是真来检查工作,我和我妈都跑得不见人影儿,她可就有说不完的话了。”
艾冬试探着问了一句:“你只担心你小姑姑怎么想,不担心你爸爸的感受?”
“我爸?那是十一维的神级存在,我在他眼里连虫子都不如。昨天我在他病房里待了一下午,他也不爱搭理我,没说几句话,就想撵我走。今天我去看他,有两个人正跟他说什么实验方案,在拉格朗日点放置设备观测日冕和太阳风,听上去像科幻小说里的情节,我觉得很有意思,他听到一半就怒了,说什么时候你们沦落到给实验物理那帮家伙打下手了?你们是闲还是蠢啊?我想劝,刚叫了声爸,他就让我滚,也把那俩人一起赶了出来。害得我和人家都尴尬得要死,出来互相道歉。看他挥手那劲头,胳膊是好多了。妈说出院了不用我管,舅舅已经帮我们请了护工和家政,奶奶、姑姑、舅舅,谁都说不用我管,连我爸都说,不用我管。”甘田耷拉着脑袋揪着头发,声音低了下去,“也许我,可以不管……”
艾冬没再说话,只是听着。
父亲去世前两年,艾冬在医院附近租了房子,雇了两个护工,还是累得昏倒在病房走廊里摔断了牙齿。她不会给甘田讲这些,这只夏天的虫子正陷在自己真实的痛苦里,何苦用冰天雪地证明他的痛苦不值一提呢?
甘田没有去接父亲出院,说有的是人,用不着他。艾冬还是一句都没说他,由着他躺在沙发上发呆。到中午的时候甘田接到母亲的电话,父亲在家摔倒了,又送回医院了。他跳起来,冲去了医院。
晚上甘田躺在父母家客厅的沙发上,和艾冬聊微信。艾冬问他怎么不回房间睡。甘田回答,家里没他的房间。
艾冬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甘田又发了一条:这个护工明天要走。
甘田父亲摔倒,不能算护工的责任。当时甘田母亲正在给护工讲解他们家的生活习惯,护工有些抵触。甘田下午打电话给艾冬说的时候,唉声叹气:“其实我妈是紧张,不是看不起人——反正她俩在外面一递一句地拌嘴,我爸在房间里自己逞能,就摔倒了——幸好没别的问题,只是胳膊青了一块。”
甘田父亲出院时,左侧下肢运动障碍略微严重,大夫说好好复健的话,一到两年的时间,应该能够正常行走。别说两年,连两天都不知道怎么过了。
艾冬看着甘田的微信,想到了兰姐。
要是当初雇到的护工里没有兰姐,艾冬估计自己就不止摔断牙齿了。送走了艾冬父亲,兰姐和艾冬还会时常互相惦记,打个电话。去年兰姐给艾冬送老家的山药豆时说,干不成了,儿媳妇要生了,得去深圳带孙子。艾冬试着给兰姐打电话,想让她推荐个可靠的熟人。她惊喜地得知兰姐还在北京干护工。兰姐说,本来是攒着劲儿带孙子,没想到出力不讨好,让儿子夹在中间为难,嘁!老娘拍屁股走人,出来挣钱还不看脸子呢!
于是,艾冬就在兰姐干活的住院部外的台阶下等她了。
兰姐从台阶上跑下来,拉住艾冬的手,说,胖了点儿,漂亮了。
艾冬眼眶一热,笑着说,漂亮啥?老了。
跑去买水的甘田跑回来了,艾冬给他们做了介绍,说了句:“就是我这个朋友的父亲——”
甘田把手里的饮料递给兰姐一瓶,笑着纠正:“是男朋友。”
艾冬脸上一热,没否认。兰姐高兴得拍了艾冬一巴掌,认真打量着甘田:“你小子好命哦!”
甘田笑着点头说是。
兰姐去了甘田家,艾冬有些忐忑,当晚打电话问候兰姐,兰姐说挺好的,让艾冬放心。
艾冬也只能放心了。
天越发热起来,艾冬只去了两趟公司,讨要被拖欠的离职赔偿金,其他时间便不出门。
日子的内容和此前一样,吃饭读书睡觉,从上周开始,增加了一项,看剧本。每天也就在小区附近走走,顺路回来在便利店里买点儿水果蔬菜。甘田一直在出差,她一个人吃得有限,市场都不必去了。
日子却也不一样了。
清晨醒来的时候,尚未褪尽的睡意在松弛的身体里流连,夜晚衾被的暖还缭绕在手足间,头脑开始变得清凉,啁啾的鸟声从窗外的枝头一直沁到肺腑里去了。
她也就起床了,吃早饭之前,她还能工作一个小时。
艾冬从上周开始工作。此前有猎头给她打过电话,但艾冬听一听,就放弃了,做制片人,她有着很难弥补的缺陷,但她对自己看剧本的眼光和磨编剧的本事,还是有信心的。月前有个熟人给她打电话:“冬姐,反正你最近也闲着,我接了个本子,帮我看看呗。”
艾冬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对方却浑然不觉,哇啦哇啦开始讲剧情,艾冬吁出口气,打断了她:“这样不好吧——随便给外人谈剧本内容。你要是决定请我帮你读剧本,最好先签合同和保密协议,费用我们可以商量。”
现在换对方噎住了,说要请示一下领导,艾冬笑着说好,就挂断了电话。
艾冬过后就没再多想这件事,却听到了关于她“穷疯了”的传言。公司财务的口吻是關心的,顺带着还骂了传话的人,最后苦着脸对着她替公司哭穷。
艾冬叹了口气,说等到七月底,她再收不到离职赔偿金,就提起对公司的劳动仲裁,反正她也穷疯了。
她出了公司,给舒同打电话——舒同在电话那端笑着说:“你下凡了?”
艾冬也笑着说是啊,约她吃饭,把传言的事当笑话讲给舒同。舒同却一下沉重起来,问她的经济状况。
艾冬笑笑:“没有去跳楼的压力,短时间也不至于缺吃少穿,所以还好。”
“甘田给你钱吗?”舒同问得很直接。
艾冬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我们俩从没涉及钱,反正我的钱够用。”
舒同瞪大眼睛,“什么叫没涉及钱?男女交往哪有不用钱的?”
艾冬“哦”了一声:“基本都是他赖在我那里白吃白喝吧。”她说着笑起来,“亏得甘田很能挣钱,不然倒十足算是吃软饭。”
舒同看着她:“你还笑?真是个傻大姐——你打算怎么办啊?”
舒同所谓的“怎么办”,有着明确的所指。艾冬想想,给舒同讲了点儿自己的“人生物理学”。本来他们这样的情形,理当如同离弦的箭一样,奔着婚姻的箭靶而去,结果只有两种,脱靶或中的——至少在经典力学的理论框架下如此。然而他们跃迁到了量子力学体系,生生让那离弦之箭成了“双缝实验”中的粒子,没人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包括他们自己。
舒同被她的比喻,弄得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艾冬嘴角依旧噙着笑:“我能想的,就是自己,工作要做,先得保证生存吧。”
舒同合上了嘴,一脸无奈地看着她:“知道点儿量子力学,就不是无用的文艺女青年了吗?到死都是!”
艾冬粲然一笑,说把这话当赞美听了,然后说,那个传言倒给了她启发,她是可以帮人读剧本的,国内影视业还没有专业的“剧本医生”,也许她可以试试。说着她把自己拟好的业务说明及收费标准文档发给了舒同。
舒同看着笑起来:“好嘛!女文青的理想生活又增加了一条——工坊民宿咖啡馆,摄影写作读剧本……看看多久能饿死你吧!”
艾冬第一周的工作成績,是宣告了一个剧本不治,完全没有挽救的价值,但却充分地肯定了编剧的创造性和潜力,条分缕析,论据充分,最后还给出了可能有用的题材选项。艾冬知道孵化一个剧本的成本,止损和挽救投入之间,很少人能放弃幻想做到前者。艾冬发出邮件后,已经做好收不到余款的心理准备了。
没想到周一的当天,她不仅收到了钱,还收到了制作人微信发来的一封“感谢信”。艾冬才知道,她宣告不治的是舒同儿子的剧本。
这个戏剧性的开端,虽然没让她的小作坊即刻生意兴隆,但随即有两个电影剧本一部电视剧的初稿,送到了她的手上。
大部分时间依旧是不出门,但那个逼仄的“房间”却不知不觉消失了。重楼叠厦,不过都是痴心妄念——谁又不是无遮无挡站在天底下呢?
艾冬一边这么想,一边笑自己,越发会自我安慰了。
她正在给客厅的绿植浇水,听到了门锁转动的声音,知道是甘田,问了一声,继续去喷那些疯长的绿叶子了。甘田应了一声,进门换鞋,过来,从后面抱住了她。喷壶喷出的水雾,落在两个人的身上,蒙蒙细雨般,艾冬忙松了按柄,挣着要放下水壶,笑说:“你又这样……”
艾冬躲着跌坐在窗下的单人沙发上,甘田整个人压过去,在她脖颈之间发出咻咻的声息。艾冬放弃了躲闪,叹口气,搂住了他的脖子,甘田先是挤进了沙发,接着把她横抱起来,放在了自己腿上。
一个月没见,他做出如饥似渴的样子。艾冬能感觉到,他的纠缠里蓬勃的不是欲望,依然还是那种无法用其他方式表达的孩子气的欢喜与动物式的亲昵。甘田似乎想说什么,呼吸急促起来,他的脸还在她脖子上埋着,呵出的气息弄得她有点儿痒,他仿佛感觉到了似的,用力吻了一下那里。然后放开她,起身拉过丢在门口地板上的包,从里面掏出一个信封,放在艾冬的手里:“给你。”
艾冬有些不解地打开,摸出张银行卡。
甘田竭力显得自然:“你用吧,这个卡我不用,给你用。”
艾冬想了一下,问:“你今天去公司开会了?”
甘田嗯了一声,躲闪了眼神。
甘田是前两季《心理分析师》的专家顾问,如今顾问自带流量,公司自然舍不得换。甘田签完合同才知道艾冬被辞的事情,很生气,艾冬劝他算了。公司没人知道艾冬和甘田的关系,此前是艾冬有所顾忌,现在倒是无所谓了,不过也用不着专门跑去张扬一番。艾冬猜他一定是去公司参加策划会听到了什么,也就笑笑,没再追问,把信封放进了厅柜的抽屉里。
她转身,发现甘田还站着,他深吸一口,抓起她的手,说:“有件事儿……”
他郑重的态度让艾冬的心跳都加快了——“那件事儿”,是甘田父母邀请她去家里吃饭。
看来对于甘田来说,这的确是个“事儿”。他像帮助学生备考一般,花了一个晚上,给艾冬讲理解自己双亲所需的各类知识点。最后总结交代一句总纲:“言而总之,他们说任何话,只要按照字面意思理解就行。”
譬如这次,甘田父母邀请艾冬,是为了表示感谢——感谢艾冬帮助他们找到了兰姐。同时他们很想认识、了解艾冬。如果是别人家的父母,你可以理解为这是托词,但对于自己的父母,这就是全部的事实。
甘田说完,竟然咽了口唾沫,等着看艾冬的反应。
艾冬被他的紧张弄笑了:“你父亲我能理解,物理学家嘛,你母亲是国内文化语言学界的泰山北斗呀,我在网上搜了她的书和文章,被称为中国语言学开山之作的那本书,就叫《语言后面有东西》。”
甘田说:“对,她只顾忙着在后面找东西了,没学会正常人类丰富的表达方式。而你吧,也不是正常人类,人家说一句,你能听出来篇论文,所以……”
艾冬笑着看他:“你至于这么紧张吗?”
甘田叹了口气,说:“我不想你哭着从我们家离开。”
甘田跟艾冬讲了一个前车之鉴。
七八年前,甘田有一个交往了数月的女朋友,坚持要去甘田家见他的爸爸妈妈。坚持的程度,按照甘田的理解,当时他只有两个选择,当场分手,或者带她回家后分手。前一天他们约了时间,甘田事先也做了“辅导”,但一切还是如同他预料的一样,女孩哭着离开,甘田一路道歉,人家还是和他分手了。
原因很荒唐,女孩子想表现,买了菜在家做饭,甘田母亲不仅没有承情夸奖,反而非常介意她把厨房弄成了硝烟弥漫尸横遍野的战场。据说甘田母亲的厨房只用来洗水果和烧开水。更让女孩受不了的是甘田母亲那句:恋爱结婚是你们俩的事,为什么要跑到我们面前来表演?
艾冬扑哧笑了:“听你的口气,到今天你还是觉得令堂大人不近人情啊。”
甘田也笑了:“听你的口气,我妈还遇上知音了。她这么说你,你受得了?”
“我要是想表演,你爸爸病倒做手术那天,不就该上台了吗?你小姑姑不是还有阻止我表演的预案吗?”艾冬笑着看甘田。
甘田噎了一下,恨恨地说:“你简直要成精!”
抱着束向日葵,进到甘家客厅,艾冬还是有些紧张。
甘田在她身后关上门,叫了声:“妈,艾冬来了。”
艾冬对甘田母亲的美貌是有心理准备的,但见面之后还是有些吃惊——原来没有年龄感的真实含义,与皮肤发质体型着装都没有关系。甘田母亲并不比实际年纪年轻,就是个年届花甲的老妇人,素颜简衣,头发灰白,让艾冬惊讶的是她毫无枯槁之气,依旧水润山青,濯濯如柳,笑起来眼角鼻翼唇边的皱纹都会被牵动,但那笑使得她的脸有种少见的照眼的明媚。
甘田母亲把艾冬带来的向日葵插进一只涂着绿釉的花瓶中,笑说:“艾冬,我听田田说,你很会养花,不喜欢鲜切花。”
艾冬笑了笑,猜不到下文,安全起见,就不接这个话了。
甘田母亲说:“我能把任何绿植都养成标本,这个好看,省事,还好处理,败了一扔——我这个瓶子正好插十五枝,田田告诉你的?你注意到了吗?这个瓶子的颜色、形状,跟凡·高画里的一模一样,你猜我在哪儿买的……”
艾冬进门一个字都没说,只剩下笑和点头,她看了一眼甘田,他正在偷笑她的紧张。艾冬这时候倒盼着甘田母亲像对待那位“前车之鉴”里的女孩子一样,打过招呼就离开,让她和甘田在客厅里“自己玩儿”。
艾冬享受的接待规格高——甘田母亲插好花,笑吟吟对着艾冬,摆出认真谈话的姿态。艾冬的心肺都感到了骤然升高的气压,好在兰姐像救星一样出现了。
兰姐壮硕的身体上穿了套秋香色真丝绣花裤褂,有些炫耀地对艾冬说:“漂亮吧?戴老师不穿,新的,送我了——滑溜得跟没穿衣裳一样。”
艾冬笑了,兰姐对甘田说:“你点饭店的菜吧,点你爸妈爱吃的。”
甘田母亲脸上露出孩子般开心的笑容,立刻对甘田说:“田田,江南饭庄新添了霉千张蒸排骨,记得点。”
家政阿姨出来笑着说:“切好的菜我都放冰箱了,饭蒸上了,鸡也炖上了。本来说今天有客人要多做几个菜,结果反而提前下班了。”
甘田母亲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看着兰姐:“你怎么肯答应了?”
兰姐哼了一声:“你老公说,他想那个剁椒鱼头,也快想死了!”
甘田母亲的脸上竟然浮现了红晕,不好意思地嗔怪兰姐:“秀兰,你又乱说。”
兰姐冲艾冬一笑,转身,边走边比画着兰花指,拖着腔唱了句坠子:“他二人将房门关上,吓坏了门外的红娘……”
艾冬低头笑了。看见兰姐依旧欢乐而彪悍,艾冬彻底放心了。
“艾冬,”甘田母亲开口叫她,艾冬忙抬头,收敛了笑意。
“艾冬,我对你很好奇。你和甘田的小姑姑甘易辛是朋友,我听她说的你,和田田说的你,还有兰姐说的你,完全不是一个人——为什么?”
甘田这时抬起头,略带无奈地说:“妈,天儿就是这样让你聊死的。”
甘田母亲不满地“哎”了一声:“我很诚恳的……”
甘田挪到母亲身边,安慰地搂着她:“太诚恳了。你这么诚恳地谈下去,人家就哭了。”
艾冬嘴角抿着笑意,垂了眼皮,假装在看骨瓷杯里红酽酽的茶湯,听到甘田对她说:“哎,别忍着了,想笑就笑吧。”
艾冬释放了自己的笑意,抬眼看甘田。甘田说:“我妈紧张,她有黑历史。”
甘田母亲说:“明明是你的黑历史——可以跟艾冬说吗?”
甘田说:“她知道。我估计她坚持不到一小时。”
甘田母亲笑着对艾冬说:“其实是个很简单的误会——怎么吃饭。甘田的女朋友,我只见过这一个。除了韦婷,我们两家算是世交,那是从小……”
甘田忙拦:“妈,妈,可以了,换话题吧!”
艾冬说:“其实那个关于如何吃饭的误会,背后的冲突蛮本质的。没有交流可以独立存在,完全不了解对方的上下文,冲突就成了必然。”
甘田母亲拉开儿子的胳膊,身体向前倾:“上下文这个比喻,有意思。”
艾冬放下了茶杯:“我没有能力和您讨论文化语言学问题,我就说自己,也许是家庭影响,性格原因也有,我会揣摩别人的上下文,根据人家的上下文说话做事,譬如以前面对易辛——老师。和甘田在一起的时候,我会比较真实。”
甘田母亲敏锐地抓到了那个程度副词:“比较真实——还不是完全真实。”
甘田收起了手机,及时挽救谈话:“艾冬教育我的话:真实是一种生命能力,不是你想真实就能真实的。妈,你和我爸都是超人,不懂我们这些凡人的有限。”
甘田父亲是被兰姐用轮椅推出来的,但他还是在兰姐的搀扶和拐杖的支撑下,站了起来,坐到了一把藤椅上。艾冬站了起来,叫了声“甘教授”。
甘田父亲笑着示意艾冬坐下。他们父子轮廓很像,只是父亲的身形更魁梧,纯黑色T恤,平整熨帖的休闲裤竟然是颇具时尚感的脏粉色,脚上的亚麻拖鞋都有深褐与黛绿织出的精美纹路。
这还是在病中——艾冬不由得看了甘田一眼。甘田说:“你不会也觉得我爸比我帅吧?你这眼光够呛啊!”
艾冬笑笑,没说话。
兰姐说:“你爸没你长得好,就是比你会打扮。”
甘田父亲笑起来,对艾冬说:“谢谢你啊,艾冬,帮我们请到了秀兰。我们家现在算是有领导了,在她的极权统治下,安定团结,幸福快乐。”
甘田母亲又回到了“上下文”,问艾冬:“你也揣摩秀兰的上下文吗?”
艾冬由衷地说:“兰姐比我境界高,我就是想揣摩也无从揣摩,她不立文字,直指人心。”
“这话说得好。”甘田父亲扭头看兰姐,“夸你呢。”
兰姐说:“我知道。不懂啥意思,也知道是夸我的。就像那天,他小姑说我‘奇葩,我也不懂啥意思,就知道是骂我的。”
艾冬隐隐察觉了兰姐的意图,紧张起来。甘田比她更紧张,忙问:“小姑姑来啦?什么时候的事儿?你们怎么没告诉我?”
那天甘田父亲在康复中心做完复健,他的学生把他和兰姐送到楼下,兰姐推甘教授上楼,在电梯里遇上了来看哥哥的甘易辛。一起进屋,他们兄妹说话,兰姐就给客人倒杯茶端过去——家政阿姨只上午来,洗衣打扫,做一顿饭,准备好晚饭的食材,到中午就下班了,早饭晚饭兰姐顺手就做出来了。这是兰姐来了之后确定的,免得家里一下多出两个人在屋里转来转去,甘田母亲难以适应。
甘易辛和大哥的平和谈话维持了不到十分钟,两个人就吵了起来。
甘易辛说:“我就奇怪,我关心你,你反而生气,你老婆扔下你不管,你不仅不生气,说一句都不让我说。”
甘田父亲说:“甘易辛,你是女性知识分子啊,怎么这么顽固地维护婚姻制度对女性劳动的剥削呢?她是我的伴侣,不是我的奴隶。”
甘易辛气笑了:“哥,你那脑子不是溢血,是进水了吧?这什么混账逻辑?你还觉得你们夫妻感情好啊?我早就说过,哪天你倒下,她肯定不管你——让我说着了,你面子上下不来,跟我嘴硬。你们这么功利的婚姻,还有如此自私的母亲,给田田造成了多么严重的创伤,你们反省过吗?田田为什么……”
兰姐本来在屋里看剧,先是听见他们高声,就关了视频,听了一会儿,出来了,对甘易辛开口了:“他小姑,你是来看病人的,还是来看笑话的?”
甘易辛当然不高兴,说:“我们兄妹说话,有你什么事儿?”
兰姐说:“人家两口子是好是歹,有你什么事?还有,儿子不想结婚,就是因为看到爹妈婚姻不幸福——你咋知道的?从小缺母爱,所以才不找女朋友找个妈——他就是找个奶奶,关你屁事!”
甘易辛看着兰姐:“你真是个奇葩!”她扭头看大哥,“你们家连找来的护工都这么奇葩!”
甘易辛留赠给兰姐一大束“奇葩”,离开了。
甘田父亲笑着说:“大快人心啊!这辈子我都没吵赢过甘易辛,她每次用那种真理在握的嘴脸恐吓我、嘲笑我,把我气个半死……”
艾冬和甘田母亲一起安放餐具。甘田母亲有些感慨地看着艾冬,说:“你和田田,像两个无意间碰到一起的迷路孩子,手拉手走在一条不知通向何处的路上。”
艾冬笑问:“您有建议给我吗?”
甘田從厨房里端着装了盘的剁椒鱼头出来,放在餐桌上,对艾冬说:“这道题超纲了,我妈不会。”
甘田父亲在兰姐的搀扶和拐杖的帮助下,在餐桌边坐下:“你妈会给你遮掩,你就继续假装迷路吧!艾冬,你这么聪明,早看出来了吧?”
艾冬在心里怔住了,脸上却只是笑,没有回答。
甘田母亲把碗筷放在丈夫面前:“迷路就是没有方向,你为什么说‘假装?”
甘田显得对他父母提及的话题毫无兴趣,又进厨房去了。
甘田父亲说:“真迷路,第一个反应是找路,找到找不到是一回事,找还是不找,是另外一回事。他有迷路人的惶恐不安吗?他何止是心安理得?简直是洋洋自得,到处登坛讲法,给众生指点迷津呢!”
甘田端菜出来,对父亲说:“老施主,吃口辣椒,冷静冷静。”
甘田母亲笑起来。父亲问他:“你自己信你天天说的那些东西吗?”
甘田反问父亲:“您对您研究的那些东西有确信吗?大家都靠得不到充分证实、自己也存疑的理论吃饭,凭什么您老人家就高贵冷艳,我就肮脏下贱?”
甘田父亲被儿子的狡辩噎了一下。
艾冬第一次见甘田用这种偷换概念的话术——平素他在和人交谈中,总是裕如的,即便与艾冬,遇到压力和对抗,他会沉默,不会狡辩。艾冬看见了甘田内在的狼狈,他在用交锋的姿态抵挡父亲,实际却在遁逃。
大家落座吃饭,甘田父亲问艾冬:“知道熵增定律吗?”
甘田在艾冬耳边低声说:“老头儿想找补回来!”
那就让老头儿找补回来吧。艾冬看着甘田父亲,摇了摇头:“似懂非懂。好像是说多原子构成的系统会有一个自发的从有序到无序的过程,熵增,就是系统的混乱程度增加。我看的那些文章,应该都是在比喻意义上用这个词。”
艾冬说的是实话。熵增、量子纠缠之类的物理学概念,已经成了修辞性语汇,实在是因为蝗虫般的各类内容生产者对概念的消耗量太大。佛家的“成住坏空”说滥了,就换成新鲜点儿的物理概念“熵增”。“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说俗套了,就换成“对抗熵增”。对不对、准不准先不管,新鲜就好。不说别人,甘田就在他的公号里写过一篇讲“反熵”赋予人生价值的文章:《想起薛定谔,人生意义与热力学第二定律》。
与艾冬预想的不同,甘田父亲提到“熵增”,根本没打算跟儿子一样做篇“反熵”文章。他看着艾冬:“熵增不可抗、不可逆,除非系统改变。首先绝大部分系统无法改变或者很难改变,无论是自然系统、生命系统还是人类社会;其次即便能够改变,同时也就开启了另外一个熵增过程,你还要跟着变。人啊,就是在服西西弗的苦役,区别只在自己知道还是不知道。我知道,他也知道。”他指了指甘田,“如何面对,各人看着办。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有资格给任何人建议,他——看在自己基因的份上,我给过一个半建议,一个是考大学时选专业,另外半个是婚姻,他都没接受——不接受就算了。不接受我的建议,不是问题,不接受任何给定的人类故事,也不是问题,安于自己没主意,是问题。”
艾冬看了一眼甘田,他显然不是第一次听到父亲这样的论断了,淡然得近乎冷漠。艾冬看见了甘田与生俱来的艰难。艾冬无法苛责甘田的父母,原也不是是非对错的问题,但对甘田,忍不住起了回护之心。她笑了一下,缓声说:“从事心理咨询,他见了太多盲人瞎马坠入深渊的例子。凡人能有的慈悲,也许就是犹疑、小心,尽量不伤害……”
甘田父亲大笑起来:“所有人都替他找借口,他妈妈,爷爷奶奶,叔叔姑姑,弟弟妹妹……艾冬,你替他找的说辞最高级——犹疑、小心,凡人的慈悲。哼!可惜,说辞就是说辞,借口就是借口,假的就是假的!”
甘田夹了一筷子青笋给艾冬:“坚持住啊,别哭!”
艾冬笑了一下。
甘田父亲冲儿子“嘁”了一声:“你就玩儿吧!继续因为所以地给自己编故事玩儿,玩儿到最后,你这辈子就是场戏!”
甘田推辞了影视公司会后的饭局,急着去见艾冬——几周前知道艾冬伤了腰,他人在外地,飞回北京从机场来公司开会,还没见着她的人呢。
他努力调整着刚被那张请柬搅扰起来的不愉快情绪。那张请柬丢在会议桌上,他无聊才拿起来打开——电影《桃花源》立项新闻发布会,猛然想起,自己为原著新书的首发站过台——被学弟贾弘毅央告去的。
当年的贾弘毅,胖乎乎,一脸稚气,硕士生看上去还像个高中生,刚搬进宿舍时自我介绍名字都说不清楚,甘田故意把“弘毅”听成了“维尼”。后来发现这个看上去窝窝囊囊的“小熊”,还颇为逞强好胜,只是有些笨,往往出风头会变成出丑。甘田笑他,却不烦他,虽然和他只是同寝室,并非一个专业的,但他无比亲热地喊着师兄师兄,提出些奇怪要求时,甘田很难拒绝。
贾弘毅央告师兄,想去看他们乐队的排练。
甘田看看拿着个哮喘喷雾用力朝嘴里喷两下、憋着气冲他憨笑的师弟,狠狠心没有答应。甘田也就在贾弘毅面前能装酷,在那些不衫不履真正的师兄面前,被取笑也是甘田的日常。作为弥补,甘田带贾弘毅去看了场国外著名乐队的北京站巡演,可怜的“小熊维尼”因为激动过度当场哮喘发作,把甘田吓了个半死。
甘田毕业后,贾弘毅继续读书,博士毕业后留在北京,成了一枚生活清苦的高校“青椒”。也就这几年才见面少了,贾弘毅成了乡愁文化促进会的秘书长——甘田第一次听到这个协会的名字,以为是开玩笑,确认之后大笑许久。
这两三年他们没怎么见过面。然而长白山上的参,版纳林里的菌,秦岭喝泉水吃虫草的鸡,林芝八年才结一个的黑苹果……神州大地上各种附带神奇故事的特产,时不时被打包邮寄到甘田手里,于是甘家上下,后来再加上艾冬,都知道甘田有个情深义重的师弟“小熊维尼”。
贾弘毅亲手把那个“小熊”的外壳,砸了个稀碎,碎片全扎进师兄的心里去了。即便作为专业人士,甘田都无法完全理解贾弘毅的心理动机,发自己的不雅照给甘田,那简直就是拉开裤子拉链朝人暴露隐私部位。这份冒犯和羞辱来得猝不及防——甘田当时什么也没问,过后也未对任何人说。只是删掉了那张照片,也删掉了贾弘毅全部的联系方式。
甘田到艾冬家的时候,意外发现门是虚掩的,推门就听到了艾冬的笑声,接着听她说:“……是甘田。”
甘田锁上门,换了鞋走到客厅,发现艾冬在和自己的父母视频聊天。母亲冲站着发呆的他挥了挥手:“田田,让你爸爸再给你表演一下——”
父亲歪着脑袋模仿霍金,用语音合成器的声音,一字一顿带着颤音说:“甘田是个小傻瓜。”
甘田笑得有些勉强——下飞机给母亲打电话,说今天有事,明天回家看他们。知道父母不会介意,但甘田自己觉得尴尬。好在父母很快也就跟他们说再见了。
“饿了吧?”艾冬关了电脑,用手撑着沙发,忖了忖,才站起来。
甘田忍不住伸手扶了一下她:“你不是说没事儿了吗?”
艾冬含混地应了一声:“啊,就是活动的时候还得小心点儿。”她推开他的手,朝厨房走去,“炖了牛肉,我喝汤就行,你还有麻酱烧饼。晚饭简单。”
甘田跟了过去,艾冬把麻酱烧饼放进饼铛加热,抬头看着甘田,笑得有些揶揄:“哎,中国好师兄,我问你,你的小熊维尼,是不是在外面偷吃蜂蜜了?”
他愣了一下,随即吁了口气:“你这成天在屋里,还什么事儿都知道。要真闲极无聊,你揣摩揣摩我,管贾弘毅偷吃不偷吃呢。”
“你不会偷吃。你会按照劳动法,提前一个月告知我,打算换厨子——”甘田刚要急,艾冬笑着拦他,“这也值得你瞪眼啊?舒同接了《桃花源》的电影改编,和我讨论剧本,后来八卦起写书的大美女和你师弟——对了,那个新书发布会,舒同也在,她看见你了,就是没跟你说话。”
甘田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就不接话,默默等在旁边,艾冬把一碟青瓜丝拌鱼皮递给他。烧饼也热好了,她一边往盘子里放一边继续说:“舒同说是艳若桃李的那种,如今照片都修成画儿了,不能信,你见过真人,怎么样?”
甘田拿起烧饼咬了一口:“你也是个俗女人,不就是个长相,值得这么在意?”
艾冬当即不说话了,拿完烧饼,打开炖盅,盛汤。
想起贾弘毅,甘田还是很生气——但他不该迁怒。甘田在心里骂了自己句混蛋,忙把烧饼放回盘子,开始描补:“我的意思是,你平常不这样——哦,我明白了,你是故意套我的话,是吧?担心我也……”
他演技拙劣的裝傻充愣,还是逗笑了艾冬。
“你?除了妈妈和小姑姑,什么女人值得你费心思左右为难地周全?”
艾冬说着把盛好的一碗清炖牛肉放在台面上,除了几块牛肉,只有几根芦笋,纵然香气四溢,还是清汤寡水。甘田看着汤碗叹了口气:“这汤跟我一样,清澈见底呀!”
两人端着饭菜出来,甘田说:“哎,抗议一下,这也太清淡了。”
艾冬扶着餐桌沿儿坐下:“你这重口味可真是家传——令尊大人天天跟兰姐抗议,不过都被镇压了。你爸爸刚才说,你妈已经堕落成了极权统治者的帮闲与帮凶,只有他一个人还在做寂寞的英雄。”说到这儿她笑了一下,带着由衷的羡慕,“你父母是我见过的真正的Soulmate。”
甘田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艾冬眉毛一挑,甘田的斗志也跟着被挑起来了。
他放下了筷子,说:“他们不是灵魂伴侣,是合约夫妻。我爸认为婚姻只有一个价值,就是合法安全便捷地解决性问题。我妈本来是不婚主义者,接受婚姻的条件是,双方生活完全自理,除了性,对方不能对她提出任何其他要求——所有婚姻对女性的要求,包括生育、家务劳动等等,除非她自己愿意。他们见了两面,第三面就去领结婚证了。我爸是恢复高考后第一届研究生,我妈原本比他晚一届,因为我,变成了晚两届。我是他们技术性失误的结果,姥姥和奶奶为了让我能从一个受精卵变成一个灵长类幼崽,动用了从科学到迷信的各种力量。真的,姥姥说,实在劝不住妈妈,就偷偷剪了她的头发,拿去给胡同里的一位‘出马仙儿老吴奶奶作法,我妈才改了心思!”
艾冬听完一笑:“这故事,是你从小姑姑那儿听来的吧?”
甘田冷笑了一下:“钦定官方版本,我爹妈审阅多次,还加过批注。我妈妈说,上山下乡,家里两个孩子,她去了东北,舅舅留在北京,如果不是恢复高考,她可能就死在东北了。接到了录取通知书回来,姥姥把我爸的照片放在了她面前,姥姥不止和奶奶见过面,还托爷爷的战友,帮小舅舅调动了工作,姥姥真的拿脑袋撞了床头,头上缠着绷带押着我妈去见了我爸——我妈妈的原话,真是绝处逢生,遇上你爸爸,听了她那番话,不仅没有转身就走,反而一口应承,没问题。我爸加的注释是,包办婚姻就是好。他此前仅有的约会,以对方给了他一耳光、骂他臭流氓宣告结束。那次失败约会的后果很严重,用我奶奶的话说,影响极其恶劣。不过我爸回忆起来痛惜的是那两张《悲惨世界》的票,那时候这样的电影票多难买啊,可对方的问题又多又蠢,害得他没能看好电影。”
艾冬看着甘田:“我丝毫没有质疑这些不是事实,我是说故事逻辑——算了。”艾冬一笑,“我也是傻,还跟你争——你什么都明白……”
艾冬的“止于当止之处”,反而让甘田心里涌起一种憋闷的气愤,但他忍下了,问艾冬的腰怎么伤到的,电话里问她,她说见面再说的。
艾冬说自己也不清楚,洗完澡收拾浴室,弯腰捡地面上的头发,一下就疼得动不了了。
甘田问:“大夫怎么说?”
艾冬说:“治疗,锻炼——腰腹肌肉力量太差,对腰椎起不到保护作用,加上骨质也开始疏松了。用你爸爸的话说,熵累积到了一定的量,系统功能就开始出问题了呗。”
艾冬说完笑了一下,似乎还有话。甘田被“动不了”三个字绊住了,他有点儿不敢问,但还是问了:“你——怎么去的医院?当时疼成那样……”
艾冬微笑:“不只是疼,更狼狽的是没穿衣服——趴在地上,拽了条浴巾胡乱垫着,趴了半天,慢慢爬到卧室,抓到手机,打了120,幸好睡裙就扔在床边的地毯上,也只能盖在身上了,不敢再乱动,怕真瘫了可怎么办,打电话给小区物业,让他们找人来撬锁了——”
艾冬的这些话,像石块压在甘田的心脏上,一句一句,越压越重,他呼吸都困难起来。
艾冬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沉重,笑了一下:“这就是个意外,你别太有负担。”
甘田苦笑了一下:“实在怕了你——连道歉的机会都不给。”
艾冬说:“你不用道歉的。这个月,不是出差就是活动,爸爸妈妈那里也只去过一次,今天下了飞机去开会,明天要去录节目,就这点儿空你不还过来了嘛。”
甘田憋闷得焦躁起来:“你非得这么通情达理吗?”
艾冬怔了一下,随即一笑:“哦,不好意思,不知道你要的是楚楚可怜满腹幽怨,还是精灵古怪任性刁蛮,不过你该事先给我剧本,我才好配合你演出啊。”
甘田忍了她的刻薄,认真说:“你有不满、难过,直接说,让我解释、道歉、认错,安慰你——现在你连条心理纾解的通道都不留给我——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我是有压力的。”
艾冬“嗤”了一声,声音冷且硬:“那你实在不必。本来就是意外,从哪儿算都不是你的错。就算我对现在的状态有不满,也是我自己需要解决的问题,不是你的过错。抱怨无法改变的情势,不是幼稚就是愚蠢。我想我还不至于。再说,我也必须学会一个人如何过好这样的日子……”
一股血冲到了脑子里,甘田站了起来:“那你好好学吧!”
甘田关上艾冬家门的时候,心里就后悔了。他拿出钥匙,才想起来自己这把钥匙,已经不能用了。他敲了敲门,艾冬没有回应。
甘田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吵架。
以前都是走到了争吵的边缘,就各自勒住了话头,不退让,但也不会放出话语厮杀。这样僵持的瞬间不会持续太久,两个人就各自在心里把那些未出唇的“刀兵之语”消化了,一切如常,好像那静默相峙的瞬间,不曾发生过。
第二天他才完全理解了两个人的这次争吵:那种病态的彼此迁就,消失了。
他都未曾察觉,艾冬什么时候产生的变化,但她此前那份孱弱敏感,不知不觉替换为了坚韧通透,他也在不知不觉中开始信任她,信任到可以吵架……
甘田拿起电话打给艾冬,电话通了,却不知道说什么,两个人沉默了差不多半分钟,甘田说了句:“明天有雷雨黄色预警,你知道吧?”
艾冬在电话那端扑哧一声笑了,甘田没头没脑地说:“我们去看电影吧。”
第二天是周六,甘田上午集中处理了一些急事,不要紧的都推到了下周,买了艾冬家小区附近的影城午后场的票,去的路上才想起来,让腰还没好利索的艾冬,在黑漆漆的电影院里坐一百多分钟,也是没脑子。艾冬却说没关系,她挺想看那部片子的。两人出来时果然雷雨大作,虽然影城所在的综合体与艾冬家的小区,就隔着座过街天桥,但她那娇小的阳伞抵挡不了这么大的雨。站在檐下,艾冬问甘田要不要进去找家餐馆吃了饭再回去。甘田说算了,站着看雨吧。
他揽着艾冬,感觉前所未有的踏实:“前天——我走了,你哭了吧?”
艾冬嗯了声:“哭了一会儿,不过想想,你虽然有情绪,但很诚恳。我呢,也有情绪,但说的话——反而有些矫情,就好了。”
甘田笑着说:“这么宽宏大量啊?”
艾冬说:“情绪碰上了情绪,那就宣泄一下呗。”
甘田双手揽起她,艾冬笑着说:“你是不是很开心,我们敢吵架了?”
甘田被她说中心思,有些不好意思,胳膊用力想掬她起来,她哎哟一下,甘田忙松手,又怕她跌倒,慌着去抱她,手忙脚乱,倒是艾冬揽住了他的腰,靠在他身上,笑起来。
甘田叹了口气:“我们吵架不一样。以前我很害怕和女朋友吵架,明明在气这件事,非得拿另一件事来吵——纠缠不清,让人绝望。”
艾冬挽住他的胳膊:“说说,都怎么跟历任女友吵架的?”
甘田低头看她:“回家摆上瓜子沏好茶,我给你开个书场。”
雷声住了,云色也渐渐淡了,雨丝开始变得纤细透明,两个人撑起伞走回家,身上还是湿了大半。艾冬要去洗澡,甘田跟进了浴室,说要帮她洗澡,不想让她弯腰。艾冬羞得要命,甘田还是挤进了玻璃淋浴房,认认真真地帮艾冬洗了头发。他的手指在她满是细腻泡沫的背上移动,一点一点地轻轻摁着腰椎,问,这儿疼吗?艾冬闭着眼睛靠在他胸口,轻声说不疼……
这个澡足足洗了一个小时,他用浴巾包着她放在床上,小心地找准疼的位置,给她贴上药膏。他给艾冬把头发吹干,梳顺,艾冬说,头发越掉越少了,要不要烫成卷,显得多一点儿。甘田说不要。
晚饭甘田本来要点外卖,艾冬说,家里有现成的,很好弄。甘田就说:“那你指挥,我来弄。”
甘田在艾冬的指挥下,从冰箱里拿出收拾好的黄鱼,放作料,又拍了一堆姜,和鱼一起蒸。从冷冻室拿出一袋包子,电饭煲里放上箅子,隔水蒸。
他干活的时候,艾冬说:“哎,不是要开书场嘛,先说一段儿。”
“还真要听啊——”甘田一边洗着做拌菜的青菜,一边咳了声,“伤情最是晚凉天,憔悴斯人不堪怜。”
“定场诗免了!”艾冬把他洗净的罗勒拿了出来,又丢给他几个西红柿去洗,“直接开书——”
“钗头凤斜卿有泪,荼蘼花了我无缘——讲完了。”甘田笑着把洗干净的西红柿放在盘子里,“这一堆西红柿要怎么吃?”
艾冬说:“突然想吃罗勒焗的西红柿——你认真讲。”她从冰箱里拿出一包软干馅,给饼铛加热。甘田半天没吱声,艾冬一边把切好码了干酪的番茄放进饼铛,一边似笑不笑地看着甘田。
甘田说:“我不讲,你不高兴,我要真讲了,你更不高兴。”
艾冬白了他一眼:“自作聪明!”
甘田就笑着说:“等黄鱼吃到嘴里,你再给我杯酒,我就跟你说实话。”
甘田真的说了实话:“吵架基本都是因为别人受不了我的沉闷、无趣、冷漠、自私……反正就是这些词儿吧。吵几回,就分手了。每次都跟‘戊戌变法一样,时长不过百日,以失败告终。”
甘田喝了一口自己倒的酒:“说这话基本是找死,不过我相信你能懂,所以才敢跟你说——不过你对我不也有很精妙的总结吗?我就是个瘦金体写的‘渣,容易辨认,但是好看。”
艾冬听到这话,笑了:“你这是断章取义——我是说在别人眼里。也不照照镜子,都成魏碑了,还瘦金体呢!”
甘田也笑了:“你想想,哪个女孩子能忍像你我这样的相处模式——你不觉得我们俩之间很单调吗?见面就是在这间房子里吃饭睡觉,只出去看过两回电影单独吃过一次饭,我也不会送礼物——最刺激的冒险之旅是去我家见我爸妈……”
艾冬笑着问:“那你想要复调,还是想要交响啊?”
甘田说:“我什么都不想要,就想这样——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很担心。”
艾冬抿嘴一笑:“我知道你为什么担心。”
甘田好奇她能说出什么来,忙问:“为什么?”
艾冬一笑:“我不告诉你。你想出来,就不担心了。我告诉你,就不灵了。”
甘田好不容易腾挪出一个空闲的周日,就好好睡了一觉,过了十点才揉着眼睛从小卧室出来。艾冬在客厅里专心看东西。
他挨着艾冬坐下,拿起靠垫垫在她背后,顺手从她手里抽掉那摞纸,看了眼封皮,是《桃花源》的剧本,就说:“你们公司的人说……”
艾冬从他手里夺回来剧本:“我早跟他们不是‘我们了。为了那点儿离职赔偿,我跟讨薪民工似的,就差直播跳楼了——劳动仲裁结果出来,他们也没上诉,就是不执行,说没钱——这是等着我申请法院强制执行呢。”
甘田愣了一下,问:“你为什么不用那张卡里的钱?”
艾冬说:“我的钱够用。但该要的也得要——我在锻炼自己。人变老,也就是在变弱,变弱就会被欺负,别人会欺负你,社会规则会欺负你,自然法则也会欺负你——熵增是不可逆的,我在换系统,硬件系统就算了,看看软件系统能不能换成弱能量运转模式。”
甘田笑着说:“完了,你被我爸洗脑了。”
艾冬推他:“有你愛吃的,快去。”
餐桌的青瓷荷叶盘里是小茴香鸡蛋煎的糊塌子——那天吃饭时母亲提过一句,艾冬就记住了。她的心思绵密到让人愕然的程度,感动之后,压力跟着也就来了。甘田看看收拾了剧本站起来的艾冬,捏起软软的饼,塞进嘴里,把那些说出来就会被误解的话一起吞咽下去了。
艾冬说:“提起你爸爸,今天要是没事儿,回家一趟吧——我跟你一起去。我有个同学做了档谈话节目,想找真正的物理学家聊《三体》,我自告奋勇答应去请你爸爸做嘉宾,不知道会不会碰壁,反正去试试吧。”
甘田用力咽下嘴里的煎饼:“这同学伤害过你?你这么报复人家!”
他不情不愿地嘟哝着说:“我前天刚回去过,你腰上还贴着膏药呢。”
艾冬没接他的话,让他把冰箱里那两个保鲜盒拿出来。甘田说:“我们就是去,也犯不着自己带饭吧?”
艾冬只是笑,还是不接他的话。事先打了电话,他们进门的时候,甘田父亲正扶着复健器械,在练习站立,抬起满是汗珠的额头,对甘田说:“网红专家又回来了——看来最近不怎么忙啊!这么快就过气了?”
甘田说:“我过气怕什么,您老人家马上要红了。”
兰姐接过甘田手里的袋子,艾冬说:“都是调好味的,上锅蒸就行。”
兰姐进去交给了家政阿姨,出来说:“我给戴老师打了电话,说你们来了,她中午回来吃饭。”
母亲比预报时间更早回来,眉开眼笑地对艾冬说:“我昨天还跟秀兰说,那天忘了让甘田带给你,今天不能忘了。”
她匆匆进卧室去了。一会儿拿出来一个雕花的樟木小盒,里面是一对掐丝点翠的蝴蝶耳坠。“这是甘田姥姥留下的老东西,我从来没穿过耳洞,那天找衣服在柜子里看见这盒子,兰姐说你有耳洞,送给你吧。”
艾冬忙站了起来:“这个礼物太贵重了。”她求助地望向甘田,眼神儿有一丝慌乱。
甘田说:“我妈的话,就是字面意思。”
甘田母亲拿起一只耳坠:“这个很轻的,就一点儿金子,上面是翠鸟的毛,不会很贵的。”
艾冬笑了一下:“谢谢您,这个很珍贵。翠鸟是保护动物。我见过剧组用在古装戏里的仿点翠,都是鸽子毛染色。”
艾冬说着,戴上了那对耳坠。入夏,她原本长及锁骨的头发剪到了腮边,尖尖的下巴两边,突然多了两只勾勒着金边的蓝色蝴蝶,她转了转脸,蝴蝶翩然,靠着唇膏的色泽饱满起来的小嘴,孩子气地嘟起来,随即不好意思地笑了……
比起艾冬的温和淡定,甘田更喜欢她那瞬间的慌乱羞怯。
甘田正出神儿,电话响了。
电话那端的消息,像一支冰做的箭射进了他的胸口,猝不及防,就格外的冷,格外的疼。他下意识走开了两步,挂了电话,依旧呆呆地站着,看着那边说笑的几个人,显然只有艾冬注意到了他的神色,站了起来,父亲母亲跟着转了头。
甘田收起了手机,母亲问他:“田田怎么了?”
甘田说:“没什么——反正我也不重要,你们说,别管我。”
“你当然不重要!”父亲回答,“你有什么好不满的?”
母亲笑着拍父亲,甘田看着父亲身上那件纪梵希恶犬T恤,说:“爸,今年最好别穿这件衣服出去,小心人家把你摁倒打疫苗。”
艾冬眼里满是担心,却还笑着说:“你连撒娇,都这么别致啊!”
甘田瞒下的,是贾弘毅的死讯。
一个月前,贾弘毅死了,不知道死在什么地方。学校通知家属说,他是被纪检监察部门叫去配合调查,哮喘发作,心肺衰竭,送到医院人已经不行了。
告诉甘田这一消息的,是贾弘毅的妻子小欢。她请甘田帮她,带着孩子从家里搬出去——贾弘毅生前交代过,如果他母亲不同意,就去求师兄帮忙。小欢根本不敢跟婆婆提这件事。
这是什么荒唐要求?甘田不知道该如何向艾冬表达内心的感受,饭后从父母家出来,简单给艾冬说完原委,在院子里原地转了两圈,太阳穴上的筋一跳一跳的,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艾冬把他从烈日下拉到了楼前的阴凉处,说:“还是得去看看吧,到底怎么回事——我和你一起,孤儿寡母泪水连天,你怎么应付?”
甘田“嗯”了一声,往外走,他走着走着,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那不是咳嗽,是哭——身体都不愿意承认的哭泣,眼泪流出来了,他依旧呛咳着。艾冬的手轻轻抚着他的背,他的呼吸慢慢平顺下来,接过艾冬递过来的纸巾,胡乱抹了脸上混在一起的汗和泪,说:“你的腰没事儿吧?”
艾冬说没事儿,催他叫车。
贾弘毅母亲坐在沙发上望向甘田,神情近乎肃穆了,仿佛接受朝拜的神像。
他们坐下后,贾弘毅母亲第一句话就是:“我不相信弘毅做了错事,他是老实上进的孩子,他——”眼泪还是流下来了,但她迅速擦去了,仿佛流泪是件有损尊严的事情。
小欢从卧室出来:“师兄,冬姐,我哄孩子睡觉了。”
贾弘毅母亲看了小欢一眼:“你穿的这是什么?”
小欢身上是件浅咖啡色的孕婦裙——虽然孩子好几个月了,小欢的腰腹依然看上去像有五六个月的身孕,伶仃的小腿给人艰难支撑的感觉。她低头没有吭声。
贾弘毅母亲说:“你不戴黑纱也就算了,也该穿件得体的衣服吧。你老公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你倒跟没事儿人一样!”
小欢坐在那把椅子上,依旧低着头,不过哭了。她一边哭一边从兜里摸索出一张纸,哽咽着说:“这是小贾给师兄的。”
“小熊维尼”站在那里,叫着师兄又提出了奇怪的要求。
贾弘毅母亲伸手把纸条夺了过去,看了很久,慢慢将那张纸放下,看了看屋里的人。
艾冬在小欢身边站着,轻轻推了推她:“别哭了。”
小欢哽咽得说不成句,艾冬就不断提问,断断续续把事情经过问了出来。三个多月前,贾弘毅和小欢协议离婚。小欢获得了两个孩子的抚养权,而家里的房子因为首付和每月的房贷都是贾弘毅母亲出的,留给了贾弘毅。
贾弘毅母亲指着小欢,说:“你们脑子有毛病啊?”
甘田忽然理解了那晚,贾弘毅舍命陪君子地和甘田喝酒——有哮喘病史的他本来不怎么喝白酒,他还对师兄近乎癫狂地冒犯……
甘田用力吁出一口气:“阿姨,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理解贾弘毅为什么要这么安排——我们还是尊重他的想法吧。”
贾弘毅母亲打断了他:“甘田,弘毅的想法要不要尊重,取决于对不对。”
听着她摆事实讲道理,甘田胸口憋闷得有些疼,里屋传来孩子的哭声,小欢抹了把眼泪,起身进屋去了。
贾弘毅母亲对甘田和艾冬下了逐客令:“你们走吧。不帮忙,也别添乱。”
小欢可能听到了这句话,抱着孩子又冲了回来,哭着喊了句:“师兄!”
孩子的哭声和小欢的哭声混在一起,场面凄惨却又异常荒诞可笑。艾冬劝抱孩子的小欢进屋去了。甘田又坐了下来,拿起了那张纸。贾弘毅母亲的泪滚下来,开始给甘田讲如何含辛茹苦一个人把儿子养大,养成了当地的高考状元……甘田差不多在五分钟之后,把自己从当事人调整为了咨询师,职业状态让他坚持听完了贾弘毅母亲一个多小时的倾诉。以他积累的类似案例为参照,控制狂母亲造成的儿女悲剧,这还不算最惨烈的。
但他毕竟不是能够超然的心理医生,他一边听一边发愁如何解决置身其中的困局时,听到了有人敲门。甘田起身去开了门。门外站着一男一女,黑瘦的男子有五十多岁,身上穿着件短袖的保安制服,手里抓着几个色彩艳丽的编织袋,矮胖的女人穿着红底黑花的裤褂,一直在玩儿的小女孩扭头冲他们叫了声“姥姥姥爷”。
她颠颠地跑过来,抱住了女人的腿,女人一把抱起孩子,却没有即刻迈进门来。艾冬和小欢从卧室里出来了,贾弘毅母亲一下暴怒起来:“你们想干什么?”
在姥姥怀里的小女孩激灵一下,小欢妈妈忙安慰地拍了拍孩子。
艾冬说:“小欢今天就走,她爸爸妈妈来接她和孩子。车在楼下,小欢只带她自己和孩子的东西,您可以看着他们收拾东西。”
艾冬快刀乱麻地替他解决了问题。
贾弘毅母亲抓起茶几上的杯子砸向艾冬,甘田冲过去挡了一下,杯子砸在他身上,摔到地上碎了。甘田顾不上身上的茶水,上去拦住了贾弘毅母亲。
贾弘毅母亲撕扯着甘田号啕大哭起来。
艾冬丝毫不为所动,招呼小欢父母进屋,拿着编织袋装东西,小女孩欢快地努力掬着自己的玩具,扔进袋子里。艾冬陪着小欢一家人离开了,甘田留下陪贾弘毅母亲。她一直靠着甘田哭,哭得心都要呕出来了。
她终于止住了哭泣,走到了窗边,回头看着甘田,她单薄却高大的身影,在暮色里毫无颓意,她用力拉上了窗帘:“今天你带来的这个女朋友,不能跟她结婚,心狠又有主意的女人,不能要!”
她开了灯,走过来时,弯腰捡起地板上一小块明黄色的积木,握在手里,用力捏着。
一周之后,贾弘毅母亲,带着儿子的骨灰离开了北京。
甘田替她请了帮忙搬运行李的工人,送她上车,两人在进站口告别的时候,甘田满心怆然,说了句:“阿姨,保重。”
贾弘毅母亲反倒笑了一下:“放心,孩子。我不会让任何人看我笑话——什么都打不败我。三十年前如此,三十年后依然如此,我会比他们活得都好!”
甘田不禁打了个寒战。目送她混入了人流,她的背影单薄却高大挺拔,依旧毫无颓态。一个让甘田不寒而栗的真相袒露在他面前:这个面对生活充满斗志的女人,与她的绝境顽强缠斗了三十年,只是不断在扩大那绝境的疆域,将更多靠近的人裹挟其中……
甘田嘴里满是苦涩,在路上和艾冬通话时说想吃甜的。进屋之后艾冬递给他一个透明的冰激凌盏,上面放着一坨——那颜色和质地让甘田下意识用了这个量词——黄乎乎的东西,告诉他说这叫桂花栗粉糕。
虽说造型很失败,但闭上眼睛吃了一口,味蕾还是被原料固有的甜香安慰了。艾冬要进厨房,甘田揽住她,说:“别弄了,晚上的飞机,去成都——跑过来吃口屎看看你,说两句话,不然就得下个月见了。”
甘田在飞机上看了自己的行程安排,对邻座的合伙人张泉林说:“咱们是什么甘泉中心啊,整个一血汗工厂。”
成都心理工作室,是他们的第六个分支机构。张泉林照例带队来做开业前督察,甘田在成都休息了一晚上,接下来两周的巡讲、签售、各种媒体活动和商业活动,甘田马不停蹄。中间一档当地电视台的综艺节目联系他们,甘田又跑了一趟重庆。因为第二天在家大型购物中心与一家儿童玩具品牌有场推广活动,甘田连夜赶了回来。只在车上睡了几个小时,回到酒店也就剩洗澡换衣服的时间了。
到了活动现场,发现还有时间坐下喝杯咖啡,甘田吁了口气。团队小姑娘笑着说:“老大,扣子是不是解得有点儿多?今天什么活动?你这少儿不宜啊!”
甘田说:“不是凹造型,是真扣不上。”
小姑娘扭头看看旁边林立的店铺,说来得及去买一件,甘田懒得动,让她随便去拿。
他坐着慢慢喝完咖啡,店里的电视在放新闻。
“……获奖方案中,有中国科学家提出的‘地蚀方案,观测日冕和太阳风,观测仪器放置位置在第二拉格朗日点……”甘田忽然想起来,这就是自己在父亲病房里听过的那个方案,画面接受采访的那个人,和自己一起被父亲赶了出去,两人尴尬地互相道歉,争着说是自己连累了对方——咖啡机研磨豆子的声音遮蔽了电视解说,但甘田还是听到了,这是一个分量颇重的国际物理学界的大奖……
冰咖啡的杯子上起了雾气,甘田用手指在上面胡乱画出一团缠绕的线条,小姑娘拎着衬衫回来了。甘田匆忙喝完了咖啡。
到了活动现场,在休息室换上大一码的衬衣,工作人员给他戴直播用的头唛时,他感到心跳有点儿快,咖啡喝多了。他看看投影幕布上演讲的标题,《学会“溺爱”孩子》,讲得烂熟的主题,还是做了下深呼吸,主持人开始介绍甘田。
PPT一页一页地翻,甘田一如既往地自如。讲到了心理学史上著名的恒河猴实验时,室内有几个跟着家长来的孩子,纷纷扭头,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甘田顺着他们的目光朝透明的玻璃隔断外看了一眼,那些没有入场券的围观者中,混进来一只熊本熊布偶,“它”摇头晃脑拿爪子抵着两团红脸蛋在逗小孩儿,门口的工作人员很快把那只“熊”赶走了。甘田忽然脑子一片空白,他向后退两步,想看一下PPT给自己点儿提示,没想到一步踏空,摔了下去。
讲台只有十几厘米高,按他平时的反应不至于倒地,偏那天不仅摔得结结实实,手里的翻页器直接飞了出去,还在旁边的装饰景观上把自己的胳膊划破了。
甘田迅速站起来,举起没受伤的右手示意工作人员不要乱,笑着自嘲“熊出没,很吓人”。他顺手拿起台边放着的一只布偶,用受伤的左手捏着——左臂上伤口流出的血洇进布偶里去了。
他继续讲恒河猴实验,投影幕布上,一个铁丝做的能提供奶水的假猴子,另一个假猴子则蒙了一层绒布却不能提供奶,小猴子紧紧依偎着“绒布妈妈”,即便饿得狠了,去铁丝妈妈那里吃一口奶,又迅速回到绒布妈妈的怀里……真实的接触与柔和的回应,比食物更重要。
甘田看到台下一个刚上小学的男孩子,下意識抓紧了妈妈的手。他讲起了自己小时候,所有的大人都很忙,只有小姑姑,搂着他讲故事,抱着他睡觉,走路也拉着他的手……后来小姑姑上高中了,等她晚自习放学回来,甘田常常就睡着了,但他一定会早早起来,哪怕是大冬天,他要牵着小姑姑的手去胡同口买炸油饼——这是他们唯一可以在一起的时间了。奶奶不让他跟着,说天太冷,他就是不听。有一天他起晚了,小姑姑已经把油饼买回来了,他就像错过了天大的好事,哭了一个早上。
甘田微笑着,轻声说:“我错过了寒风中那只温暖的手——没有回应的世界对任何孩子来说,都是绝境。”
活动现场不止一位妈妈眼里有了泪,抱紧了自己的孩子,工作人员已经找到了那只飞出去的翻页器,悄悄递过来,甘田接过来,接着讲完了PPT。
甘田破天荒接到了父亲的电话,当时他在去双流机场的车上。
父亲在电话里劈头盖脸骂他:你是恒河猴吗?小时候没被你妈好好抱过,长大后就丧失了交配繁殖的能力?一辈子都等着人亲亲抱抱举高高——老子的基因怎么会变异出你这么个 蛋!你自己不羞愧吗?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你现在还是那个扯着甘易辛手的小男孩!涂着红脸蛋抹着红嘴唇头上点着红点子,到处表演节目,等着别人夸你漂亮夸你乖,多聪明的孩子……
甘田头顶火星乱冒,眼前一阵发黑,车上有别人,也不能直接怼回去,幸好那边的电话被兰姐夺了过去,甘田从电话里听到了母亲号啕痛哭的声音,兰姐只说了句:“给艾冬打电话吧,我也没弄懂是咋回事。”
甘田稳稳心神,给艾冬打电话。艾冬说得很简约,甘易辛把讲座视频的链接发在了家庭群里,感动了小姑姑,却伤了母亲的心——回来安慰一下吧。
甘田挂了电话,想想不对,随即又打了回去:“我妈的理解力不至于如此,感情也没这么脆弱,我爸无缘无故也不会反应过度,到底怎么回事,你告诉我!”
艾冬似乎怔了一下,随即说:“我怎么会知道?”
甘田也觉得自己问得无理,就告诉艾冬自己在去机场的路上了。
北京落地之后,他微信给艾冬报平安,回了自己的公寓。
艾冬回他:別多想,好好睡。
甘田开门进屋,绕过沙发,本想去拉落地窗的窗帘,结果走到床边时,看了一眼暗蓝色的被罩,直接就倒了上去。不知何处来袭的疲惫彻底攻陷了他的身体——在睡着之前,他朦胧想到了答案,自己的身体启动了自我保护机制,它在抵抗某种过于艰难的思考……
他在一个不断坠落的噩梦里,两边都是幽暗的虚空,不时有带着长长闪光的人形物体无声地从他身边滑过,他看着看着明白过来,那是和他一样下坠的人在与虚空摩擦燃烧。那火光很快就熄灭了,他知道那些人烧成了灰烬……他一下意识到自己也在燃烧,恐惧和燥热让他大汗淋漓……
一只手推醒了他,那是艾冬,甘田坐起来,心有余悸地抹去额头的汗,怔怔地想着那个噩梦,有些疑惑,自己刚刚不是睡在自己公寓的床上吗?
艾冬拉开窗帘,天光大亮——不只是阳光,还有雪光,窗外白雪皑皑,艾冬回头笑着对他说:“快起来,今天是你妈妈的生日。”
她戴着甘田母亲送她的点翠耳坠,蓝色的蝴蝶在她尖尖的下巴两边翩然飞舞。
甘田忽然有些不安,匆忙起来,路上去买花——他本来是想买向日葵,可是却买了一大束百合。百合的香气让甘田越发焦灼不安,他开始在雪地上跑,艾冬抱着花,艰难地紧跟着仍跟不上他,他只能站下来,说:“干吗老穿这么高的跟儿?”
艾冬委屈地落了泪——那眼泪落在百合上,仿佛冻上了,凝固在那里。等他们进了家门,那颗泪还在。
甘田大声叫着“妈妈”,父亲从屋里走出来——他又健步如飞了,惊愕地看着甘田:“你疯了吗?你妈妈半年前就去世了。”
“我怎么不知道?为什么没人告诉我?艾冬——”甘田扭头看身后的艾冬,她仿佛一下就接受了这个事实,站在那里,脸上的神情哀戚却不失淡定,百合花瓣上的那滴凝固的泪珠此时融化了,滴下来……
那滴泪仿佛洗掉了甘田眼里的阴翳,雾蒙蒙的周遭一下变得明亮起来,家里一切都变了,墙上出现了乐队的海报,木制家具都换成了金属与皮革的,色彩是饱和度极高的柠檬黄与宝石蓝,他大声地叫着:“兰姐,兰姐——”
兰姐在卧室里应了一声,不过和她一起出来的,还有一个穿着浅咖啡色孕妇裙的长发女子,那女子不只穿着与小欢一模一样的裙子,也同样露着伶仃的双腿,甘田立刻猜到了,那是父亲新娶的妻子,她还怀孕了——兰姐摸着那女子的肚子说,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甘田求救似的回头找艾冬,她不见了,那束百合花还在,就在她原来站的地方,亭亭地立着,像是从橘绿色地板上长出来的一样……
甘田溺水般拼命挣扎,带着疼痛醒来的时候,喉咙里依旧有着喑哑的嘶吼声,人从矮矮的床上滚到了地上。梦境带来的激烈情绪依旧在他身体里盘旋,他在蒙尘的地板上伸展四肢,躺平,让那股幽暗的情绪之流顺畅地在身体里流淌……
梦是面镜子,他在镜中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恐惧,也看清了用来逃避那恐惧的渊薮……
父母一生都在等孩子道谢,而孩子却在等父母道歉。
不知道这话是谁的原创,反正甘田和同行们这几年都在用。好用——戏剧性地描述,很容易被接受。但甘田心里清楚,这份被描述的表象之下,藏匿着谁都无力撼动的徒劳与无奈。
甘田和自己的父母,与此恰恰相反——他们自有他们的艰难。甘田由衷地向父母道过谢,而母亲不止一次地向他道过歉;至于父亲——甘田虽然对弗洛伊德理论接受的程度有限,但用于解释他们父子之间的斗争状态,还是生效的。
客观地评价,甘田认为他们家的亲子关系,健康指数是远高于平均水平的,非要拿着放大镜去找问题,那才是病态。即便父亲一反常态地激烈,母亲一反常态地脆弱,甘田也不打算简单地归因到自己身上——这点儿专业认知他还是有的。
艾冬听完他冷静的分析,抿嘴一笑:“那干吗还一大早拉我过来,不是为了给你当人肉盾牌?”
他们刚从花店出来,买了六十枝玛瑙色的重瓣康乃馨。甘田说:“我就没见过比你更鸡贼的——万一我分析错了呢?”
他们进门,甘田父亲在进行每天的锻炼,看见儿子,笑起来:“以为你会内裤外穿披着斗篷飞进来呢!估计你这救世英雄当不成喽,地球还好好地转着呢。”
甘田对艾冬说:“你看,基因强大吧?我爸撒娇也很别致。”
甘田母亲想是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从书房出来,摘了眼镜,笑着说:“这花的颜色真漂亮。”
找来了一只松木桶做花器,几个人在客厅里拆那捆康乃馨,花还没插完,兰姐扶着结束锻炼的甘田父亲去了浴室,一会儿出来,低声对甘田母亲说:“就没见过这么讲究的男人——出点儿汗就洗澡换衣服。”
甘田母亲说:“是啊——我们刚结婚一个月,你爸爸对我说,本来以为见面那天你穿的衣服不好看,结了婚才知道,你就没一件好看的衣服。后来他就一直给我买衣服,说是为了他的眼睛。”
家政阿姨来上班,兰姐和她进了厨房,艾冬继续调整着木桶里的花枝。甘田挪到母親身边,母亲看看他,他低声严肃地说:“妈,我不是恒河猴儿。”
母亲被他的语调逗笑了:“你爸过后也承认自己是迁怒,不该骂你。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时候吧,被一个念头绊住,就掉进虚无里面去了。生老病死,人生不过就是这些事。我和你爸爸,老和病都到了,从身体到心念,都在遭遇否定,就连各自的学术研究,外界否定和自我否定都有,我和他都有些慌乱,又都假装镇定,那晚我情绪低落,提起你,说了句也许我们错了,你爸就爆炸了——我们俩吵得太凶,兰姐吓坏了,就给艾冬打电话。”
甘田看了一眼低头假装专心整花儿的艾冬,又在心里骂了声鸡贼。
“本来和艾冬说了会儿话,已经好了,没想到出来听见你爸爸竟然打电话去骂你。田田,对不起啊!可我失声痛哭不是因为你,我是为你爸爸难过,他心里是何等难堪的境况,才会如此慌乱如此失措……”
母亲的眼泪滚下来,甘田抽了纸巾,给母亲擦泪,低声嘟哝:“妈,我也是服了你,能替他找出这么高级这么深刻的借口骂人——你听见他说我抹红脸蛋红嘴唇了吗?”
母亲说:“那不算骂你——还有照片呢,头上点个大红点儿。”
艾冬这会儿抬头笑着说:“得空找出来,我太想看了!”
甘田笑着说:“你们这是标准的精神虐待——”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话,他看了一眼手机,“我小姑姑!”
甘田母亲说:“至于吓成这样吗?精神虐待就是你小姑姑虐待的,红嘴唇红脸蛋都是她抹的。你告诉她。”
甘田笑着接电话,甘易辛听见他说在父母家,就说:“太好了,你等着我啊。”
挂了电话甘田才回过味儿来,他看了看艾冬,对母亲说:“小姑姑要过来。”
“过来就过来,她是能吃了我还是能吃了艾冬啊?”母亲说。
甘田看着过分耿直的母亲,无奈地笑了笑。
甘易辛引起的紧张,是心理定势,甘田略一思忖,也就能克服了。但看见甘易辛身后的韦婷,甘田的脑袋里还是嗡了一声。
韦婷刚从英国回来,联系了甘易辛,想来探望甘家伯父伯母,没想到甘伯伯病了——托词的逻辑,漏洞百出,韦婷的究竟为何而来大家都心知肚明,寒暄客套之下,所有人都藏着份紧张。
甘田脑子里的震荡还余音袅袅,感觉一只小小的肉乎乎的手,触到了他的掌心——那是艾冬的手。甘田拉起艾冬的手,笑着跟韦婷打招呼,同时介绍艾冬:“这是我女朋友,艾冬。”
艾冬说了声:“你好。”
韦婷第一反应却是扭头去看甘易辛,甘易辛尴尬地笑着说:“我没想到小艾——也在……婷婷,你坐啊。”
小姑姑还是老实,谎都不会撒——甘田在心里叹了一声。
韦婷下意识用手握住了挂在胸前的挂坠,眼睛里盈盈的有了泪光。那挂坠就是块鹌鹑蛋大小的白色鹅卵石,镶嵌在缠枝花纹的银框里。鹅卵石,是高中时甘田捡回来哄韦婷开心的,韦婷因为父母不让她跟着甘田他们那群大孩子去什刹海游泳,整个暑假都泡在眼泪里。把鹅卵石镶成挂坠,是甘田和韦婷热恋的时候。再勉强自己一点儿,十年前的甘田就和韦婷结婚了——如果他不过分介意余生都泡在韦婷的眼泪里面的话。
除了甘田的父亲,所有人都还站着。虽然甘易辛说了几遍“坐啊”,也没有一个人坐。甘田的脑子里安静下来,他知道,自己是唯一该对这个尴尬场面负责的人。他依然拉着艾冬的手,笑着对甘易辛和韦婷说:“小姑姑,韦婷,你们坐,先和我爸爸妈妈说会儿话。艾冬今天安排的有事,我送送她,一会儿就回来。”
甘田说完,看了看艾冬,艾冬笑笑,也就跟甘田父母告辞了。
两个人在电梯里四目相对。
甘田说:“我和韦婷分手后,她坐在我们家哭,给我爸妈留下了不小的阴影。加上今天还有小姑姑——他们负担更重了。”
艾冬还是没有说话,电梯口叮的一声停到了一楼,两个人出了楼道,虽然暑气未尽,风里还是有了凉意,天不觉也高了,蓝得耀眼。
艾冬说:“回去吧。”
甘田问:“那你呢?”
艾冬笑了一下,说:“我随便走走,然后回家。”
甘田点了点头,艾冬走了,他一直看着她的背影,到甬道拐弯处,背影消失了,艾冬没有回头。
甘田进屋的时候,父亲由衷地松了口气,招呼兰姐扶他进书房去。甘田笑着对小姑姑说:“小姑姑,我和韦婷出去聊吧。你和我妈话不投机,也就别聊了。您老人家该干吗干吗,好不好?”
甘易辛笑着给了甘田一巴掌:“你个浑小子!”
甘易辛高高兴兴地走了。韦婷也很有礼貌地跟甘田母亲告辞。母亲叫住了甘田:“田田——”
甘田笑了一下:“妈,你放心。”
在附近的咖啡厅,甘田和韦婷坐下,韦婷的眼睛里满是幽怨和困惑:“就因为她从来不跟你哭不跟你吵,事事都顺着你让着你,对你毫无要求,是吗?”
韦婷一开口,甘田就回到了十年前——同样的眼神和语气:“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分手?我是因为爱你,才在意你的所有反应,你难道不能理解吗?”
甘田笑着说:“看着你,听你说话,感觉十年前,就是昨天。”
韦婷一下子哭了:“我也想忘记你——可我做不到。要是你结婚了,或者爱上了一个好女孩儿,我不会打扰你的。易辛阿姨说,你是被一个有心机有手腕的坏女人迷惑了……”
甘田隔着桌子递过去纸巾:“婷婷,别哭了。我们好好说活,行吗?”
韦婷小心地拭着眼泪,以防弄花了妆容。甘田安慰地笑着说:“艾冬不是坏女巫,你也不是白雪公主,我给不了你要的爱情童话,十年前给不了,现在更给不了。还有,这活我跟你说过——你爱的不是我,是你自己的心理投射,我演不了你虚构的角色。”
韦婷看着他:“我改变了,成长了,我也不相信那种童话,我对你什么要求也没有,真的,只要和你在一起,平平淡淡的。”
甘田看着她:“人没那么容易改变——某种意义上,人几乎是不会改变的。成年后能略作调整的,都是了不起的人。我是一个有着巨大欠缺的人。就连你说的那种‘平平淡淡在一起,我也给不了你。婷婷,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并不了解我——”
“那个艾冬了解吗?”韦婷问。
甘田很肯定地点了点头。他跟韦婷说起了他们的这次争吵,接下去的一个小时,他们谈话的主题一直是艾冬。韦婷对艾冬充满了好奇,也充满了质疑,甘田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这样的谈话有引起误解的危险,立刻刹车了。
显然有些晚,韦婷点了点头,说:“易辛阿姨的话没有错!她果然很厉害。”
甘田后悔也来不及了,只能匆忙结束了和韦婷的谈话。他出门给艾冬打电话,艾冬随便走了一个多小时,刚刚叫了车,她就让司机调转车头去接甘田了。
甘田上车,还没说话,艾冬的手机就响了,艾冬接起来,半天没有说话,只是听。甘田忽然紧张起来,果然,艾冬开口了,声音很柔和,但语调强硬:“你不用见我,这是你和甘田的事,更准确地说,是你自己的事情。不好意思,我得挂电话了。”
甘田后来知道,在他接下去出差的一周内,艾冬遭遇了韦婷的电话轰炸。
艾冬不见她,还是在电话里被迫听了她与甘田从青梅竹马到谈婚论嫁的全本故事——分开这十年,她一直带着他们的信物。
“蒲草韧如丝,还坚信鹅卵石也无转移——奈若何?”艾冬看着甘田,笑了笑,“你别怪我刻薄。我出于禮貌,也有点儿强装大度,忍着听完的。”
“对不起。”甘田说。
艾冬说:“你的确该道歉!还有,去把你的‘木石前盟收拾干净,鸳梦重温也好,一别两宽也罢,别骚扰我就是。”
两个人在客厅沙发上坐着说话,艾冬说完,要起身,甘田把她摁住,抓着她的肩膀:“这么无所谓啊?”
艾冬打掉了他的手:“没听出来在生气吗?”
甘田仔细地辨析着艾冬的眼神,她叹了口气,依偎进了他的怀里:“我也很奇怪自己的感觉,虽然不堪其扰,却也真的替她难过,还有点儿感慨她那份天雷都打不碎的自信——生活在自己的故事里,永远是女主角,抒情时带着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底气……”
甘田没有说话,艾冬仰起脸,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我也没办法告诉她,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甘田心头一震,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搂紧了艾冬。
艾冬催他,趁着这两天在北京,约韦婷再谈一次吧。甘田说与韦婷谈话,引起的误解远远大于产生的沟通。艾冬收拾着散在茶几上的剧本,说那也得谈啊。
甘田应了声:“对了,那天话没说完,岔开了,《桃花源》的剧本到底怎么回事?公司的人怎么说拷贝了你们原来非洲那部电影的大纲呢?”
艾冬看看剧本,笑了一下:“这是我的主意,小说本来情节就弱,靠情绪撑不住一部电影,从都市逃往世外桃源的小镇,这么容易就完成的拯救,也没什么说服力,最后出来就是一锅‘鸡汤。后来一想,残存的前现代生活方式,与那些在保护区里苟活的野生物种,本质上是一样的。至于拯救是否完成,只能在具体的个体身上显现,我们能讨论的,也只有人的徒劳与面对徒劳的态度,这是《绝境》的构想。把‘空间置换成‘时间,‘物种置换成‘文化,增加了外部这个维度,清洛书里很简单地提到了都市,作为对立面存在,我们修改成了嵌入式的,内外有别,是幻觉,保护区与避难所,本身就是那个‘外部世界的一部分——《绝境》就这样变成了《桃花源》。不然,剧本哪能这么快出来?”
甘田还在消化这番话,艾冬停下,歪头看他:“你是不是又在心里骂我鸡贼?”
甘田笑起来:“你真是成精了——我在心里骂你,你都能知道!”
虽然不抱希望,甘田还是当天约了韦婷——至少要解决艾冬的困扰呀。谈话果然如甘田的预料,无论说什么都无法撼动韦婷的判断——他就是鬼迷心窍,清醒了自己也会后悔。但韦婷这次淡定平和了很多,十年岁月的力量显现出来了,她比以前沉得住气,含笑听甘田说,都不急着打断——甘田越发觉得徒劳。
甘田只能沉默了。
韦婷看着他:“不管你说什么,可你并没有打算和她结婚,对吧?”
甘田没有躲闪她的目光:“韦婷,童话的结尾才是婚礼。能相信童话,是福气,我没有这种福气。”
韦婷的目光里出现了片刻的犹疑。甘田恳切地说:“婷婷,你不止一次说过我自私。当初我还找理由百般抵赖,现在我承认——我自私。善恶生死,父子不能相勖助,我父亲对我失望,因为我连担承自己的勇气都没有,把关注点放在自己身上吧,生命很艰难——”甘田突然顿住了,脑子里啪的一声,像一个键被摁下去,一道幕布升了起来,眼前的世界为之一变……他碰到了韦婷的目光,回过神来,加了句,“你心里的那个我,是个幻象,打破它吧。”
甘田不知道自己的话,韦婷理解了多少,又误解了多少,最后她说:“我明白了,你和我之间,并没有隔着别人。”
甘田苦笑,至少免了艾冬被扰,好歹也算有个结果。
他出来给艾冬打电话,她正在逛菜市场,因为离得不远,就叫他也过去。
甘田到了,才知道这就是艾冬给他吃的那些奇奇怪怪东西的来源地。站在水产区一排排的大玻璃缸前,看着里面游来游去的各种鱼,艾冬问他想吃什么,甘田盯着一条扁乎乎的鱼从缸底漂上来,又慢慢落回去,像在滑翔,而非游动。艾冬说,那是鲽鱼,就是那句“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里说到的比目鱼——买一条回去红烧吧。说完,她回身想招呼老板,甘田拽着她离开了。
“比目鸳鸯”后面怎么能跟着“红烧”?甘田拎着沉甸甸的购物袋,笑着对艾冬说:“君子远庖厨,从心理角度来说,也是深刻的洞见。”
艾冬挽着他的胳膊:“看来谈得不错。”
甘田笑笑:“结果如何,不好说。不过,那天你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担心,但不告诉我。现在我想出来了。你想知道吗?”
艾冬摇了摇头。
甘田有点儿意外:“你不想验证一下?要是咱俩想的不一样呢?”
“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她笑了笑,“你不担心了就好。”
她扬起的脸沐浴在明亮的光里,甘田忍不住仰头去看那光的来处,一个多雨的夏季之后,高远的秋空澄澈湛蓝。
2018年11月3日枫舍
原载《收获》2019年第2期
原刊责编 余静如
本刊责编 黑 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