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是的,我回家后,我妈给我安排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做个假人,用来立在葵花田里吓唬鹅喉羚。
此类道具俗称“稻草人”。
可戈壁滩上哪来的稻草?连普通草都没几根。
我沿着地边的水渠上上下下逡巡了很远,只拾回一只上游冲下来的破塑料桶和两只装过化肥的包装袋,以及几只空农药瓶。
在野地里做饭大多烧煤,唯一的一罐液化气用于救急,能省则省。此外还有一堆粗柴枝,是搬家时随车拉来的,主要用于引火,已经不多了。我在柴堆里翻了翻,挑了几根最粗最长的,重叠起来绑成一把一人多高的十字架.
再把那两只白色包装袋撕开胡乱缠上去,最后将破桶顶在架子最上端。
——但这个东西怎么看都没个人形。我便翻出我妈的一条旧围裙和一件起满毛球的旧毛衣,给它穿了起来。
这回体面多了。
但左看右看,未免太平易近人了,能吓唬得了谁?
又把那几只农药瓶用绳子系成两串挂在它胳膊两边。
我把这个寒碜的“稻草人”平放在门口空地上,等我妈回来验收。
我家的鸡好奇地围上来,啄来啄去,议论纷纷。
后来丑丑径直走过去,就地一趴,枕着它的臂弯睡了。我妈的旧毛衣真温暖。
我妈回来后看了一眼,没有发表评论。
她房前房后忙乎了一阵儿,没一会儿,这位假人先生脖子上给挂了一长串花花绿绿的项链,是她用塑料包装纸拧成条编的。
然后她又毁了狗窝的门帘,给假人先生围了面披风。
最后我妈把这位先生竖起来靠着蒙古包站立。
它看上去无奈极了,像是为了哄孩子不得不这身装扮然而又被外人迎面撞见。
第二天,我俩抬着它走进葵花地,将它稳当当地栽上。
我妈最后一遍打理它的衣服,冲天边的鹅喉羚念叨“再别来我家了!”
离开时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它高高凌驾在海水一样动荡起伏的葵花苗地中央,滑稽而凛然不可侵犯。
有了假人先生,且不说在对付鹅喉羚方面是否有效,当夜我们总算稳稳睡了个好觉。
真是神奇,往常一入夜,丑丑就会神经兮兮地大喊大叫个没完。但今晚却出奇地安静。
我想象一个巨大而宁静的领域,以假人为中心,以鹅喉羚的视距为半径,孤岛般渐渐浮出月光下的大地——
我却渐渐下沉。深陷睡眠之中。
清晨,我去看它。朝阳从地平线隆起,光芒从背后推来,身不由己地向前走啊走啊。假人先生越来越近,纹丝不动,迎光而立,孑然一身。
昨天夜里它经历了些什么呢?明明才诞生一天,但此生已经比我漫长。
它坚定地沉默,敛含无穷的语言。我掏出手机拍摄,他正面迎向镜头,瞬间撑起蓝天。取景框瞬间捕捉到了天地间唯一的契機——天空洞开,大地虚浮,空气响亮,所有向日葵上升。快门的咔嗒声开启了最隐秘的世界之门。我看到假人先生抬起头来——
但是一移开手机,世界之门就关上了。
葵花地若无其事,每一枚叶片绝对静止。
只有假人胳膊上挂着的塑料瓶轻轻晃了一下。
我拍的那张照片美丽极了。为此我感激我的手机,它还不到四百块,居然有这么棒的拍摄功能。
可是后来手机丢了,幸亏之前把照片转存进了一块移动硬盘里。我感激我的移动硬盘。
但是后来硬盘摔坏了——被高高放置书架顶端。
我仍然感激,我知道假人先生仍在其中静静站立。就在硬盘的某枚碎片里,仍伸展双臂,守护着脚下无边绿浪——
无人见证。
奇迹发生时,我妈正在蒙古包里忙碌,小狗背朝我晒着太阳。
唯一通向我们的土路只有一尺多宽。
最近的人间,永红公社,可能比我们消失得还快。
中巴车来了又去。人们往往返返,渐渐改变心意。
脚下大地已存在了几十亿年,我却只活了几十年,我只有一个手机。奇迹发生时,强大的希望叠加强大的孤独,不能承受,想放声大哭——人生统统由之前从未曾有过,之后也绝不再发生的事情组成。
奇迹结束后,只有假人先生仍陪伴身边,温柔俯视我。
只有葵花四面八方静静生长,铺陈我们眼下生活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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