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务念
不可否认,农村留守儿童属于弱势群体。然而,在这一群体中,留守女童却处于更加不利的境地。作为一个更加特殊的群体,农村留守女童尚未得到足够重视。在学龄前和义务教育阶段,家长往往将女孩留在家乡,选择带男孩进城接受更好的教育、享受更好的生活条件。而在大龄儿童中,情况却相反:家长会让完成义务教育的女孩尽早进城打工,以补贴家庭收入,而男孩则可以继续接受教育。
“今天的女童,明天的母亲”——留守女童今天的生存与发展状况、性别平等的实现状态,不仅影响今天农村家庭的和谐与农村社会的秩序,还必将影响着中国下一代国民的素质和未来社会的发展。
从2014年开始,笔者在中部省份一所农村寄宿制学校——草山小学蹲点收集资料,开展留守儿童研究,试图通过对一个班级——五年级(2)班的追踪剖析,描述农村留守女童的日常生活、学习、情感,考察其社会地位、生成原因,并探索关爱策略。
草山小学所在的徐坊镇,有8万多人口,是农业大镇和蔬菜基地。因农业基础好,改革开放之初,该镇外出务工者寡。上世纪90年代,因周边乡镇的村民外出务工收入不错,徐坊农民外出务工,在世纪之交终成热潮。如今,当地的农田虽不似一些地方处处抛荒,但劳作队伍中鲜见45岁以下者。
草山小学是一所寄宿制完小,服务周边15个村庄。不论距离远近,学生从三年级起均住校,每间宿舍6张上下铺的床,男女生宿舍在一栋楼。校内尚无热水供应,学生们不论春夏秋冬均用冷水洗漱(包括洗澡)。五年级共有学生98名,其中留守儿童36人(男20名,女16名)。笔者展开调研的五年级(2)班共有47名学生,其中留守儿童23名(男11名,女12名)。
祖辈监护人,承担着留守儿童的日常照料责任。留守老人一般年龄偏大,且劳动负担较重,对于留守女童只能提供最基本的生活照料。
因为老人的精力不足,一些留守女童也能理解并无奈地忍受着生活的艰苦。徐坊处于亚热带季风气候,冬季气温低,但在2015年冬季的五年级(2)班女生寝室里,笔者发现4个床铺上没有适合过冬的被子和垫褥,而这4名女童均是留守女童。问其原因时,她们表示“反正坚持一下就放假了”“爷爷奶奶没有送,我也没有给他们打电话”。笔者在家访中发现,监护人对此表示知情,但是“她说不冷,可以跟同学挤着睡,我们就没送。家里好多事要忙”。
在走访中,笔者发现,有一些留守女童则因为亲戚中有年龄相仿的同伴,能得到一些亲戚淘汰下来的旧衣物,穿在身上还相对合身。还有些老人觉得自己“太穷,买不起新衣服”,因此不愿意给留守女童购置新衣物。
来自N村的玉娟11岁,父母离异,父亲在温州打工,她和爷爷生活在一起。2015年夏季,笔者的研究助手发现她穿的衣服都比较破,有一条裙子的两边还开了线,虽然沿着缝隙别了几枚别针,但仍露出了腰际。玉娟表示,爷爷忙着打牌和种地,并不知道自己的裙子开线了,“别针是我弄上去的。”即使提起这事,爷爷也不会给自己买新衣服,因为“他觉得新衣服太贵了”。
相对而言,非留守女童的衣物要更干净和得体。如父母均在家的诗蔓,11岁,不仅皮肤总是显得很白净,衣服也时尚可爱,并且扎头发的橡皮筋非常干净。
对于留守女童而言,在父母中的一方(尤其是母亲)或双方回来后,能够得到更加精细周到的照料。来自P村的闻琴12岁,家里只有年近八旬的奶奶照顾她。“爸爸妈妈在家的时候会给我买新衣服,奶奶就不会。奶奶年纪很大了,只给我做饭,和她在一起生活,我变得都像个男孩子了”。
除了父母不在家、留守老人精力不足、经济状况不济等原因,导致的留守女童衣着上低于其他人之外,在一些家庭中,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留守女童和留守男童在衣着上,也有着显著的不同。
来自D村的莲莲,11岁,父母离异,她与哥哥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2015年的整个冬天,莲莲的穿着几乎都是一样的:一件肥大的红棉袄和秋裤。用其他女孩的话来说,“那件衣服又脏又旧,一看就是老人穿的”。她穿上秋裤后露出脚踝和半截小腿,脚上穿着一双丝袜和夏季的布鞋。当笔者去家访时,莲莲依然穿着那身衣服,唯一不同的是,脚上穿着哥哥穿旧了的带泥的男式运动鞋。站在身旁的哥哥则穿着长度合适、干净整洁的运动棉袄和牛仔裤,以及较新且较干净的运动鞋。
莲莲偷偷地说:“爷爷奶奶对哥哥更好,会给他买衣服,但是不会给我买。”很怕奶奶的莲莲不敢跟奶奶说,因为“她会骂我”。这样的个案并非孤例,也并非仅仅表现在穿着上。
每周一,几乎所有的学生都会从家里带菜。大部分留守儿童都会带萝卜干和雪里蕻,因为其原材料“便宜又好弄”。当他们馋了的时候,也会“求着爷爷奶奶到镇上买好吃的咸菜”。
在大多数祖辈监护人看来,“能吃饱”就已经是他们为留守儿童提供的最好的照料,也“不会对不起孩子的爸爸妈妈”。
“吃什么”,除了家庭经济的原因,也可以发现儿童在家庭中的地位安排。就女童而言,不乏有性别的因素。每个星期,莲莲的奶奶都会给哥哥做几个煎鸡蛋,莲莲则没有份。寄居在外婆家的羽希也抱怨外婆“每次分吃东西的时候,表哥的都比我多”。
饮食中的性别不平等,在佳芸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12岁的佳芸和11岁的佳明是堂姐弟,他们跟着70多岁的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一天晚上,他俩在学校食堂一起吃饭。佳芸捧着一碗白米饭,上面铺着一点萝卜干;佳明的碗里则盛着一份土豆丝,还有几片腊肠——这是佳明爸爸让爷爷去徐坊买的。在草山小学的学生心里,从镇上买东西带回来是一件非常值得骄傲的事情。后来,笔者发现佳芸每周带来的都是萝卜干,佳明有时候会带来炒瘦肉、腊肠等。佳明表示:爷爷奶奶对自己更好。奶奶经常带自己去买新的衣服和鞋子,不给佳芸买。奶奶还会买了零食偷偷地给他吃。
这种差别对待,佳芸并不生气。“这是应该的呀。女孩子长大了总要嫁人,就像泼出去的水一样。我妈妈说传宗接代还得靠男人,所以对我弟弟好一点。”佳明也非常清楚其中的原因:农村重男轻女吧。女的读书读得再好也是别人家的,大人们天天都这样说。
不同的食物象征着儿童在家庭中的不同地位,而造成这种差别的原因竟然只是因为性别不同。而这除了导致心理方面的压抑和不公,更带来身体健康和成长发育方面的直接不公。
家庭劳动分日常的家务劳动和农活儿两类,而农活儿又分为日常时节与农忙时节。父母外出必然带来家庭劳动力的减少,但农活儿负担并不会相应减少。
除了极少数留守老人年龄太大、身体吃不消或者田地太少而选择不种地,田间劳动大多数由留守在家的成年人早出晚归承担着。几乎所有的男女留守儿童,均表示除了在农忙的时候帮一点忙,平时在家不用做农活儿。
监护人的这一安排,有的出于心疼孙辈的考虑,有的出于对孩子能力的不信任考虑,有的担心家务劳动分散孩子读书的精力。
当地的水稻收割有两季,那时不管是留守男童还是留守女童,都会或多或少地参与到农忙中来。
留守女童农忙时,农活儿负担的轻重主要取决于三个因素:一是是否寻求外力帮助;二是外出家庭成员是否会返乡承担农活儿负担;三是留守女童本人的年龄和体格。总体而言,留守女童承担的农活儿较少且较轻。但也有参与过农忙劳动的留守女童表示“很累”,“在田里要从早忙到晚,没时间做作业”。
不论是留守女童还是非留守女童,都要承担平时的家务劳动,不同的是,非留守女童们“只需要扫扫地,洗洗碗”。父母的外出务工,自然地就增加了留守女童的家务劳动量。如果监护人不能尽到家庭照料的责任时,家务活儿便几乎全部落到留守女童身上。
在一些隔代家庭中,留守儿童的家务劳动负担有着明显的性別差异。以佳芸姐弟为例。每当放假时,爷爷奶奶去田里干活儿,佳芸几乎包干了所有家务活儿:把家里的鸡赶出去,把牛牵到山上去吃草,放牛回来后扫地、打水。如果爷爷奶奶中午回来晚了,佳芸还得负责烧饭,“爷爷奶奶不会让弟弟们做家务”。
莲莲的哥哥比她大4岁,已经读初中了,但莲莲的家务劳动量远比哥哥多。每个星期天都是莲莲最忙的日子,因为星期天她和哥哥都要洗澡换衣服,奶奶让莲莲去洗兄妹二人换下来的衣服。每次,莲莲要把井水摇上来,洗上一两个小时的衣服,哥哥则在一旁舒舒服服地躺着看电视。
不论是家长还是监护人,大都认为留守女童承担更多的家务劳动是天经地义的事。在他们眼里,这非但不是性别歧视,反而是“为她们的将来好”“女孩子不勤快传出去丑,会被人笑”“不会做事以后嫁都嫁不出去”。
留守女童大多意识到了自己在家庭劳动分工中的压抑地位,对此心态各异。少部分认为理所当然——在当地农村,几乎所有的家庭都是女性操持家务”。大部分则对此表示一种感恩回馈式的理解。另有一小部分留守女童虽然感觉到非常不公平,但无可奈何地必须接受。
留守家庭的远距离联系方式,主要是电话,写信、发短信等交流方式比例很低。电话交流的频率为一周一两次,少数家长给孩子打电话的频率,低到一个月甚至几个月才打一次。
留守女童们很少主动给父母打电话,主要原因有“打电话太贵”“不知道爸爸妈妈的电话号码”“想打,但不知道说什么”等。父母打电话回来聊得最多的是学习,其余的很少说,而且主要集中在叮嘱 “要注意身体,生病了会影响学习”“听爷爷奶奶的话”;至于别的,如饮食、衣着和心理,则不多过问,问多了可能伤和气。
有些留守女童在与父母电话交流时,显得早熟懂事,“爷爷奶奶让我多说些开心的事情,少说不开心的事情”。尤其是她们认识到父母工作的辛劳时,更是选择报喜不报忧,将不愉快和委屈埋藏在心。另一些留守女童,没有向父母倾吐情感则出于顾虑,“爷爷奶奶冤枉了我,我就想告诉爸爸妈妈”,但害怕爷爷奶奶批评指责,“这样就对我更不好了。”
多数留守女童接到父母打来的电话时非常开心,表现得很乐意交流。但也有例外,一个周末笔者来到亚丽家时,刚好她的妈妈打来电话,整个过程持续五六分钟,亚丽自始至终并没有喊一声“妈妈”,偶尔挤出“嗯”“好”的字眼,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有说。通话结束时,也是直接挂掉电话,没有说“再见”。
也有的留守女童表示,爸爸妈妈打电话回来,并非完全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一位留守女童的弟弟和爸爸妈妈在深圳工作、生活的时候,爸爸妈妈不怎么给她打电话,“一年最多一两次”,每次返乡也从来不给她带礼物或玩具之类的。直到弟弟回来上学后,“他们才每个星期都给我打电话,也是弟弟接电话接得多。即使是我先接的电话,没说上几句他们就要跟弟弟说话。”
女童们只能无奈地接受父母的离开。闻琴在一篇作文中写下想对父母说的话:“每当您们带着弟弟走时,我也好想去。记得那次我看着您们出发时,我追上来了,您却远远地把我甩开了,我只能伤心地走了。我边走边哭……”
总之,农村留守女童的社会地位堪称“弱中之弱”,在衣着、饮食、家务劳动、亲子沟通方面,幸福感都低于在同一个屋檐下的留守男童。这种平淡无奇、习以为常的压抑的日常生活状态,其实是家庭对于农村留守女童的地位安排,持续不断地被灌输的“重男轻女”思想,甚至让留守女童内化于心并外化于行。
(文中的地名、校名、人名均为化名)
(据《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