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7-25 03:15张鸿福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19年6期
关键词:老支书大娘大爷

作者简介:

张鸿福,山东莱芜人。著有长篇历史小说《左宗棠》《李鸿章》《袁世凯》,长篇报告文学《末路王朝―中日甲午战争报告》,长篇小说《鲁中烽火》。曾在《山东文学》《广西文学》《文学世界》《时代文学》《短篇小说》等发表作品50余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月报》《中外书摘》《读者》转载。

卧云关东西大街的西段,老槐树再往西,与老支书的院子一墙之隔,是关帝庙。

关帝庙院门外,偏东的位置有一口井,不知多少年了。井口用条石砌成方形,四块条石上都被绳子磨出深深的、光滑的沟槽。井台很大,从老支书的西院墙根,一直到关帝庙的西院墙头,有好几丈宽。井台的南、西两侧离地有半米高,南侧有一个漫水洞,与井相通,夏天雨大的时候,井水就从小洞里溢出来。泂口有个不大的水湾,摆着几块条石,村西的女人们就到这里刷鞋、洗衣服。不忙的时候,孩子们就叠了纸船,放到出水洞口,看着小船冲到小湾里,然后再缓缓浮出去,循环往复,其乐无穷。

关帝庙的院门天天敞着,从我记事起,这里早就不是庙了,是村里的合作社——供销社的代销点。

这里是卧云关除戏台外,另一个最热闹的地方。老支书曾经总结说,戏台是满足卧云关人的文化生活,合作社是满足物质需要。卧云关人的生活日常,都与合作社息息相关。走近关帝庙,不用进门,就闻到了熟悉的酱油、醋还有散酒混合的味道。

进门就是高出小孩半头的柜台。柜台分成三节,摆放的货物也大致分成了三部分。冲着门的部分,商品最为丰富,包括女人用的针头线脑、火柴肥皂,学生用的作业本、铅笔、橡皮、墨水,男人用的普藤牌、骆驼牌香烟,还有手套、手巾。最吸引孩子们的,就是摆在柜台上的几个玻璃罐,里面装着小饼干、糖豆,还有一种咬起来软软的甜掉牙的“高梁台”——高梁饴的“饴”,村里人都读“台”。

靠东墙部分,两口大缸和一口小缸几乎占满了全部空间。两口大缸里分别装的是醋和酱油。缸口盖着两块半圆形的木盖,有人打酱油或醋,揭开一块木盖,叠放到另一块上。缸沿挂着一只铁制的长柄圆筒提子,一提正好一斤,向来是不用秤的。打醋或酱油,多是由孩子抱着一个玻璃瓶,售货的三大爷接过来,放到柜台上,把一个铁皮漏斗插进瓶口,提满一提子,缓缓地注入,眼看就要溢出来的时候,恰好提子已经底朝天。小缸里装的是酒,酒怕跑味,所以盖的是用棉花填充、像一只大蒜头的棉盖头。村里有钱喝酒的人很少,一缸酒要卖几个月。

靠西墙部分,可以称为生产资料区,摆着锄头、镐头、锨头、镢头和镰刀,有时还会有几袋化肥。这里一年四季收鸡蛋,秋天的时候,也收蝎子。这时候是孩子们最高兴的时候,他们捧着小玻璃瓶,里面是从山上石块下捉来的蝎子,一小瓶,就可换四五毛钱,可以买到向往已久的饼干糖豆,或者买十几盒火柴,打火柴枪用。

最热闹的时候是过年,合作社院内院外,到处都是人。合作社售货员只有一个人,按庄乡我叫他三大爷。三大爷一个人忙不过来,就请人来帮忙。屋内要请一个,帮着照应酱油、醋和酒;院子里要请两个,一个帮着卖鞭炮,一个帮着卖饼干、糖果。院子里也拉上了电灯,是一个一百度的大灯泡,挂在关帝庙门口的屋檐下,把整个院子照得通明。那么亮的灯泡,是第一次见,孩子们都很兴奋,在院子里你追我赶,或围在鞭炮、糖果摊前看热闹。

鞭炮和糖果就摆在合作社门外的门板上。东侧是鞭炮摊,上面摆满了鞭炮,有拇指粗的白皮炸雷,一个个竖立在门板上,是论个卖的;有五十头一盘的,和小孩的小拇指差不多粗,放起来也很响;最多的是俗称“麦秸莛”的小鞭炮,粗细和麦秸杆差不多,响声也不太大,可以拿指甲捏着屁股放,更重要的是便宜,好像两毛钱就买一盘。

三大爷屋里屋外地跑,鞭炮摊喊一声:“麦秸筳没了!”三大爷就抱几十盘“麦秸筳”出来;卖糖果的喊:“来点大口酥!”三大爷应着:“来了来了。”立即把十斤大口酥送出来。三大爷既是总指挥,也是总服务,忙得不可开交。不论多忙,三大爷都是忙而不乱,从容淡定。一直忙到十二点,人散了,开始点货对账。一般不会出啥毛病,但一盘“麦秸莛”对不上账也是有的,或者忙中出错,或者被哪个孩子顺走了。不过不必计较,这是向村里汇报过,预料之中的,对这样的小损失,三大爷此时有全权处置。

三大爷还有一项权力,他可以作主给帮忙的人一包饼干或者一条毛巾。我爹几乎每年都去帮忙,回家的时候或拿回一包饼干或一小包“高梁台”。那是小时盼年中的一项。

三大爷的售货员身分很让人眼馋,不但风不着、雨不着,有啥新东西,他总是第一个买到。而且,谁家不到合作社买东西呢?村里的人无论是谁,见到三大爷都很客气,堆着笑脸和他说话。我爹那时候在合作社西侧的小厢房里理发,没事的时候就到合作社和三大爷拉呱,语气里透着对三大爷的尊敬,甚至有些讨好。我曾经问我爹,三大爷为啥能当上售货员,我爹说,三大爷上过朝鲜战场,和美国人打过仗,立过功。

三大爷并不因为他的地位感到了不起。他性情温和,对到合作社的每个人都客气,先问一句:“老三,你要点啥?”如果是长辈,他会更客气,问:“二婶,你要点啥,我给你拿。”钱货两讫,递上货时,必定说一句:“你拿好了。”万一这件东西没有,他会说:“货一到了,我麻利和你说。”合作社大约半月左右进一次货。他推着胶皮车,下山到十五里路外的公社驻地去采购。公社的供销社有七间门面房,后面还有一个院子,六七间仓库,三大爷想要的东西,一样不缺。回到村里,把货摆好后,他必定打发一个前来看热闹的孩子:“小五,去,告诉槐树台下你三奶奶,她要的顶针和大号针都来了。”

三大爷與左邻右舍处得关系很好,与我家关系尤其亲近。三大爷站合作社,吃饭也不能回家,他的孙子和孙女,没人照看的时候就送到我们家里来。我比他们大几岁,像大人一样照看他们。

我也问过我娘,我们不是亲戚,为啥那么好,我娘说,当年你爹救过三大娘的命。

三大娘是卧云关的人尖子。我有记忆时,她已经四十多岁,个头很高,好像比我爹还高,腰细臀圆,真正是风韵犹存,可见年轻时必定让男人失魂落魄。三大爷上朝鲜战场那两年,村里的男人乘虚而入,三大娘骂走了好几个,但有一个让她心一软,得了逞。那个男人相貌并不出色,但他嘴巴会哄人,而且脸皮厚,胆子又大,霸王硬上弓。男女苟且,有了第一次,就难免有第二次、第三次。而这种事情,总会留下蛛丝马迹,何况,那些没得手的男人一直在盯着。

结果,有一天夜里,三大爷的二哥率一帮人堵住了三大娘的门。捉奸在床,两人都受到惩罚。三大娘被吊在关帝庙的房梁上——那时候关帝庙还是庙,还没有改为合作社。我爹是民兵队长,村里派他负责看守。没人的时候,我爹就偷偷拿砖头垫在三大娘的脚下。三大娘那时候已经怀了孕,经不住这种折腾,结果流产,血把裤子染透了。我爹把三大娘放下来,夜里去敲开医生的门,又向村里求情,结束了对三大娘的惩罚。

出了这样的事情,三大爷如何能够忍受?我娘说:“你三大爷,那可真爷们儿。”

三大爷退伍回家,三大娘跪地向他认错。三大爷原谅了她。三大爷的二哥三番五次讲三大娘如何不守妇道,主张把三大娘休了。二大爷好像比三大爷还恨三大娘,有一种说法,二大爷也曾对三大娘下手,没有得逞,羡慕嫉妒,恨之更切。三大爷说:“我不在,她那么年轻,让她怎么守妇道?这事不能光怪她。”

三大爷还专门揣着一盒卷烟来感谢我爹。

三大爷的态度,村里褒贬不一。有人认为三大爷心胸宽,也有人认为三大爷窝囊。但不管别人怎么说,三大爷与三大娘过得很好。只可惜他们一直没有孩子。一种说法,三大娘当年伤了身子,怀不上了;也有一种说法,三大爷在朝鲜趴冰卧雪,下身受伤,没了生育能力。三大爷很喜欢孩子,见了谁家的孩子,都親切地拍拍脑门,对抱着玻璃瓶去打酱油醋的孩子,总是千叮咛万嘱咐,在路上一定小心,不要跑,要小心脚下。后来他过继了二哥的小儿子,真是视如己出。

十几年间,三大爷在村里积累了好口碑、好人缘,大家几乎已经忘掉了三大娘的风流旧事。他过继的儿子结了婚,生了一个孙子一个孙女,他稀罕得不得了,真是捧在手里怕吓着,含在嘴里怕化了。他脸上保持了十几年和蔼、谨慎的表情外,又增加了掩饰不住的灿烂笑容。

然而,就在这时候,三大爷又遇到了一个过不去的坎,几乎要了他的性命。

那年秋天早晨,三大爷像往常一样,早早吃了饭去合作社。他打开门,然后拉开抽屉,第一件事情就是再次核对一下昨天的销售收入。然而,当他打开抽屉的时候,里面却连一分钱的硬币也没有了。光溜溜的,啥也没有。

三大爷仔细想了一遍,昨天晚上对完了账,他把钱都锁进了抽屉里,还用大夹子夹到了一起。他再清点货架,卷烟、饼干、瓶装老白干都没了不少。合作社被盗了!他立即报告了村里。老支书亲自带人来查看,门锁未被撬,窗户都好好的,钱和东西难道不翼而飞?

首先怀疑到的,是有人暗中配了三大爷的钥匙。三大爷说,这绝对不可能。锁上三把钥匙,一把挂在他身上,片刻不离;那两把藏在他家里,除了他谁也找不到。

这实在不可思议。

那么只有一种解释,就是三大爷监守自盗。不少人这么想。村里报了案,派出所来了两个人,仔细勘察一番,得出的结论也是监守自盗。于是开始审讯三大爷。审了一天一夜,最后三大爷痛哭流涕,说是他监守自盗。但东西放在了哪里,他又交不出来。最后村里召开支部党员大会后决定,开除三大爷党籍,所有损失三大爷赔,并撤销他的售货员职务。

三大爷这才被放回家。当天晚上,他上吊自杀,幸亏三大娘发现得早。我爹得到消息,去陪了三大爷一宿。三大爷对我爹说:“我好不容易混出点人样了,又出了这种事,我是哑巴吃黄连,往后我得顶着狗皮出门。”

三大爷卖掉了家里的三棵树,连三大娘和儿媳妇的嫁妆柜子也都卖了,还上了损失的货款。三大爷大病了一场,从此很少出门。我经常去三大爷家里找他的孙子玩,他忽然老了很多,瘦了很多,见到我时总是龇牙一笑,好像用了好大的力气。他经常提溜一个马扎,坐在墙根晒太阳,手里握着合作社门上的那把锁,不断地摩挲。每次我爹过去,他总是把锁递给我爹,说:“我想了二百遍,也想不明白,是谁没有钥匙还能开了这把锁。”

我爹劝他说:“三哥,事情都过去了,你就别再多想了。”

三大爷说:“全村人恐怕都把我当贼了。我不是贼,你信我是贼吗?”

我爹当然说:“三哥的为人别人不知道,我知道,要说三哥是贼,咱整个卧云关,就没个好人了。”

“嗐!”三大爷叹口气,“我一心要做个好人,谁知道做不成,还是让人指着脊梁骨骂。我不大出门,外面的人咋说我?”

我爹安慰他说:“大家都把这事忘了,没人说了。你别在家胡寻思。”

村里人不说是不可能的。村里人大都已经接受了三大爷监守自盗的事实。三大爷从前的种种好,都成了他伪装的证据。要不他为啥那么好?村里人说谁不实诚的时候,会说:“你真能装扮,像西头那人似的。”

西头那人当然是指三大爷。三大爷的家在卧云关西头,亓家林边。

三大爷不愿再提旧事,但由不得他。那年上面部署搞法制教育,公社点名让三大爷以身说法,做反面典型,教育后人。先在村里党员会上试讲,公社的人不满意,觉得挖得不深,没有触及灵魂。怎样才能触及灵魂?三大爷一脸茫然。

公社里派了名笔杆子,来帮三大爷触及灵魂。

“你为啥监守自盗呢?”

三大爷说:“我真没有。”

“再这么说就没意思了,派出所已经定案,你也承认了。”

三大爷低头无语。

“我帮你分析一下。”笔杆子说,“你一定是觉得,自己在朝鲜立过大功,只干一个售货员,觉得亏。”

“我没有觉得亏。毛主席说,保家卫国,匹夫有责。我们公社同去的五个人,只有我活着回来了,我从来没感到过亏。”

“那么,是不是这样,你听说就要分产到户了,觉得合作社的东西也有你的一份,你就……”

“那更不可能,那时候还没有要分产到户的说法。”

笔杆子直皱眉头,说:“那是不是这样,听说你特别喜欢你的孙子孙女,拿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你是不是想为他们以后过得更好,就……”

“那更不可能,我一直主张孩子要自立,家业要自己挣。”

笔杆子说:“那这材料没法帮你写了。你做了这种事,总会有原因的。不可能你夜里梦游,把东西偷了。”

三大爷说:“那我还真可能是梦游。”

笔杆子气得把笔杆子摔到了地上。

最后,是笔杆子写好了稿子,由村支部会议通过,三大爷到会上念。

在村里念时,三大爷眼圈红红的。到了公社大会上,三大爷念了一半,号啕大哭,根本念不成了。

主持大会的还算反应敏捷,说:“许庶同志认识非常深刻,心里深深愧疚,以至不能做完报告。大家鼓掌。”

三大爷在热烈的掌声中下了台。

回到家,三大爷更加深居简出。过年的时候,我跟爹去给三大爷拜年,说了一会儿话,他就哭了,说,“我丢人丢到全公社了,真是顶着狗皮也没法出门了。”

那把锁他更是形影不离了。一边摩挲一边说:“我死了,啥也不陪葬,就把这锁放到我棺材里。”

三大娘在我家哭过好几次,只怕三大爷要疯掉。请了村里的医生看,开了几副中药,每天煎给三大爷喝。三大爷家里终日弥漫着一股中药味。

每次喝药,三大爷都问:“我喝了大伙就不說我是贼了?”

三大娘说:“嗯,你喝了吧,喝了大伙就都不说了。”

三大爷就乖乖地喝。

有一次他把碗摔了,大声说:“你就骗我吧!我喝药,人家怎么就会不说我了?你就骗我吧。”

三大爷很少这样大声和三大娘说话。

三大娘委屈地哭。

三大爷转头劝慰三大娘:“你推开心,我疯不了。我上过战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这点事,我疯不了。我那么多战友都死了,我活着回来了,我要是疯了,让他们笑话。你推开心,我心大得很,不会疯。我就是想不明白。”

三大娘说:“想不明白,就不去想。”

三大爷有时会问:“你说,我是不是梦游了?”

三大娘说:“咱天天睡一铺炕,你梦游我会不知道?再说,你真梦游拿回了东西,那放到哪里去了?”

“是啊,想不明白。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

“那就不去想。”

那年冬天,村里发生了好几起盗案。派出所明察暗防,茫无头绪。村里人难免又说起合作社被盗的旧事。

这天,老支书和派出所长亲自到三大爷家里,三大爷吓得脸色煞白。老支书说:“老三,村里的盗案破了,而且顺带着把合作社被盗案也破了。合作社被盗,你是冤枉的。”

三大爷一听,眼睛瞪得快要龇出来,连声问:“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其实事情很简单,村里有个叫泉子的孩子,人极聪明,但不太学好。他早就盯上了合作社,知道卖一天货会有一笔“巨款”。他一直在琢磨,怎么方便地把钱“拿”到手。他仔细观察了好多天,见三大爷钥匙从不离身,根本没有偷配钥匙的机会。但三大爷有个习惯,开了门,锁总是挂在门上。而且,那把锁和泉子家锁大门的锁一模一样!一天晚上,泉子借倚在门上玩的机会,把自家的锁换了上去。三大爷毫无觉察,把泉子家的锁锁到了门上。半夜里,泉子拿自家的钥匙开了门,从从容容偷完后,再把合作社的锁换回去。在外人看来,锁未撬,门未破,窗未开,除了监守自盗,还能有啥解释?

三大爷“哎呀”一声,把终日攥在手里的锁用力扔到了西院墙外的园子里,说:“我叫这把锁锁了我五年!”

他捂着脸,不出声,但眼泪从指缝里淌了出来。一家人也陪着他哭。老支书和派出所长一遍遍给三大爷道歉,表示这样简单的伎俩,竟然没有识破,让三大爷蒙受了不白之冤。

三大爷摇着手,表示不怪他们。不怪他们,当然最可恨的就是泉子。

派出所长说:“所里已经研究,不把这个盗案做简单盗案了,考虑到这个案子对你造成的伤害,性质十分恶劣,现在正在严打,要从严治罪。”

三大爷问:“从严治罪,是怎么个治法?”

派出所长说:“判个十年二十年都有可能。如果你再上书要求严惩,判他个无期也不是不可能。”

三大爷连连摇手:“所长,那不行,那样孩子也毁了。他还是个孩子,给他个改过的机会。”

老支书对三大爷的态度十分高兴,说:“老三,那你就太亏了。”

三大爷说:“我亏已经亏过去了,只要村里把这事在大伙面前帮我说说清楚,让大家知道我不是监守自盗就行了。”

老支书说:“好,村里责无旁货。还有公社里,也让你去做过检讨,我给公社说说,也给你挽回影响。”

三大爷说:“好啊,这不光是为我个人,也为咱卧云关正正名。”他又想起来说,“不过,公社里说清我没有监守自盗就行,泉子的事就不提了,还是孩子,名声传出去,将来不好找媳妇。”

派出所长说:“我建议村里可以开个社员大会,派出所也来道个歉。”

三大爷连连摇头说:“所长,只要给我恢复了名誉就行了,道歉就免了。这孩子的手段,简单是简单,可是也太高明了。这不能全怪你们。再说,也是你们把案子弄清楚了,我该感谢你们。”

派出所长说:“谢谢您宽容。你心胸真是开阔。对泉子的处理,我们也想听听你的意见,你是重要当事人,你的意见很重要。”

三大爷说:“所长,我的意见是给孩子个改过的机会。孩子们就是穷怕了,弄点吃食,弄点钱花。教育教育他,让他知错就行了。”

派出所长说:“好,你老人家,真是这个!”说着向三大爷竖大拇指。

谈话就要结束了,三大爷突然问:“所长,这案子,没有屈吧?真是泉子那孩子做的?”

所长说:“那还有假?这小子,脑瓜子太厉害了,可惜没用到正道上。”

三大爷说:“所长你别生气,我的意思是,没冤枉孩子吧?孩子小,经不住吓唬。”

所长说:“你放心,现在都要求依法办案,不会屈打成招。你老,那时候咱也没敢打你。”

三大爷说:“是没打,可是……不说了,反正,破不了案不要紧,千万别冤枉好人。”

结果,派出所从轻处理,让泉子赔上了损失,只在所里拘留了几天,就放了回来。泉子爹娘带着他来给三大爷道歉,进门就跪下。三大爷连忙拉他起来,说:“孩子,你得向我打个保证,往后再也不犯了,不然,三大爷受的屈,可就比天大了,三大爷也不让你。”

泉子赌咒起誓,再也不敢。

三大爷重新得到了人们的尊重,比从前更重的尊重。

三大爷与我们一家关系一直亲近,他多次对我爹说:“那时候就你没把我当贼。”

我考上师范那年,就要开学了,我没有一件新衣服,都是打了补丁的,三大爷和三大娘到我们家来,送给我一件白褂子,那是三大娘自己做的。三大娘家里有缝纫机,平时给村里人裁缝衣裳。那件白褂子我一直穿到毕业参加工作。我曾经发誓,毕业挣了钱,一定年年去看三大爷和三大娘。

參加工作后的那几年,在邻近乡镇教学,每周都回家,经常见到三大爷,每年过年我都到三大爷家里坐坐,他很高兴。后来调进城里,回家少了,忙于工作,结婚,生子,柴米油盐。后来我把母亲接到了城里,除了过年,很少回家,偶尔回家,也是仓促之间,几乎把三大爷忘记了。偶尔见三大爷一次,感觉他老了,背驼了,脸上一圈圈皱纹。唯一没变的,是他见人就谦和、宽厚的笑容。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佩服三大爷,虽然他是乡间的小人物。

有一年快过年时,我给二哥打电话,说这次回家,要去看看三大爷,问他三大爷还在不在村西头住。

二哥说:“三大爷早没了。”

我很惊讶,问:“啥时候?”

二哥说:“已经四五年了。”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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