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清
一只羊与一匹狼,穿梭于前世的迷津
它们互为皮革,同船共渡
一百年,羊扮演狼,或者相反的结果
最终都丢失了自己。沿着变幻的丛林小径
它们滑行而下,辙迹如雪泥上的指爪
各自走散,扯起了传说的围墙
抑或流言的幔帐。忙着用诚实的窘迫
将自己画成羊,或者狼。
一场暴雨过后,原野上出现了
拱形的霓虹,转眼牙齿满地,秋草枯黄
它们惺惺相惜,彼此看着日渐衰败的对方
想起了那句充满哲理的格言——
依照拉康的说法,任何对他人的观照
说到底都是属于他自我的镜像……
如烟的暮色中,我看见了那只
上个时代的夜莺。打桩机和拆楼机
交替轰鸣着,在一片潮水般的噪声中
它的鸣叫显得细弱,苍老,不再有竹笛般
婉转的动听。暮色中灰暗的羽毛
仿佛有些谢顶。它在黄昏之上盘旋着
面对巨大的工地,猥琐,畏惧
充满犹疑,仿佛一个孤儿形单影只
它最终栖于一家啤酒馆的屋顶——
那里人声鼎沸,觥筹交错,杯盘狼藉
啤酒的香气,仿佛在刻意营造
那些旧时代的记忆,那黄金
或白银的岁月,那些残酷而不朽的传奇
那些令人崇敬的颓败……如此等等
它那样叫着,一头扎进了人群
不再顾及体面,以地面的捡拾,践行了
那句先行至失败之中的古老谶语
从卫风穿过王风,来到了略显放荡的
郑风。郑地之野有蔓草,采诗官看到
蔓草疯长,上有青涩的新鲜汁液和味道
他轻触着这片最小的原野,它茂盛的草丛
尚未修剪。风轻轻掠过,小谣曲
在树丛间低声盘旋,湖里的涟漪正在荡开
他的手也变得虚无,无助,像游吟者
那样伤感。“野有蔓草,零露漙兮”,语言
永远比事实来得贫乏,也可能丰富。它们
从来都不会对等的碎屑,此刻挂住了漫游者
让他不得不抽离于凌乱的现实,驻足于
那些暧昧的文字和韵律,并在语句中
搅动了那原本静止的湖面。将小鱼的蹀躞声
悄悄遮覆在温柔之乡的水底
五月的大风呼啸着
阳光卷起了漫天的沙砾
长空中,有一只傲慢的鹰
在翱翔,渐渐
分蘖成了几只乌鸦的黑影。
还不到黄昏,它们为什么盘旋?
很快,鹰汇聚的翅膀,化成了
一只飞舞着的黑色塑料袋
它就那么在高空中悬浮着
忽上忽下,忽左忽右
最终变成了目击者眼中的
——无法驱走的飞蚊症
佛在夕光中静静地注视
注视着山涧,炊烟和雾岚弥漫着
羊群归来,末尾走着最年轻的一只
牧羊人鞭梢在空中挥舞着,一个
拐过山脊的行路者,此时突然出现
与这景致撞了个满怀。佛注意到了
蹒跚而行的它,这世界最小的羔羊
黄昏中最迷人的弱小
它无辜而干净的眸子
佛看着它,听着那动人心魄的哞叫
一伸手,将它摟进了自己的怀抱
并将白雪的鬓发和胡须,盖到了它那
娇小而单薄的身躯……
空气的硬度大于冰的硬度,两颗种子
止步于一棵树的距离,两双燃烧的眼睛里
横亘着这支探戈曲子。多么优雅
恰切,在力与虐的节奏里来来去去
掌声,注视,他们刚柔相济的舞步
以及不断后退的机制,一步的距离,那保持
……是这样精准,精致,有时他们的肢体
紧紧相贴,任摩擦的热与力,都在舒放中
升华,且节制。听,这旋律中的对话
玫瑰绽放,进退自如,两个声部如胶似漆
那致命的隐喻,已经在嵌入和抽离中
完成了——单纯如冰雪的能指
它从春末的浮萍中钻出来
犹如一个小心的探索者,审慎,安静
打量着四周、水面的波纹、风
任何东西,什么在微微震动
夏日的气息在凝聚,天边有隐隐的雷声
白鹭鸟在十米远处栖息、戏水
蜻蜓在水草尖上悬空,似停非停
它就那样观察了一阵,和有史以来
时间的松弛与历史的紧张一样,这天籁
沙沙响着,如水纹演奏着一段无声旋律
阳光洒下来,夏日的宁静笼罩着
它停了一会,像它的祖先一样,排下了
一汪五颜六色的卵子,又
悄无声息地沉入了水底……
碧绿或杏黄的羽毛在斑驳的树荫下
透着良好的营养,主人的笼子
也遍布金色的装饰。花园如此美丽
草木葳蕤,她身着盛装,蹲在人形支架上
开始了学舌的歌唱。听,丝竹乐
就在不远处伴奏,学舌的节奏婉转动听
仿佛林木的重彩交织着云朵的淡墨
她將学唱的繁华模仿得淋漓尽致
听着这奇怪的啁啾声,枯坐者的身体
向后倾斜,渐渐化为了一根
长满耳朵的枯木……
露白的暮色如同稀疏的白发
一颗大星在地平线上愈发黯淡
端坐于秋风,风吹起枯草
烛燃于黑夜,烛泪漫漶,已燃到了尽头
暮年的飘忽跳跃着似断又续的火苗
天空起身告辞,收起他手中的镜子
镜中的大雪一闪而过
命运之神动作迅疾,如同一道鞭影
掠过骨瘦如柴的赌徒,看着他
弯腰收起了最后的一笔赌资
也看着:委地的撒旦收起了蛇的信子
上帝则收起了晚霞中玫瑰色的最后一缕
带着时光的锈迹,这青铜的牛津
从古渡口悠闲地泅渡:仿佛
中世纪一个巨大的梦境,这头年迈
而优雅的牛,英式的步子,绅士的气度
行进于古老的时空。化身为古树旁
颓败的小教堂,刻着无数名贤印记的楼宇
与十字架,化身为行色匆匆的路人
打着领结的街区,庄严而又闲散的步履
铜质的权杖只是用来衬托学术的威仪
黑色长袍最适合装裹智慧,神父的灵魂
长眠于荒草中,那些烦琐的教会仪典
化作了今日学子们洒脱的气质。啊
啤酒屋中的牛津,黄昏中幽灵般出没的
牛津,牛顿的牛津,钱锺书的牛津
在晚礼服中出没。神话与罗曼司
依然刻在屋檐与街角……这样走着
它摇摇晃晃的背上,出现了
那个半裸的现代女神,她手持
大不列颠的法典,还有一部时尚款的
苹果手机,慢悠悠,经过这旅人
旁观的视野,在夏日的黄昏中
融入了弥尔顿的诗句
“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尝试
“做你敌人的奴仆”。谦卑,顺从,仍保有
宁静的内心,与它的强悍保持着
柔软的适应性,鞭子落下来,铁窗
垂下来,你以肉身接受。这耶稣的方式
扎加、耶夫、斯基,念着这陌生
又奇怪的名字,如同一片“树叶
在大地的伤口上旋转”
比铁更强韧的是肉,比仇恨更持久的
是忘记。你站在历史滚烫的入口处
手持火山或地狱的入场券,站姿一如
“修女般的白鹭”,演说着修辞的失败
与绝对,让你那些感到心虚的仇人
也渐渐不屑一顾,感到无奈和无趣……
穿过这些年月,那个更年轻的我
不再等我,他已打马而去
渐行渐远,扬起了一堆尘埃,最后无影无踪
逼得我去一面镜子里寻找,看见这张
渐渐老去的脸,渐渐陌生的面孔
我对着瞳孔看去,忽然穿过了一道门
一道先是黑暗然后通透的门扇
看见了那座时间的花园,里面有无数个
落叶般的昨日,一只搁浅的船上长满了青草
如同一本旧书,覆满了灰土
上帝和众神注视着下界,他们的眼睛
有着大小不一的光芒,他们盯着
那些敬畏或者忽略他们的生灵
不知疲累地辨识着:善,恶,盗,匪
人间的孽种,这世界中最不稀缺的
垃圾,渣滓,逢迎的里手
抬轿子的行家,卖主子的犹大。而他
只想着肉身下地狱,做无望的
救赎。看着那些死与生,悲与喜的上演
镌刻与速朽,辇舆与华盖的点缀
以及星空下,百年前的蚁穴
与万年后的尘土……
风撕扯着天空这块棉絮,把寒冷透过来
它喊着,让岁月解下了她的裤腰带
西北风怒号的上午,窗子里的人在看着窗外
看着风在对树木施暴,将它们的衣服
和头发剃光,揪掉,将它们的影子
也践踏得一摇三晃,东倒西歪,让天上那颗
愈加惨淡的太阳,也只能做冷冷的旁观
在昏暗里透着一点点寒光。西北风
怒号着,想将这满街乱跑的落叶赶进集中营
将一颗翻滚的石子赶下已干涸的沟底
或许,这就是常言所说的威风,它如此凛冽
横扫八面,却也无比单薄。它吼着
渐渐吼累了,终于偃旗息鼓,湮灭于
黄昏的一片虚惘,与静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