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军
吵闹了一中午的饭厅渐渐沉静了下来。饭桌大都已是杯盘狼藉,盘碗、筷子、酒杯被横七竖八地冷落着,个别好喝两口的人们零零星星地坐在那里对饮着,说着各种胡乱的酒话。
今天是新年,公司里职工会餐,满贵他们这些锅炉工也跟着沾了一次光。同桌的十多个锅炉工秋风扫落叶似的抢吃抢喝了一气,很快就只剩他和二财、三青了。有几个回锅炉房上班去了,还有几个大概是上街溜达去了。好久没动荤腥、没沾酒的满贵和二财他们几个推杯换盏,吃喝得满面通红、浑身燥热,近来的烦心事都抛在脑后了。
满贵抬头看看,刚才还沿桌子敬酒的二财和三青,此刻也不见了踪影。
身边没有人啦呱,瞅着稀稀落落的人影,满贵的心绪又烦乱起来。
结婚以前,满贵可以说是滴酒不沾,亲戚朋友办事的时候,勉强喝几口啤酒,就头昏脑涨地很不舒服。婚后,老婆腊梅一连生了两个女儿,他爹先是一个劲地唉声叹气,后来就冲着他们俩甩脸子,满贵气不顺,就开始喝酒解愁,酒瘾愈来愈大了。
今年是满贵头一年出来打工。前两年农闲,村子里的年轻人张罗着进城打工的时候,腊梅就哀求说,我奶水不够,孩子喝牛奶要花不少钱,你不出去打工挣几个活钱,连倒牛奶的钱也拿不出了。满贵冲她一瞪眼说,怎么着还养不大俩丫头片子,反正也用不着攒娶媳妇的钱。一扭头踱步到街头打扑克去了,熬到吃饭时间回家,喊着腊梅往上拿酒,然后就坐在热乎乎的炕头上边看电视边慢慢地品着,抿一小口就一口菜,有一搭没一搭地瞄着电视,腊梅在一边递这递那地伺候着,一喝就是大半后晌。
腊梅也不知是咋的了,总是生不出儿子来。生大女儿的时候爹很是高兴,主动张罗着给孙女过满月,请了一大家子人,热闹了好几天。可来年再开怀又是个女儿,爹的脸就拉得跟驴似的了,好长时间也没过来瞧一下,后来勉强过来了,也不搭理腊梅一下。腊梅就流着泪和满贵说了这事,说爹一定是嫌她没生出男娃儿来,给她脸色看。起初,满贵还沉静在当爸爸的幸福里,没把腊梅的话当一回事,出来进去都挺乐和的。一天大清早,爹过来喊他们起床,满贵睡得迷迷糊糊的,没应承,爹又气哼哼地说了一句,连个带把儿的也养不出,还有理了?满贵一愣怔,心说,爹真是老脑筋,都什么年代了,生男生女还不一样吗,当然如果是儿子更好,一男一女是多好的搭配呀!可那事又由不得人。何况生男生女那全在自己身上,哪能怪腊梅呢,这个上学时老师也讲过。可反过来再想,他家三代单传,爹想抱孙子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看着腊梅泪眼模糊的委屈样儿,满贵真是左右为难。他不得不在被窝里搂着腊梅说了许多好话,腊梅勉强答应再受一回罪再生一个。
商量来商量去,夫妻两个决定把二女儿给出去。尽管腊梅很不情愿,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不再生一个肯定很难养活,他一个小农民,一年收入不了几个钱,孩子多了,不是跟着受苦吗?很快一个城里人便把孩子抱走了,腊梅捂在被子里哭了好几天,两只眼睛都哭肿了,他很心疼,就安慰,说孩子到了城里人家,比在咱家享福。过了好长一段她才平静了下来。既然还得生,这一次他想到了求医。有人告诉他说,附近村子里有一个老中医对生男生女有一套偏方,很灵验,就是收费很贵。满贵眼前一亮,钱嘛,身外之物,自己再多种几亩地,只要把爹的心愿了了,他老人家高兴了,忙活忙活也值。满贵就找了人家。老中医说他算是找对人了,给开了几副药,要收他一千块钱。满贵没带那么多钱,回家又跟腊梅说了一通。腊梅说不要相信这种人的话,可满贵想着爹阴沉的脸,还是向人借了钱把药买了回来,思谋着这回大概能如愿以尝、皆大欢喜了吧。可事不遂愿,来年腊梅一落草,又是一个丫头片子。爹气得病倒了,躺在炕上唉声叹气。满贵那个气呀,去和那老中医理论,可人家说他没按时吃药,死活不认账。
爹死活都要抱上孫子,吃药不顶事,他又有了新的算盘。秋收完了的时候,爹的关节炎又厉害了,躺在炕上动弹不得,还是打发娘把他叫去了,娘出去后,爹让他坐近点儿,悄悄地说了一番话,满贵听了这话,愣是半天没顺过气来。爹说既然他生不出儿子来,就让本家的弟弟满喜帮帮忙借个种,他可是连生了三个带把儿的了。满贵狠狠地瞪着爹,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有这样的主意。爹慢条斯理地说,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反正还是他们家的种,也不让外人知道,他已和满喜说了,他答应帮忙。满贵气得直摇头,说这事即使他同意,腊梅也断然不会同意。爹坐起身,颤颤巍巍地说,那你就去说服她,反正我也活不了几天了,临死我一定得见上孙子,要不就是对祖宗不孝,死后也得打到十八层地狱。这事必须得快点办,要不我也不活了。说完就背过身子不理满贵了。
满贵吞吞吐吐地把爹的意思和腊梅说了,腊梅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就说这是老爷子的主意,看来不依他还真是不行,腊梅一声不响地回了娘家,爹又逼着他叫回了腊梅,她也没和娘家人说,这种事谁说得出口呀!满贵越来越觉得难受,这日子往后怎么过下去呀?况且今年的收成又不太好,村里的年轻人几乎都跑出来了,连打扑克的人也很难凑齐了。爹那头还较着劲儿呢,腊梅又催着他出去,在爹面前也松了口。想想她和满喜要那个,满贵焦头烂额,揪心得厉害,唉,这叫什么事呀,想来想去,决定出来躲一躲,清静清静,就跟着二财出来烧了锅炉。
那天刚有几个嫌弃家里气温低的市民闹过事,把他们几个上班的锅炉工数落了一顿,满贵气还没平下来,腊梅又来了电话,说她又有了,满贵听着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到底她和满喜有了那事,他气得直哆嗦,撂下电话回宿舍蒙头睡下了,头简直要炸开了。十多天来,他的气一直憋在心口,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满贵今天不上班,可想着这些烦心事,没心思出去逛街,况且上了街就免不了要消费,眼下他必需得攒钱,不能随意糟蹋乱花钱了。老婆要生孩子了,按说这是好事,他应该高兴,可他心里一直挽着个疙瘩,怎么解也解不开,却是越来越紧了。其他桌子的那些公司领导、职工们,平时就不想搭理他们这些乡下来的锅炉工,今天就更像躲瘟疫一样躲着他们,都忙着找那些和得来的拉呱着,说着酒后的豪言壮语。当然他也不想到那帮人的桌子上去凑热闹、巴结他们,免得人家白眼,特别是想起近来的事,他就更窝火,不愿过去了。
满贵又呷了几小口,四下里看看,人越来越少了,稀稀拉拉的。一个人喝有什么意思,叫那些城里人看着笑话,以为他们农民有多下贱,可是又觉得无所事事,傻傻地盯着饭桌发着呆,和自个儿生着闷气。
满贵还发着呆,二财不知从哪儿蹦了出来,悄悄地朝他招手。这家伙一向就鬼精鬼精的,不知现在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
二财是他们邻村人,又是他的远房亲戚,现在是锅炉房的小组长,管着他们这几个人。这家伙人机灵,会说话会办事。按说二财他们那个村子在半山腰,也没多少地可种,所以生活水平似乎还不如他们村。前几年,他包了村里的杏树园,可那两年杏儿很不值钱,人们说他懒,不好好种地,守着个不值钱的杏树园子迟早要倒霉。可六月里杏儿丰收了,他也不忙着卖,从外边鼓捣回了加工果脯的机器,做了杏脯拿到城里卖了好价钱,人们开始对他刮目相看了。冬天的时候,村子里的人大都闲在家里,二财却因卖杏脯时认识了很多城里人,又揽上了烧锅炉的营生。第二年他就四处张罗着卖杏脯,看园子、做杏脯都是雇人做了,用时兴的话说叫农业经纪人。而且冬闲时领了村里好几个人进城烧锅炉,成了小组长。他就很少扛铁锹劳动了,就是看看仪表、监督他们干活,跟公司的领导也走得很近,常被请去吃饭什么的,很是让他们这帮人羡慕。其实满贵知道,二财经常被那些领导呵斥,可人家很活套,总能赔着笑脸把事情圆了,不像自己这样倔强,可他就是学不来那一套。二财还经常给公司领导送杏脯,有一次还领着他去送,他就有些看不惯二财阿谀奉承的样子。可他不能说什么,二财帮了他,让他有了挣钱的地方,而且还答应明年让满贵到他园子里帮忙。他要教满贵做杏脯,说肯定比种旱地赚得多。满贵这些天老是梦见加工杏脯,明年日子就更好过了,多养一口人也不是大问题了,问题是……
二财来他们村卖杏脯时,满贵就把想让他领着出去打工挣钱的意思说了。二财拍着胸脯说,没问题。秋收完了,满贵就跟着二财进城烧上了锅炉。出来快两个月了,他觉得还可以,累是有点累,可是每天忙活着,日子也过得挺快的,他也能少想一会儿那一堆烦心事。可是前几天腊梅打电话说她又有了,满贵听着这话更来气了,二话没说就挂了电话,好几天也没睡着觉。明摆着,这是满喜的种,自己活得也太窝囊了,可这话只能憋在肚里折磨自己。
今年的气候真是冷得厉害,最近几天,天一直阴沉着,时不时地飘着雪花,就显得更冷了,满贵他们一个班下来累得腰酸背疼,住户们还是跑来叫骂,说他们偷懒,不好好烧锅炉,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就是机器也得停下休息呢吧,这些人一点也不体谅他们,不把他们当人看。满贵心情本来就不好,再让这些看不顺眼的城里人指鼻子瞪眼地吼着、数落着,就更有些愤愤不平了,上前和人家理论,被二财拉了回来,憋了一肚子的闷气。他下了班就蒙在被子里,睡是睡不着,想着城里人的飞扬跋扈,还有家里那让人哭笑不得的事,一团麻似的在脑子里胡乱地缠绕着,他简直成了被网在套子里的鱼一样,越挣扎呼吸越困难越难受。
二财神秘兮兮地把他拉到了过道里,掏出两张小纸片递给他。满贵接过来一瞧,是一家大洗浴中心的澡票。这家洗浴中心很有名气,电视上经常做广告,满贵下了班经常就是在门房和看门那老头闲聊,也常看到这家洗浴中心的广告。他想那票价也不匪,所以从来也没想过去那里享受。他接过票一看,果然上面印着88元的面值。二财看着他莫名其妙的样子,压低了声音说,这是公司里给的,一共就两张,千万别声张,一会儿去舒服舒服。
说到洗澡,满贵几乎天天洗,可那是个什么样的洗法,在锅炉房的里间有一个不足两平米的洗澡间,拉了个和锅炉连着的水龙头,下了班满头满脸都是煤灰,身上也很难受,他们就进去冲冲那一身的臭汗。因为门窗不严实,四处进风,也不能待得时间长了,哆哆嗦嗦着匆匆地冲洗上几分钟,完了就赶紧胡乱地擦拭干了,不住地打颤,上下牙打开了架,赶紧穿上衣服跑到锅炉前烤上一會儿,然后就张罗着做饭,马里马虎地往嘴里扒拉着饭食,反正饿了,什么也是香的,吃饱了就赶紧睡觉解乏。想腊梅和女儿了也顾不上回去,也不能回去,这就是他现在的生活。
会餐的饭店离公司不远,有二财兴高采烈地说着,满贵也忘了心中郁积的烦恼。借着酒劲,二人步子迈得很快,没多久便走回到锅炉房了。
锅炉房里一字排开了六台大锅炉,供应着这条街五十多栋楼的取暖。炉膛里的火呼呼地燃烧着,映照得人的脸更加发烫了,满贵的心也一样地激动、滚烫。每天这个时候,是他们这个小天地最热闹的时刻。他们每天在下午两点交接班,然后一群大老爷儿们洗菜、和面、做饭,为了省钱,大家每天就这样忙活着,真是别有一番味道。可今天除了机器的轰鸣,一切都是那样寂静。上班的那几个小子,有两个正甩开膀子往炉膛里添煤,余下的大概都喝得差不多了,懒洋洋地躺在锅炉旁的长条凳上,眯着眼打盹,也顾不上理会他们。
心里想着洗澡的事儿,满贵不由地脱了鞋,上了大炕。这屋子很大,一条大炕住了十几个人,铺盖都打着卷儿,油油的,黑黑的。一个铺盖卷儿旁一个纸箱子。进了门,满贵径直奔向自己的那个纸箱子找澡巾和肥皂,好一通地乱翻。二财站在地上朝着他咧开嘴笑了,你小子看来是真没进过澡堂子呀!人家大澡堂什么都供应,还用你找那些破玩意儿吗?真是山汉进城。满贵这才如梦初醒。
从公司里出来,满贵又径直往汽车站走去,他知道洗浴中心离这儿不近,坐公交车也有好几站地。二财一把拽住他,说咱们也奢侈它一回,打车去。满贵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打车又得十多块,够他两三天生活费的。二财说他请客。满贵这才止了步。
他们打了车,一会儿便到了。
洗浴中心门口的服务生衣着笔挺,面带微笑地迎送着进进出出的客人。当他们两个上前的时候,人家的笑容马上收敛,用鄙视的眼光瞥视了他们一眼,又扭头招呼其他客人。满贵知道是因为他们的穿着看不上眼,人家瞧不起他们,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些后悔来,不大愿意进去了。二财却不去理会这些,见他犹豫,拽着他的胳膊像拉牲口一样把他拖了进去,然后说他太窝囊,别自己瞧不起自己,这种地方只认钱,有票子谁都能当大爷。他们把澡票递到里边服务生手里的时候,那家伙也是一脸莫名地瞅着他们这两个土里土气的庄稼汉,肯定是想说看你们两个穷汉,也想潇洒走一回?因为听了二财的话,满贵也故意装出一副横样,给他甩了个脸子进去了。满贵寻思那家伙一定得气个半死。
反正是别人花钱,而且也不能退钱,无论怎么洗都是那么多钱,二财说,咱们也尝尝这蒸汽浴的滋味。满贵在蒸汽房里憋了一气,像被捂在一个大蒸笼一样憋闷难受,连呼吸都困难,身上也痒痒的,像许多毛毛虫蹿上蹿下。满贵不由想起了被妖怪们放在蒸笼里蒸着准备吃的唐僧,真是花钱活受罪。他实在是受不了了,干脆从浴房中出来,长长透了口气。二财还在里面呢,冲他龇牙笑了笑。满贵摇摇头到了外面。
在热水池里泡了片刻满贵还是觉得太烫,就又进了温水池子里,这回真舒服了,一股暖流从脚底升腾上来,向全身弥散开来,麻酥酥,暖烘烘的,这才叫洗澡。反正也没事可干,就多泡一会儿吧,他干脆眯上了眼,静静地躺在池子里。
觉着有一会儿时间了,满贵就从池子里上来,立刻就有一个搓澡工过来为他服务。满贵有些茫然,在锅炉房洗澡都是自己用毛巾胡乱擦擦,在家也是腊梅给他搓搓背,让人伺候搓澡还是第一遭,他有些不习惯。二财也不知道哪里去了,搓就搓吧,因为三天两头地在锅炉房里洗,其实他身上也不太脏。他爬上了光溜溜的长条凳,搓澡工不知给他背上涂了什么东西,香味扑鼻,还有草药的味道。搓了一会儿,满贵还觉着真是舒服,像睡了一大觉一样酣畅。搓澡工又说要为他按摩,满贵也默认了。那人轻快、自如地揪着他背上的肉,发出啪啪、啪啪响亮的声音,可一点也不觉得疼,还很放松。这些人还真他妈有两下子,满贵想,他们锅炉工整天累得半死,环境又差,一个班下来熊得像下井的煤黑子,可挣不了多少钱,还真不如个搓澡的,来年再也不干这营生了,好好和二财学做杏脯,有了钱才能被人瞧得起。
满贵起身去找二财,可四处不见他的踪影,他去问门口的服务生,人家说二财好像是上了二楼的休息室,他只好急匆匆上楼去找二财。
休息室四周围了一圈睡椅,两个刚洗完澡穿着浴衣、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的男人懒洋洋地躺在睡椅上,他们嘴里叼着纸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和身边的女人调着情。那几个女的都穿着超短裙,低胸吊带背心,眼圈描得黑黑的,嘴唇红得能挤出血来,紧紧地依着那两个家伙,看着那雪白的大腿和若隐若现的乳沟,满贵的血液不由地加快了流速,从家里出来两个多月了,他一直也没回家,别人都隔三差五地换班儿回家看一看,给孩子买些吃的,给老婆买件衣服什么的,可他不能回去,家对他已经失去了意义,一想到家想到老婆腊梅,他的心就像刀扎一样难受,可这事又没法向别人说,就只好把那一汪汪的苦水往肚子里咽,挨着,煎熬着。
满贵四下里张望着找二财,一个女人就从对面飞了过来,雪白、温润的手随意地搭到他手上,接着连推带攘地把他拽到松软的长椅上,小鸟依人地裹入他的怀里。一阵浓浓的香水味直冲鼻腔,好长时间没挨女人的满贵禁不住热血沸腾心猿意马,有些不能自持了。那女人不失时机地问他要不要玩儿一会儿、轻松轻松,同时在他身上四下里摸索着。酒劲儿还在,满贵头涨涨的,身体也涨涨的,他知道女人是什么意思,可又不知如何应付。二财好像不在,难道这小子把他一个人晾在这儿了?
满贵细细端详了一下那女人,尽管她的脸涂化得白白的,可还是涂不平眼角的皱纹的,她大概能有三十多了吧,比自己的女人梅花年轻不了多少。想到梅花,他的气又从心底泛起来了。
满贵最近经常做梦,一梦就是自己如花似玉的女人跟别人做那事的场景,他在一旁揪心地难受着,醒来的时候就发觉自己泄得一塌糊涂。现在有一个女人在他身边撩拨着,他自然就有了热血沸腾的感觉,哼!他也不能活得太窝囊了,豁出去了,哪有男人不吃腥的,他也要潇洒一回,同时出出胸里的这股闷气,说不定腊梅现在正和满喜逍遥快活呢,那他就更得报复一下了。
那女人紧紧地抱着满贵,毛茸茸的头发在他的脸上滑动着,浓烈的香水味把他搅和得难以自持,他不由地把她拥入怀里。就这样他和那女人搂搂抱抱地往里走去。她一边在他身上摩挲着,一边嘟哝着要他交钱开票好开房间。说到钱,满贵打了一个愣怔,一下子清醒过来,他身上根本没钱,来时的车费也是二财出的。他这样一惊,膨胀的下体猛一哆嗦,泻了个精光,头上也渗满了汗珠。穿着短裤,那女人一下子看到他湿湿的裤裆,叹了一口气嘟哝说,没用的家伙,还没做呢就成了这样。说完一把推开他,头也不回地折回到了休息厅。
满贵又下楼找二财,服务生说他早走了,他只好换好衣服从洗浴中心出来。门口的出租车司机都探出头来招呼他坐车,满贵这一阵完全清醒了,打车,干吗要花那个钱,他得省钱,来年腊梅就可能生了,家里又要添一口人,他还哪有闲钱打车,能糊口就不错了。唉,还是走着回吧,他一边走一边又想着生儿子的事,揪心得厉害。
进了锅炉房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
二财急冲冲地过来把他拉到外面,压低声音问他去哪里了,怎么才回来?
满贵瞪着他看了半天说,你不是上二楼休息室了吗?
上那儿干吗,那能是一般人去的地方吗?
满贵一急说,你怎么知道不能去?
二楼名义上是休息室,其实都是提供那种特殊服务的。二财猛地一顿,怎么?你竟然不知道,你是不是上去了,还……哎,我把这事忘了,你从没去过那种地方……二财使劲地晃着脑袋。他突然打住不说了,停了停,接着低声说,嫂子来了,在里面等你呢,快进去吧。
腊梅没来过这里,是怎么找到的?她来干什么,是不是已经有了?肯定是,他出来快三个月了,她是来和他说这事的,满贵的气又不由地从心底游了上来,满满地堵在心口,脚步也迟缓了下来,回头看了看二财。二财就有些纳闷,皱着眉头说,你不赶紧看嫂子去,看我干吗,莫非真的在浴乐中心有了相好的……满贵赶紧朝他使眼色,他醒悟过来,知道失口了,捂了嘴不说了,冲他龇牙咧嘴地暗笑了一下。
满贵就不得不进去了。腊梅身子朝里跨在炕沿边,他的铺盖卷展开了,她好像在收拾上面的东西,那是他这几天替换下的脏衣服,他也懒得去洗,日子都到了这份上了,自己的老婆跟别人那个了,他还哪有心思穷讲究。刚结婚那会儿,他总是穿得干干净净,到地里劳动也是那样干净,人们都说他不像个农民了,倒像城里人。那时候多高兴呀,他媳妇是村里数得上的美人,又刚怀了大丫头,看着她迷人的脸盘和身姿心里比吃了蜜还甜。他不讓她劳作,做饭洗衣服也包了。现在因为生个儿子的问题,竟然觉着这样陌生,到了这般田地,他还哪有心思去打扮呢?按说这事也不是腊梅的错,可见了她还是气不打一处地来。
腊梅见他进来了,从炕上跳下来,笑眼盈盈地,是比刚才那女人漂亮多了。她一脸激动,准备说什么,一见他怒火中烧地瞪着她,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一下又把头扭向了里面。
满贵也气势汹汹地把头扭向了一边,两个人就这样背对着背僵持着,一言不发,听着彼此沉重的呼吸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腊梅终于憋不住先开了口。她压低了声音、静静地,几乎是一句一顿地说,她和满喜没有什么,他们没有那个……
没有那个,那你肚子里的孩子是哪里来的?满贵仍然怒目相向。
腊梅也没在意他的表情,继续说,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堵得荒,满喜也说这事他左右为难。我一个女人家,要是做了那种事,以后怎么出门,怎么活下去呢?
满贵开始抬起头,急切地看着老婆,满脸疑惑。
腊梅一看满贵不像刚才那样怒不可遏了也就放松多了。她也顾不得在什么地方了,一股脑儿全道了出来:你走了后,我一夜一夜睡不着,后来就想到了一个办法,其实有时你们男人解决不了的事,我们女人办起来很容易,我想到了满喜媳妇。我悄悄把这事和她说了,然后我们商量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满喜在爹的监督下来我们家住了几晚上,不过他媳妇事先也悄悄来了,就这样我们三个合伙骗过了爹。后来我又骗爹说我有了,老头子这才不让满喜去了,也让我们发誓保密此事。村里没人知道。今年国家拿出钱奖励农村的独生子女户,尤其是单女户,我们家得了两千多奖金。快过年了,我就张罗着进城给一家人都买新衣服,顺便来看看你,女儿早就想爸爸了。她一气说了一大堆,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扫视着满贵。
满贵静静地听着,心里的疙瘩渐渐一圈圈地放松了,既而就慢慢解开了。腊梅是个好女人,她受了多少委屈,如今见了他也没埋怨一句,倒是自己这个大男人心眼这样小,就懂得个倔,而且还企图干那种事,真是对不起她。今天的事一定得烂在肚子里,不能让她知道了。还是二财行,刚才把他叫到外面去说事,要不腊梅知道他去那种地方洗澡,肯定得怀疑什么。至于孩子的事,眼下是瞒过了爹,以后呢?哎,车到山前必有路,以后再说吧,反正不能按他老人家说的办法做。
腊梅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了,满贵伸手去擦拭她脸上了泪水,她也慢慢地攥紧了他的手,四目相向,满贵心潮起伏。
冷不丁有人进来了,满贵扭头一看又是二财,忙把手抽了回来,腊梅也羞红了脸。二财打趣地说,两人这就等不急了,他们俩尴尬地朝二财笑了笑。二财向满贵使了个眼色,招呼他到外面去。
在宿舍门外,二财俯在他耳边悄声说,我们今晚都到公司的门房去睡,这大宿舍就让给你们了,边说直朝里边的腊梅挤眉弄眼。对呀,往常这个时候,正是他们做饭、吃饭的时候了,满贵心里说,二财真是心细呀。
想想下午的事,满贵觉得太对不住腊梅了,要是和自己洗澡的是腊梅该多好呀!满贵不禁想起他和腊梅谈恋爱的日子。
他们村座落在大山脚下,那时满贵在离家十多里的石料厂打工。天很热,他们几乎每天午后都去后山的那个水窠里洗澡。山上的溪水散发出草的清香静静地泻下来,在水窠里回旋着,闪着晶莹的光,清澈见底。他们就在水窠边洗浴,消除疲劳和暑热。不远处有个小村子,一些姑娘也常来洗衣服挑水,这里面就有腊梅,她是这几个姑娘中模样最出众的,在大山的哺育下,她那白里透红的面颊充满了光泽,一副淳朴、憨厚的样子很是让人喜欢。起初她们见了他们很害羞,总是躲到水窠子很远的地方。尤其是腊梅,在那几个家伙充满火药味的挑逗言语和火一样灼热的目光中有好几天没露面。满贵,在一旁看着那几个家伙说些调侃甚至下流的话,脸都禁不住羞得发烫了,腼腆地看着她们,不知怎么处理。后来腊梅竟主动和他说话,问他石料厂的事,也问他山外面的事,后来还给他们拿来新鲜、酸甜的杏儿,请他到她家里去。渐渐他们走到了一起。结婚后他不去石料厂了,虽然生活不太宽裕,可腊梅温顺、体贴,满贵觉得特幸福,心里常把自己比作牛郎,遇上了织女腊梅,也别无奢求。
满贵觉得自己真是太冤枉腊梅了,尤其是今天自个儿做的烂事,更是有点对不住她。思前想后,他决定带腊梅到大澡堂洗一回鸳鸯浴,让她也好好享受一回,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
他转身进了宿舍,腊梅也温温地盯着他,就像他们在山上恋爱那会儿一样。他这才注意到腊梅穿了一件粉红色的羽绒衣,闪着耀眼的光泽,人也一下子年轻了。他浑身又燥热起来,手也不老实起来,伸出来去搂抱她。
外面的锅炉还在轰鸣,炉膛里的火发疯地燃烧着,熾热的火焰呼呼作响,像满贵沸腾的心一样滚烫……
责任编辑/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