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溟鱼
永和九年(353年)的春天,王羲之很郁闷。身为会稽内史,他对朝廷有很多重要意见,但没人听。
去年,桓温与殷浩正以北伐为筹码钩心斗角,王羲之反战,认为“外攘必有内忧”,然而没人理他。他说,如果让他去做前锋收复关陇巴蜀,他万死不辞,然而区区吴越想要收复天下十分之九就是痴人说梦。他做会稽内史,正逢饥荒,他自作主张开仓赈灾,又奏请朝廷减轻徭役,但朝廷连年打仗正愁钱粮,也不理他。
到了王羲之的年代,魏晋风流已有其潜规则:口谈玄言,及时行乐,潇洒混日子。但王羲之像一根刺,总让人如鲠在喉。虽然他在传世书法里那么温柔:《都邑帖》里,他说谢仁祖不久前去世了,提起来就让人悲酸,没法说;《逸民帖》里,他说不能面谈让人叹息,写信又怎能写得清楚!
王羲之的教养,常让人误以为他是琅琊王家的合格子孙:倜傥轩举,让人仰慕。
左右逢源是大家族立身的重要品质,琅琊王家的人也最拿手。王羲之的叔叔王导与后来的东晋开国皇帝司马睿相识于微时,在洛阳大乱时说服司马睿渡过长江,以南京为基地发展事业,又替他笼络江东大族,才能于西晋灭亡时在南京建立东晋。于是王导几乎总揽朝政,但为人八面玲珑,几乎没人说他的坏话。
出身于这样的家庭,较真反而有失身份,王羲之却不,认定了不喜欢的人,他固执到不通世故。除去琅琊王家,朝中另有太原王家,王不见王,谁也不服谁。家世、才华、教养都占尽,王羲之也很有理由目空其他,但偏巧他口齿不够伶俐,更偏巧,太原王家这一辈的王述虽也不会说话,却十分讨人喜欢。在“隔壁孩子”王述的阴影下长大,王羲之就存了胜负欲。
起先,王羲之任会稽内史,却没按礼节去拜见王述。后来,王述升任扬州刺史,成了王羲之的顶头上司,考察工作时到处都去了,独独绕过会稽郡。王羲之气得给中央上疏,说不想在王述手下干了,强烈要求把会稽郡划到越州的治所里去。中央当然不同意,更惨的是,这封公文一不小心被透露出来,成了围观者的笑柄。
王述比王羲之混得好,王羲之自然不服气。等到他老大不小、儿子都生了好几个的时候,王羲之依然觉得自己总被看不上的人打压是命不好。他不开心时就打儿子,愤愤地说:“我和王述的出身、智商、才能都差不多,现在他们家比我们家发达得多,就是因为你们这几个小兔崽子没一个能比得上人家的儿子王坦之!”
王羲之连退休都是撒娇赌气—你们不让我调职,我辞职总可以吧?为了表示决心,他声势浩荡地跑到父母坟上指天发誓,“我虽然笨,但因聪明人少,勉强能服务国家。我对做官不感兴趣,只喜欢老庄的书,总觉得自己的日子不多了,想在山水间放浪形骸,但为了家庭不敢退休。现在我决定退休!这个月我一定找个良辰吉日,大摆筵席,金盆洗手,告慰各方神仙。以后我要是说到做不到,又蠢蠢欲动地想做官,我就不是你们的儿子!天地之间,人人得而诛之!”就差撒泼打滚,指望有人来安抚一下他的不顺心,然而连给他递张面纸的人都没有。
心气高傲的王羲之在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都求而不得,甚至觉得耻辱。他生逢乱世,痛苦几乎是每天的必修课:兵荒马乱,父亲是一州太守,结果死于战争,于是他早年丧父;他是山东人,卻大半辈子都生活在南京,几乎没机会祭拜祖庙;他有养民治世的理想,却只能在灾荒中顶着压力向平民借贷粮食。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他在退休不久前写下一篇《兰亭序》,所有失意在后人眼里都变成了浪漫。
这年秋天,殷浩北伐,因前锋倒戈而失败。次年,桓温北伐,因后继乏力、缺少粮草,无功而返。王羲之对于北伐的消极态度,再次被证明是对的。但那又如何,没人听他的。
他也不再讲命运不公、世人眼瞎,反正“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有热血有才华却碰上蠢货老板的事古来有之。
魏晋名士,喝酒嗑药,过一天是一天。他们总想着,既然儒家理想已成虚伪手段,对“治世养民”啐上一口也算与虚伪划清界限。痛心疾首了,还要潇潇洒洒地给这个烂透的世界陪葬。可王羲之是真的想兢兢业业地去试,但结果也是自取其辱。所以司马迁说:“退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哪怕有王羲之这样的家世、才华,也有不能施展的抱负。到现在,他有资格讲自己懂得“昔人兴感之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