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瞿明光
朱宪民
1943年生于山东濮城,1963年在长春电影制片厂专修摄影专业,1965年毕业于吉林省戏曲艺术学校舞美专业,1968年任吉林画报摄影记者,1978年至1988年任中国摄影家协会《中国摄影》编辑,1988年调任中国艺术研究院任摄影研究所所长兼任《中国摄影家》杂志社社长、总编辑。出版有《黄河中原人》《草原人》《黄河百姓》《百姓》等摄影作品专集。摄影作品1996年被德国埃利森匹科特艺术博物馆收藏20幅;2016年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作品66幅,2018年北京中华世纪坛艺术馆收藏35幅等。先后在中国美术馆、日本、美国、巴黎、法国等地举办个人摄影艺术展。曾任中国摄影家协会第六届、七届副主席,现任中国摄影家协会顾问,中国艺术摄影学会执行主席,中国北京摄影艺术协会创始人、荣誉主席,文化部摄影专业职称评审委员会主任,享受国务院艺术家特殊津贴。
朱宪民是中国摄影史中具有特殊地位和极具影响力的摄影家,他几十年关注中国百姓生活,记录中国社会的变迁,他作品中的百姓,不论生活在贫瘠的乡村,还是热闹的市井;不论是黄河边的老汉和孩子,还是深圳的发廊妹和打工者、北京的板爷和小市民,都亲切而熟悉得像我们每个人的亲戚,他们平和、坚忍、知足、乐观、简单的生活和表情,默默地冲撞着我们的眼睛和心灵,在他们身上,我们读懂了什么叫力量,什么叫尊严,就是这些最为普通的人,用执著书写着一个民族的历史、人类的发展。伟大的摄影家卡蒂埃·布列松曾给朱宪民题字:“真理之眼,永远向着生活。”永远向着生活是一个摄影人永恒的真理。摄影人就是用每一天对生活的拍摄串连起一段生命与社会的历史。而作为一个纪实摄影家,有什么比能为历史留下点什么更令人兴奋与自豪呢?
在朱宪民的摄影路上,不得不提到黄河,这条中国的母亲河,从黄河源头到黄河入海口,朱宪民用三十多年的时间为这条大河留下了影像的足迹,他自己就出生在黄河边,直到现在,童年生活的场景历历在目。黄河边的人一生下来就在沙土里,朱宪民生下来时,接生婆就把他埋在沙土里—没有尿布,没有褥子。那种沙土用锅炒,用筛子簸,是暖和的。朱宪民回忆说:“我生的时候是大灾年,黄河都干了。父亲用车子推着我们逃荒到黄河南岸。我刚会爬,父母要出去干活,不能管我,我扑到砖头垒的炉子旁,烫着了腿。哪有钱治?一把热乎乎的黄河沙土敷在伤口上,没有发炎,现在连疤痕都没有!不瞒你说,到现在我还能触摸到黄河边的沙土的温度和气息。我的故乡是山东聊城地区的范县,那里是典型的夹河套地形,偏僻、封闭、落后。在那里,我一直长到17岁。”
最早接触摄影,是朱宪民17岁离开家乡闯关东到了辽宁抚顺,在一家照相馆中当学徒的时候。后来他考入吉林省戏曲艺术专科学校学习舞台摄影。当时因为学校没有老师,就把朱宪民送到长春电影制片厂去学习,也就是说他在吉林省戏曲艺术专科学校的学习时光都是在长影度过的。这段学习时间让朱宪民终身受益,毕业分配到了吉林画报社工作。1978年中国摄影家协会重新改组,朱宪民被从吉林借调到北京工作。虽然到了北京,在大城市中生活,但是朱宪民经常会想起家乡黄河岸边的父老乡亲和童年生活的场景。
1999 乡村路边的简易理发点、镶牙点(山东)
1989 回娘家(河南)
于是,1978年朱宪民重返阔别19年的中原故乡,将镜头对准眼前的黄河中原人,自己的父老乡亲,可以说这是一种对童年生活的回望。朱宪民发现最能打动自己的是质朴的乡情、浓重的乡音。但是农村的贫困在朱宪民重返故乡时依然如故,他在感慨这些人的生活没有改变的同时,也想用镜头告诉其他人这里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他还想展示他们的勤劳和善良。因为这是朱宪民童年记忆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他们勤劳但是他们仍旧贫穷。贫穷的生活状况不是他们自己造成的,可是他们身上的质朴和善良却应该让人更多地了解。《黄河中原人》就是在朱宪民的老家周围拍摄的,这些都是他最熟悉的风景,这些图像也体现了一个摄影家最为朴素和最原初的视觉表达。也正是1970年代末,当中国摄影界的绝大多数还徘徊在解放思想,寻找出路的状态中时,朱宪民就已经在黄河两岸开始了对民生,对人性的表达。应该说朱宪民的这些影像是新中国建立以后真正摄影纪实的起步。
聚焦了几十年故乡黄河风土人情,后来凝聚成了著名的摄影文献《黄河百姓》,它被誉为“迄今为止以影像方式全面表现‘黄河人’生存状态的、时间跨度最大的摄影专著”。
谈到拍摄黄河百姓的初衷,朱宪民说:“我只是想拍我生活过的地方,追朔我童年的生活痕迹,我只想用镜头回报家乡。那是一个没被人注意和关注的人群。黄河两岸百姓的古朴、朴实、善良、勤劳,他们默默地在那种生活条件下不屈不挠地为生活和生命挣扎,我觉得应该用我的照相机记录下来,让更多的人们热爱他们,关注他们。开始我还没有拍大黄河的雄心。但人总是有理想的,拍摄黄河就是在实现我的理想吧。”
1988 牲口市场(山东)
朱宪民的“黄河百姓”充满乡情,闪烁朴实与良知的影像人格。这些影像让我们看到了面对黄河百姓的摄影家,一次次的感动与感慨。看到他一次次走向黄河的精神动力:一种来自于生命根脉的呼唤。每个人都有一条生命之河,这条河源自于母腹之时,滋养于人的一生。在黄土高原的这条大河,朱宪民的血脉之河与奔流的黄河交融相混。他在这种交融中体悟到自己的生命之源,这个被父辈带领着逃离黄河的儿子,重新回归了自己的生命之河。这条大河给了朱宪民对生活重新的认知。也许是这种感动,让他自然地顺从了现实生活的逻辑,诚实地记录了进入他视野中的百姓。
黄河大堤的冬天(河南 )
回忆起这段摄影实践,朱宪民说,拍照片首先是要爱!爱你拍的土地,爱你手里的相机。我爱黄河,为它骄傲更为它牵肠挂肚!我爱河边的百姓,他们是多么好的黄河子孙!当我站在黄河岸边拍摄,心和手都在颤抖,眼里不知是雾还是雨。这胸中的火,这身上的汗,才是真正的太阳真正的泉水。那一刻,我知道我找到了摄影的“根”!
朱宪民曾拍过一些风光小品,但随着摄影实践不断深入,他越来越偏爱纪实摄影。纪实摄影看起来容易,好像谁都可以拍,但实际上拍纪实比风光要难得多。难就难在它要求在一刹那既要快速直接抓取,又要艺术表现,人物布局、光线、情绪等都要考虑到。朱宪民也曾像许多摄影人一样,很注意地去揣摩影展、影赛的口味,让他心灵触动的是在一次全国影展上,虽然他的作品一次入选多达8幅,但是那些作品大都是图解式的,远离人民,因此也就成为过眼烟云,后来他在出版个人作品集时一幅也没选入。朱宪民越来越强烈地认识到:照片的价值就在于它是真实的记录,摄影记录现实的作用是其他艺术门类所无法替代的。摄影不同于绘画的很重要一点,就在于摄影有帮助人们了解社会的功能,他也一直践行着摄影艺术上这条朴素的真理。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面对纷至沓来的各种生活现象,摄影家不可能也没有必要把所有目睹的场面都拍摄下来。相反,他应该抓住具有普遍社会意义的瞬间,揭示时代的特征,反映时代的主流,而不是舍本逐末。一位有强烈社会责任感的摄影家,对人民负责也对历史负责。在朱宪民看来,一位好的纪实摄影家,不仅能够冷静地针砭时弊,也能够热情地讴歌新生事物。很多优秀的作品之所以能鼓舞人、激励人,在于它们展现了生活的真善美,给了人们信心和启迪,从而产生了激动人心的号召力。
纪实摄影创作中,除了专业素养之外,朱宪民认为摄影者的思想感情色彩也直接影响着作品。纪实摄影要敢于直面现实,直面人生,但是朱宪民反对“越破越穷越艺术”的观点。生活中确有落后、痛苦、悲惨的场面,可以拍,但不能损伤他人的人格。就拿农村题材的作品来说吧,目前我国尚有一些农村地区尚未摆脱贫困,那里人们的生存环境十分恶劣。这些东西不是不能表现,关键是带着什么样的思想感情去表现。同样是贫困落后地区的纪实之作,解海龙的《希望工程》却让人触摸到摄影家的拳拳之心,通过画面,你不仅会爱上这些衣衫褴褛、目光明亮的孩子,还会发出深深的感喟:如果他们诞生在城市,又是怎样的命运?
与其他艺术门类相比,摄影的价值突出地表现在它真实记录的功能上。换句话说,真实就是它的魅力。真实性始终是摄影创作最重要的评判尺度,摄影应该忠实地做好对时代的记录。朱宪民一直认为,摄影本身所强调的就是真实性,如果从一开始拍出来的东西没有了真实性,那么它作为摄影作品的价值也就不复存在了。虽然如此强调摄影的纪实功能,但这与它的艺术表现功能并不矛盾。大千世界,要表现各种题材和内容,就要有筛选,有主观的判断,有情绪、情感的观照和哲理感悟的投射。所以,摄影者要通过自己的眼睛观察,要经过自己的大脑思考,才能产生快门按下一瞬间的图像。也就是说,怎么取景拍摄、如何去表现、取舍什么、需要什么光线和背景、要多大的场面都要通过自己的艺术手段去处理,需要艺术家的创作情绪去感染。不管哪一类的摄影作品,都要真实、动人。如果让人看过之后没有一点感染力,那就是失败的。
1979 农家小院(山东)
1980年 民以食为天 (河南)
纪实摄影可以有各种拍法,朱宪民认为最重要的是真实感,是贴近生活。他拍的大都是系列的,很少一张一张地发表。他也拍特写,但更多的是注重环境的衬托,尽可能把有时代特点、地域特色的背景拍进去,让观众能清楚地看到他们吃什么,穿什么,摆设什么,等等。在多年摄影实践中,朱宪民很少赶热闹,拍的都是普普通通的人,平平常常的生活场景,他说:“希望让若干年后的人们看到这些画面后了解:原来人们是这样生活的。这就是我的历史责任。”
作为纪实摄影者,朱宪民也经常告诫自己,摄影艺术本身存在的价值不同于其他艺术门类,摄影的价值和功能是记录社会的变迁,把即将消失的场面真实地记录下来。一幅好的摄影艺术作品,需具备真实、自然、生动的特点,这样作品才具有生命力和历史价值。
随着时代的发展和数码技术的出现,数码摄影逐步替代了胶片摄影,这称得上是摄影的一场革命,给摄影带来了巨大的冲击,随之而来的是摄影作品造假现象层出不穷。数码技术在摄影中的运用,包括后期制作,代表了摄影科技的进步,不可避免地,它同时也对人们的摄影观念造成了一定的冲击。有的人存着侥幸的心理,用后期技术处理移花接木,这是值得注意的现象。在朱宪民看来,高科技数码时代的摄影,依然要遵循“真实是摄影艺术的生命”这一朴素而又永恒的真理;在人人都是摄影师的今天,摄影艺术拼的是理念。
在影响表现的因素里,有的人可能觉得摄影设备所起的作用很关键,这在过去尤其突出。随着科技的进步,摄影设备的技术含量越来越高,其操作也更加简单了。过去需要曝光表,需要手动对焦、调光圈,现在已经可以自动对焦、自动曝光甚至自动补偿曝光了。甚至连手机也有了摄影功能,人人都可以拍摄,设备和技术对摄影的制约已大为减弱。实际上技术的因素越弱化,人的因素就越显得重要。技术使得操作越来越简单化,人的观念和思维占据了越来越重要的地位。尽管人们掌握摄影的基本技巧更容易了,但要拍到真正的好照片,在众多的摄影作品中脱颖而出,却更加困难了。在朱宪民看来,不管是专业摄影还是业余摄影,也不管拿什么样的设备,这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你拍什么、怎么去表现,摄影拼的主要是理念,而不是高端科技。
这里的理念就是指创造性思维,比如选题,拍什么、怎么去表现。时代在进步,不同的历史阶段,社会都会有不同的矛盾和问题,因此会形成不同的拍摄关注点。因此说,选题上不会出现没啥拍的问题。对摄影家来说,事物的客观性并不影响自己情感的表达。其实最关键的还是你的主题思想是什么。摄影不能离开思想,即使是风光摄影,思想性也很明显。比如要表现秀丽还是表现宏伟,要表现壮观还是表现它的特殊气候,这些都需要创作者主观的高度参与。
2018年3月,朱宪民主席和宝安摄影家们在大族激光采风
应该说,技术给摄影提供了方便,也给摄影的普及提供了可能,这无疑是好事。对摄影家来说,只有通过加强自身文化修养、深入观察与思考生活、转变观念和提升创造性思维能力,才能在时代的挑战面前发挥自己的能力。摄影的普及给时代增加了记录的可能,也使人们更加了解摄影艺术,而摄影家更要以身作则,遵守摄影艺术自身的价值观念,以切实提高表现时代生活的创作来推动摄影艺术的发展。
而今,76高龄的朱宪民先生依然在摄影路上辛勤跋涉,仅仅在2019年的前5个月,他已两次来到深圳采风,拿着相机走进深圳高端制造业代表大族激光智能装备公司生产车间,走进全球最大的国际会展中心建设工地里,聚焦平凡建设者不平凡的生活。“真理之眼,永远向着生活。”这并不仅仅是一代摄影宗师卡蒂埃·布列松对朱宪民作品的肯定,也是对其文化人格的写真。
1977 黄河岸边拉煤的地排车(山东)
1990 进城打工的山东农民(辽宁)
1996 黄河凌汛(山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