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1951年12月生于河南沈丘农村。当过农民、矿工和记者。现为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主席,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获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北京市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第五、第六、第七、第八届全国委员会委员。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平原上的歌谣》《红煤》《遍地月光》等九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黄花绣》《麦子》《在雨地里穿行》等四十余种。曾获北京市首届德艺双馨奖、首届林斤澜短篇小说杰出作家奖;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第四届老舍文学奖,第三届老舍文学奖提名奖,第四届、第五届北京市政府奖,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提名;《北京文学》奖九度,《小说选刊》奖三度,《小说月报》百花奖六度,《十月》文学奖五度,《人民文学》奖二度,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四度等。根据其小说《神木》改编的电影《盲井》获第53届柏林电影艺术节银熊奖。多篇作品被译成英、法、日、俄、德、意大利、西班牙、韩等多国文字,并出版有六部外文作品集。
2018年的农历十月初四,我从北京回到河南老家,到母亲坟前烧纸,为母亲“送寒衣”。“十月一,送寒衣”,这是我们那里由来已久的规矩。立冬节气已过,树叶纷纷下落,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我们必须及时为母亲送上保暖的衣物,避免母亲在漫漫的寒冬受冻。我们的母亲去世至今已经十五年了,十五年来,每年的十月初一之后,我都会抽出时间,专程回老家办这件重要的、带有仪式性的事情。
上午十点左右,当我回到我们家院子门前,见院子的大门已经打开,大姐、二姐和弟弟已先我一步,从不同的出发点赶到了家。他们有的在打扫院子,有的在灶屋里烧水,有的在整理烧纸用的纸筐。听见我到了门前,他们停下手中的活儿,都到门口接我,帮我从车上往下拿东西。每年的清明节和十月一,既是我们到坟园里祭祀的日子,也是我们兄弟姐妹团聚的日子。我们都是提前打电话约好时间,定下哪一天回家,到时在家里集合。平日里,我们家院子的大门上着锁,院里院外阒无人迹。我们一回到家,看院子里爷爷栽下的石榴树,看越来越茂盛的竹园,院子里顿时布满阳光,充满生机。村里别的人家的游子和嫁出去的闺女,清明节和十月一也会回到老家,到逝去的亲人坟前烧纸。但他们都是零零星星,今天你来了,明天他走了,碰不到一起,形不成集体行动。而我们每次去坟园都是集体行动。加之我们往坟地里走时,一些在家留守的堂弟和堂弟妹们会加入我们的队伍,使我们的队伍迅速壮大。如此一来,我们的烧纸行动就有了规模效应,甚至显得有些隆重。当然,我们通过烧纸送钱时,不只是给父亲母亲送,从曾祖父的坟,到祖父辈和叔叔辈的坟,每一座坟前都会送到,一个不落,人人有份。鞭炮响过,大姐二姐会说:我们给你们送钱来了,都起来拾钱吧!
村里人说起来,说村里别人家的兄弟姐妹差不多都是四分五裂,很难聚到一块儿,像你们兄弟姐妹这么亲的,团结得这么好的,全村恐怕找不到第二家。我在喝酒时对大姐二姐和弟弟妹妹说:母亲生前,我们是团结在母亲周围,母亲去世了,我们是团结在母亲的灵魂周围。他们的眼圈儿发红,都认同我的说法。
上午到坟园里烧过纸,中午在院子里吃过午饭,我向姐弟们提了一个建议:咱们一块儿去看看刘本山叔吧!
刘本山,就是我在“叔辈的故事”系列中所要写的又一位堂叔。
我的建议不是随机性的临时起意,还在北京没动身回老家时,我就有了这么一个计划,这次回老家,我们兄弟姐妹几个要一起去看望一下刘本山叔。什么事情一旦有了计划,就显得比较郑重。我也的确想把集体性地去看望刘本山叔作为一件郑重的事情来做。
以前回老家时,只要时间允许,我都会去登门看望一下大叔刘本山。在刘本山八十岁那一年,我用相机给他和婶子照了相。第二年再回家时,我就把放大的照片送给了他们。听说刘本山叔很以此为骄傲,谁去他们家串门,他都愿意把照片拿出来加以炫耀,说这是刘庆邦给我照的相片,等哪天我死了,你们看看我的相片,就能想起我是谁了。不管以前多少次看望刘本山,都是我一个人去的。这一次我要和大姐、二姐和弟弟(妹妹在开封看孙子,没能回老家)一块儿去看望刘本山。要知道,我大姐、二姐都是年过七十的人,我和弟弟也都跨入了老年人的行列。如果我们四人也算是一个团队的话,我们的团堪称是一个老人团。一个由兄弟姐妹组成的老人团,前去看望他们的一个远门子堂叔,这种情况恐怕并不多见。在刘楼村的历史上,恐怕也是第一次吧!
我们并不是有意去创造什么历史,而是真心实意要对刘本山叔表达我们对他的尊敬和祝福。
刘本山叔这年九十四岁了,婶子也九十二岁了,他们老两口双双创下了刘楼村人寿史上的最高纪录。我在以前的文章中说到过,我的三爷和三奶奶都活到了九十一岁,他们是当时村里的人寿最高纪录。到了刘本山和婶子这里,他们超过了三爷和奶奶的岁数,创造了新的人寿纪录。而且,他们的纪录还在刷新过程中,谁也不知道他们会把纪录刷新到什么时候。全村本字辈的堂叔有一百多个,比刘本山岁数大的和岁数小的都有,目前那些堂叔大都过世了,仍然在世的恐怕连十分之一都不到。我母亲与刘本山叔同岁,都是属牛。刘本山把我母亲叫大嫂,他多次对我母亲说过:大嫂,好好活着,好好享福。过去咱这一垡儿人受罪太多了,咱们也该享享福了!然而,我们的母亲没享上多少福,老人家七十五岁得了重病,七十八岁那年就离开了我们。
一个人活到了九十多岁,跟成了仙差不多,是值得尊重的。我们对长寿老人的尊重,往往是对生命的尊重。说到底,人的生命不过是一种时间的容器,里面盛的时间越多,这个容器就越大。有道是有容乃大,生命的容器里容纳的时间量大,也应是“乃大”的一种吧!
姐弟们一致同意我的提议,说是应该去看看刘本山叔。说去就去,我们起身,立即行动。我们心里都有一个想法,这个想法促使我们去看刘本山叔有了一种紧迫感。但这个想法在心里怎么想都可以,不便说出,说出来就不好了。刘本山叔家和我们家原来同住一条村街,他家住村街西,我们家住村街东;他们家住在后面,我们家在前面。他们家的人下地干活儿,或到村南边的水井那里打水,必经我们家的院子门口。在吃饭的时候,整个一条村街的人都集中在一个饭场,每次吃饭都跟开会一样热闹。后来村里推行排房化,重新分配宅基地,刘本山叔一家就搬到村东南的第三条村街上去了。村里的每条村街都修了水泥路,我们沿着村后坑边的水泥路,向刘本山叔住的地方走。路边杂草丛生,显得有些荒芜。树上叶子还没落尽,有的发黄,有的发红,像是干在树枝上的花朵。天气一点儿都不冷,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给人一种十月小阳春的感觉。我们走得很慢,大姐、二姐走走停停,指指点点,好像每走一步,每到一处,都能引起很多回忆。大姐说,刘本山叔多次对她说起我们的母亲,用刘本山叔的原话说:我活这么大岁数,刘楼老几辈的人都在我心里装着,摸摸指甲盖儿,我就知道谁吃几个馍。你要问我最佩服哪一个,跟你说吧,能让我服气的人不多,不是刘本功,不是刘本成;不是刘本堂,也不是刘本生,数来数去,让我心服口服的人只有一个。是谁哩?那就是俺大嫂,是你娘。大嫂当过县里的劳动模范,那可不是吹的。那可不是开玩笑的,汗珠子掉到地上摔八瓣儿,那可是您娘干出來的,拼命拼出来的。刘楼的哪个女人中?哪个女人都不中,只有大嫂中。刘楼的女人哪个敢跟大嫂比?哪个都不敢跟大嫂比,一比就掉底子。就因为大嫂的娘家不在咱县里,大嫂比本地生的女人都厉害。别说女人了,就说刘楼的男人吧,哪个敢跟大嫂比?别说别人了,我都不敢跟大嫂比。队里的副队长我当过,队长我也当过,队里的男劳力我跟谁都敢比高低,就是不敢跟大嫂比高低。也不是说大嫂的力气有多大,她干起活儿来就是心劲儿大,就是对自己狠,就是能咬牙。我早就总结出来了,天底下不管啥重活儿、难活儿,都是一咬牙的事儿。你把牙咬住了,活儿就能拿下来。你要是咬不住牙,就得趴下,变成糖稀。大嫂不管在啥时候,不管遇到多大艰难困苦,都能把牙咬住。你爹死后,你娘参加男劳力干活儿,完全把自己当成一个男劳力使唤,一点儿都不吃照顾。到挖河工地上抬河泥,全刘楼就去一个妇女,就是大嫂。装满湿泥的大泥巴兜子,一兜子好几百斤,全凭人的肩膀头子从河底往河岸上抬。我的乖乖,大方子泥巴不饶人,那可是要命的活儿。有的男人,仰脸时跟着喊口号,大干苦干拼命干,共产主义早实现,一低头眼泪就下来了。大嫂在挖河工地上从头干到尾,直到把平地挖成了河,我从来没看见她掉过眼泪。所以我跟你们说,你们兄弟姐妹几个给你娘立碑是对的,我完全赞成。我的看法,立碑这个事儿不是随便是个人就能立,得先立下功德才行。大嫂是有功德的人,给她立碑一立就立住了。别人想立碑,我看立不住,恐怕风一吹就倒了。我跟我的几个孩子说了,等我百年之后,你们千万不要想着给我立碑,我可没资格立碑,可没法儿跟你们的大娘比。那天没事儿,我到南地里转悠,转着转着,就转到大嫂的石碑楼子跟前去了。我在大嫂跟前站了好大一会儿,我跟大嫂说:我是本山哪,我也快不沾了。等哪天不沾了,到了阴间,我再来好好跟大嫂说话。
听了大姐转述的刘本山叔说的话,我心生感慨,觉得本山叔说得挺好的。我说:现在村里最有发言权的人是刘本山叔,最有资格对村里人作出评价的,也是刘本山叔。如果我们给母亲立的是石碑的话,刘本山叔代表的是一种口碑。凭他对母亲的这些评价,我们也应该去看看他,谢谢他!我还说:刘本山叔犁地耙地样样在行,摇耧撒种样样精通,称得上是庄稼人里的全把式。现在的年轻人大都只会到城里打工,不会种庄稼,更谈不上全把式。刘本山叔很可能是全刘楼村最后一位全把式了。因在村街边走边说,我不可能详细说明为什么称刘本山叔是全把式,但一说起他是全把式,我脑子里就浮现出他作为全把式的诸多细节性情景。
刘本山的爹是被土匪打死的,他爹惨死那年,他还是个几岁大的小孩子。他们家只有他一个男孩儿,为了让他能够撑门立户,传宗接代,在他还没有犁把子高时,他娘就让他跟着临时雇佣的短工学干活儿。他不想干活儿,只想玩儿。他娘骂他,打他,逼着让他干。他娘说,他要是不学种地,收不到庄稼,就没饭吃,他长大后就娶不到老婆,他这一门儿就得断子绝孙。没办法,刚拿得住筷子,他就得拿起鞭杆,用鞭子打牛腿。习武有童子功,读书有童子功,刘本山是在种庄稼方面练就了童子功。在我的记忆里,生产队里每年不管是耩麦子,还是耩豆子,当耧把摇耧的必定是刘本山。有一个人在前面引着一头牛,人开走,牛开走,刘本山摇耧播种就开始了。耧斗子里装满了金色的种子,耧斗子下面有一个铃铛。摇耧一启动,铃铛就豁朗豁朗响起来。耧腿像是在跳舞,跳的是摇摆舞,向左边摇一下,又向右摇一下。铃铛像是在为耧的舞蹈伴奏,它紧跟的是舞蹈的节奏,伴奏得天衣无缝,恰到好处。那么,这场音乐舞蹈的指挥和操纵者是谁呢?当然是刘本山。刘本山腰里扎着大带子,把自己收拾得腰身紧凑。他光着脚丫子,踩在松软的土地上,像是踩着地毯。他全神贯注,眼睛微微塌蒙,盯着耧的一举一动。耧在摇动,他在摇动;耧在前行,他在前行。仿佛他和耧已经融为一体,他是耧的一部分,耧是他延伸的腿脚和手臂,耧就是他,他就是耧。他耩过地之后,种子是看不见了,土地上留下一道道线。那些线笔直笔直,像是用米尺量着在纸上打下的格线。几天之后,等麦苗或豆苗出来后你再看,嫩绿的庄稼苗不稀不稠,排列得整整齐齐,像是要进行一场新的舞蹈。
在所有的庄稼中,有一种庄稼种起来难度最大,技术要求最高。什么庄稼呢?芝麻。芝麻不能像麦子和豆子那样用耧耩,也不能像栽红薯那样移苗栽,种芝麻的办法是撒,全凭人的一只手往地里撒种子。撒芝麻可不像往地里撒粪,粪撒得不均匀没关系,雨水一淋,粪肥的作用力自然就散布开了。撒芝麻也不像往院子里撒粮食喂鸡,不管你撒得多稠多稀,鸡都不会计较,鸡的嘴巴都会把粮食一粒不剩地捡起来。有的人种了一辈子庄稼,别的庄稼都敢种,就是不敢撒芝麻,担心把芝麻撒得太稠了,撒成了蚂蚁窝;又担心把芝麻撒得太稀了,撒成了白板。我们那里否定一个人时常说的一句话是:你能得不轻,你会撒芝麻吗?不会吧!我们村里每年负责撒芝麻的是谁呢?当然还是刘本山。准备种芝麻的地整好了,整得又软又细,踩上去噗噗直冒阳光。这时刘本山出场了。他的左胳膊在胸前往里拐着,架起的胳膊窝里搂着一个木制的方升子,升子里盛的是筛选出来的芝麻。他甩动右臂,每走三步,右手就从升子里捏一撮芝麻,扬手撒向土地里。他走的是大步,每一步的步幅是相等的,可以说不差分毫。他右臂甩动的频率和幅度也是一样的,后一个动作像是前一个动作的复制。远远看去,地里不像是一个人在撒芝麻,而像是一个机器人在撒芝麻。是的,刘本山在撒芝麻时真像是一个机器人在劳动,这不仅表现在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准确无误,还表现在他的心无旁骛。这时节,他心里只有土地,只有芝麻,只有土地和芝麻的结合,路上有人唱大戏他都听不见,天塌下来他都不管。可是,刘本山肯定不是一个金属或塑料制成的机器人,他是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庄稼人。他撒芝麻之所以撒得如此出神入化,是他长期实践的结果,是他的经验的积累,也有天赋的成分在里头。在我看起来,刘本山叔把撒芝麻艺术化了,恐怕比天女撒花也不差吧!
农民除了以种庄稼为主业,还有一些粮食加工性的副业,比如用黄豆磨豆腐,用芝麻榨油,用高粱酿酒,用红薯里面的淀粉下粉条,等等。这些副业生产都带有一定的手艺性,对一个人的聪明才智要求更高。有的人吃了一辈子黄豆,也吃了一辈子豆腐,也知道黃豆与豆腐之间有一道桥梁,走过那道桥梁,黄豆就可以变成白豆腐。可是,你让他自己走过那道桥梁就难了,他缩手缩脚,可能一辈子都走不过去,只能借助于会磨豆腐的能人从桥那边把豆腐拿过来。无疑,刘本山就是这样的能人。他除了在种各种庄稼方面是行家里手,在粮食的衍生产品方面也能做出花儿来。我说他是我们村的最后一个全把式,也包括他在副业生产中所展现的高超技能。举一个下粉条的例子吧。中国人都吃过粉条,但粉条形成的过程,就不一定人人都见过,都知晓。不是吹牛,本人多次见过制作粉条的全过程,对粉条生产的工艺流程了解得一清二楚。如果生产粉条的过程是一台大戏的话,我对大戏的情节、细节、主角、配角,包括敲边鼓的,拉弦子的,都了如指掌。为避免过于琐碎,也是为了避免拉长篇幅,下粉条的全过程我就不详细写了,我重点只写写掌勺者的表演。粉剂子和好了,醒好了。火点燃了,风箱拉响了,锅里的水也似开未开,温度恰到好处。这时候,掌勺者该出场了,可以往热水锅里下粉条了。好比锣鼓打过了,边鼓敲响了,弦子拉起来了,跑龙套的也上台分列两边,站好了位置,主角该登台亮相了。“主角”刘本山上台时并没有摆架子,没有摆姿势,他笑了一下,好像还有些谦虚,他问:你们谁来?——谁敢来呢?别人都对刘本山笑着,目光里颇有些众星捧月的意思,“众星”仿佛在对“月亮”说:这个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的,还是您来吧!刘本山这才把当仁不让的劲头拿了出来,说那好吧,你们都不来,我就来!他接过打下手的递上来的长把子漏勺,右脚一撩,蹬在锅台上,宣布下粉条开始。别人把做好的粉剂子往漏勺里一放,他右手操起一把木槌,一下接一下往粉剂子上捶去。粉剂子又白又胖,刚放进漏勺里显得有些僵。刘本山几槌打下去,粉剂子就变得有些软,有些柔,化成春风杨柳一样的细条状,纷纷从漏勺的漏眼里流出来,往冒着热气的锅里流去。木槌子打在粉剂子的屁股上啪啪响,刘本山把节奏掌握得非常好,似乎比钟表的跳动都准确。每击打一下,粉剂子似乎都在说舒服,舒服。舒服的结果,它们洗浴一样跳进汤泉般的热水里去了。当刘本山用木槌往漏勺里击打粉剂子时,漏勺难免有些晃动,有些闪。那么漏勺一闪,粉条们的腰肢就一闪,闪得像雾又像风,真是好看。每次看刘本山叔下粉条,都看得我目不转睛,有些向往,我想,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学下粉条,也要掌勺,在众人面前露一手。可惜呀,我一次粉条也没下过,一次勺也没掌过,就离开家乡,跑到外地去了。我不知道村里现在还有没有人下粉条,但我敢说,刘本山叔英雄迟暮,肯定是掌不动勺了。
我多次去看望过刘本山叔,对他住的地方是熟悉的。他和婶子住的是两间坐西朝东的小土屋,外间支锅灶,箔篱子隔起的里间是放床睡觉的地方。每次去他家,我都见他家门口放着一片矮脚凳,凳子上坐着一帮老太太。没错儿,老头儿只有一个,那就是刘本山,其余都是老太太。那些老太太家的老头儿都去世了,她们找不到人说话,就集中到这里说话。人是信息动物,他们需要到这里互相交流一下信息。人也是群居动物,他们需要走到一起,共同抵抗一下晚年的孤独。核心当然是刘本山,主说人也主要是刘本山。谁让他的岁数最大呢!谁让他是刘楼的活历史呢!谁让他爱说爱笑呢!谁让他一开口说笑话就能把人的大牙小牙都笑掉呢!花儿谢了,庄稼熟了,不需要再传粉。他们也有不说话的时候,一个一个沉默得像土块子。就算是土块子,他们也愿意待在一块儿。我以为他家门前跟以往一样,一去就会看到一些婶子辈的老太太,不料我们走到他家门口一看,小屋的木门上着锁,门前空空如也,一个人都没有,好像连一个蚂蚁都看不到。咦,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们想找一个人问一下,举目整条村街,从北到南,都望不见一个人。我们见街东有一家的大铁门开着,就进去打听。尚未开口,见一位老人独自在院子里的一张矮脚小椅子上坐着。我们一看,这不正是我们要找的刘本山叔吗!我们都有些欣喜,一齐走上前去,叫着本山叔,本山叔,我们来看您来了!
本山叔神情木然,好像一点儿都不感到惊喜。他的牙齿掉光了,腮帮子有些松垂。他的眼皮耷拉下来,几乎遮住了眼睛。我们看不见他的白发,因为他戴了一顶没有帽檐的黑色绒帽,把头顶和两个耳朵都包住了。他抬起眼皮把我们看了看,像是把我们认了出来,说:你们姊妹几个都来了吗?
二姐说:是哩,您是咱刘楼的老寿星,我们姊妹几个来看看您!
别看绒帽子包着本山叔的耳朵,他的听力好像还不错,他说:我今年九十四了,明年就九十五了!
我拿出一个红包递给他说:我们祝本山叔健康长寿!
本山叔一点儿都没有推辞,接过红包,装进了棉衣口袋。他脸上活泛起来,开始跟我们说笑话,说是哩,人越老越瘦。他们都说我长瘦长瘦,我也不少吃,就是不长肉,不瘦咋办哩!
这个“寿”不是那个“瘦”,我们听出本山叔是故意把寿瘦混淆,以他惯常的诙谐,在跟我们说笑话。我们都笑起来,院子里顿时笑语喧哗,喜气洋洋。
这个院子是刘本山大儿子的院子,他的大儿子听见笑声从堂屋里出来了,招呼我们到堂屋里坐。
大姐问到婶子,说怎么没看见婶子呀?
刘本山的大儿子说,他娘信了主,今天是礼拜天,他娘到别人家做礼拜去了。
关于村里一些妇女信奉天主教的信息,我以前回家时也听说过一些,知道信主的妇女越来越多,信主的队伍越来越大。据我所知,本山婶子以前并不信主,不但不信,别人动员她信时,她还有些警惕,有些排斥。不知别人是怎么动员的,她现在也信了主。这表明天主还是有一定动员力量的。信主和做礼拜,在我们村都是前所未有的新事物,让一个从事写作的人颇感兴趣。每次听到这样的信息,我都想去她们做礼拜的场所看一看,看能否搜集到一些写作的素材。但我随即想到,我的想法是出于私心,我的写作属于俗事,而她们的信仰近乎神圣,我贸然前往造访,会不会干扰到人家的礼拜仪式呢?会不会让人家受惊呢?所以我想想就放下了,一次都没去过。我还有一事不解,村里信主的都是妇女,连一个男人都没有,这是为什么呢?是不是男人都比较自信,只相信自己呢?
在刘本山大儿子家的堂屋里,我们跟本山叔聊了一会儿。以前跟他聊天,他跟我聊得最多的是“两大”,一个是大跃进,一个是大食堂。我不用跟他提什么话头,只要一开口,他必定跟我说这两个“大”里面的故事。在老人的记忆仓库里,储存的东西肯定很多。但当他从仓库里往外拿东西的时候,并不是拿到哪个算哪个,而是哪个最大,最闪光,最难忘,他就拿哪个。这表明人的记忆是有方向性和筛选性的,越是到老,筛选出来的东西就越少。还有,老人说话我行我素,总是爱重复。有些话他不管自己以前说过多少遍,也不管别人爱听不爱听,他只管说他的。其实他是说给自己听的,别人听不听都无所谓。我分析,他之所以爱拿大跃进和大食堂说事,一是他在大跃进年代躲过一劫,保全了自己的性命;二是他在大食堂眼看就要断顿的时刻,偷偷打开了大队的仓库,弄出了一些红薯片子,使得我们刘楼没有饿死人。我觉得他讲的大跃进和大食堂的故事都挺有趣味的,也挺有意思的,不妨讲给朋友们听一听。
我试着以刘本山的口吻,并试着用我们老家的方言,来讲一讲大跃进和大食堂的故事,看看是不是更有味道一些。
先讲关于大跃进的故事。
大跃进一年,大麦刚黄梢儿,小麦还没有炸芒,公社就通知我去李楼开会。我一听,头皮一麻,知道迸了,一定叫我去报产量。别的地方报产量的事我听说过,啥是报产量,就是日空儿,就是吹大气,一个比一个吹得大,差不多能把天上的日头吹下来。有一个队长年轻,留的是东洋头,他鼓着肚子吹,报了个亩产小麦四百斤。他大概觉得四百斤已经不低了,实际亩产能达到二百斤就算不错。谁知道呢,后面报产量的队长,舌头底下垫砖头,层层往上垫,都比他报得高。结果怎么样呢,年轻队长当场挨斗,一头好头发差点儿被勒光,回家拉血饼子,差点儿丢了小命。报产量的事临到我头上,吓得我心里直叫娘,我可不能去挨斗啊,不能去送死啊!我是队长,不去开会又不中,鸡拴住了膀子,怎么扑棱都扑棱不掉。怎么办呢,先剃个光头再说,省得人家勒我的头发。我的头发本来并不长,剃头的半个月到村里来一回,我每回都剃光头。这回赶上我奶奶死了,我要给奶奶守孝,一百天都不能剃头。到大队通知我去开会的那一天,我已经两个多月没剃头,头发一抓就是一大把。我心说这可不中,壶留把子让人抓,人留辫子让人拽,我的头发这么长,人家勒着可怪方便,一勒就能把我勒个面朝天。不中,我得先把头发剃光再说。正好剃头的又来了,我让剃头匠把头发给我剃了吧。剃头匠也知道我正给奶奶守孝,他说时间不到呀,不够一百天哪!我没跟剃头匠说那么多,只说头发长了刺挠得慌,你只管给我剃了吧。剃头匠下刀子之前,我在心里跟奶奶说:奶奶,您别怪孙儿不孝呀,我也是没办法呀!這样一说,我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把头发剃光了,我才敢去开会。头皮太光了也不好,太阳一照会反光,太显眼,头上爬个虱都看得见。我把我的破帽壳子戴上了,不光盖上了我的光头,还盖住了我的脸,我的眼,等于把我自己藏到了破帽壳子下面。我的意思是别让公社派来的工作员看见我,别让我第一个报产量。没想到的是,我到会场一看,去参加会的队长都戴着帽壳子。天气越来越热,眼看就要收麦,戴帽壳子是需要的。一般来说,在太阳下面戴着帽壳子,到了屋里就应该摘下来。可是呢,队长们到了屋里也不摘帽壳子,像雨后出了一大片白蘑菇一样。这帮老毛兔子,我猜他们的心思跟我一样,都怕第一个报产量,都想把自己藏起来。
公社的工作员老成大概看出了问题,他说:屋里一没太阳,二没下雨,你们都戴着帽壳子干什么,都给我摘下来!
老成一声令下,别说摘帽子了,叫你脱裤子你也得脱。一摘帽子不当紧,坏菜,我刚剃的光头一下子露了出来。我真怕我的光头晃了老成的眼,恨不能把光头缩到肚子里。老成说:开始报吧,看谁先打头一炮。
头一炮可不好打,弄不好就会打在自己头上。没一个人说话,每个人的嘴上都像打了锔子一样。我低着头往两边瞅了瞅,见他们的脖子都缩得比老鳖還厉害。
怕鬼就有鬼,痒痒就有虱,老成还是点了我的名,说刘楼的刘本山,要不你先报吧!
我的天哪,我对奶奶不孝,奶奶不保佑我,就把我推了出来。要是知道光头也能招麻烦,我还不如把长头发留着呢!事到临头,我装死也不中啊!我肚子里像有一万个蚂蚱在蹦,都在帮我出主意。你有千条计,我有老主意,反正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能第一个报产量。我说你叫我咋说哩,在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的指引下,今年的小麦长得可是太好了,我敢说,人老八辈儿都没有今年的小麦长得好。但是,要说亩产多少,我一时还真有点儿说不好。不怕大家笑话,这会儿我正在掰着手指头算哩,光掰手指头不够用,我正想把脚指头也掰上。成社长您看这样中不中——我知道他不是社长,我是给他戴高帽儿——您让别的队长先报着,我算好了马上就报。
老成说:我看你的头剃得怪光,你不是在耍滑头吧!
我说那可不敢,谁耍滑头谁是小舅子!
听见我赌咒,别的队长笑了一下。
老成说:那好吧,让刘队长再掰一会儿脚指头,别的队长先报吧。他又点了小李庄李队长的名,让李队长先报。见李队长有些吭哧,像从老鳖肚里抠砂礓一样难抠,老成又补充了一句:不要太保守哟。
李队长吭哧了一会儿,总算把产量报了出来,他没有保守,他说:我估计小李庄今年的小麦亩产能达到两千斤。
打喳子(开玩笑),两千斤哪,恐怕把麦根子、麦秆子、麦叶子、麦糠都算上,一亩地也打不了两千斤!我一听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亏得我没先报,我要是先报,非打家伙不可,因为我心里打的盘子是报一千斤。
好,小李庄生产队今年亩产小麦两千斤。老成让会计记上吧,下面接着报。看样子,老成一点儿都不兴奋,对李队长所报的产量好像并不是很满意。
看老成的脸色行事,接着各队报的产量都是一千斤一千斤地往上加。日空儿谁不会日呢,反正日空儿跟日梦一样,日来日去都是日自己。轮到我报,我报了个亩产五千斤。老成刚要让会计记下来,我说等等,不对,我还少报了一斤,亩产应该是五千零一斤。
老成说:你报的产量有整有零,看来你很讲究事实求是啊!
我说那是哩,我算了半天,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一斤一两都不能少报。
只报了亩产两千斤的李队长怎么办呢?老成的意见是,大家帮助他一下吧!
大家都明白,帮助他,就是斗他,打他,撞他的蒜瓣子。你们那时候还小,可能不知道撞蒜瓣子是咋回事。是一圈人把一个人包围起来,你推一把,我踹一脚,把中间的人撞得东倒西歪。好比一个人一开始是一头整蒜,撞着撞着,整头蒜就撞成了蒜瓣子。再撞来撞去,蒜瓣子就会变成蒜泥。人不是蒜,谁都禁不起撞。李队长淌浆了,喊着别撞了,别撞了,我重新报产量,小麦亩产两万斤,三万斤……
别人也喊:你不要装蒜,想重新报,已经晚了,你刚才是干啥吃的?撞死你个丈人!
我没动手,我吓得有点儿麻爪子。我知道,要是我先报产量,挨打的肯定是我。李队长先报了产量,等于他在替我挨打。老天爷,我不能眼看着这群疯狗活活把李队长打死呀!我大喊了一声:别撞了,省点儿劲,别闪了自己的手脖子。你们把蒜瓣子撞完了,别人撞什么!听我这么一喊,那帮兔孙才住了手。我把躺倒在地的李队长拉起来,李队长哆哆嗦嗦对我说:刘大哥,这个队长我是不当了,就是扒我家的祖坟,我也不当了。我小声对他说:不要胡说,让别人听见了,还得撞你的蒜瓣子。
都把产量报这么高,打下小麦交公粮吧。队里套上大车,用布袋装上小麦摞在大车上,车上插着红旗,小学生喊着口号,把打下的小麦全部交到了公社粮站。大食堂里连一个白馍都没蒸,小麦连上磨都没上磨,扫达扫达,全都交了公粮。我跟你们说,你们可能不信,那一年队里连小麦种子都没留。常言说:种粮不能断种,栽树不能断根,这谁都知道。可打下的粮食不够交,咋弄哩,只能顾前不顾后,顾头不顾腚,走一步说一步。
小麦都交上去了,瞎话还得继续说,日空儿还得继续日。开会时每个队长都在说,我们队是大囤尖,小囤流,粮食多得吃不完啊!席张庄的一个队长吹大气,说他们队里的食堂天天蒸白馍吃,白馍暄腾得很,一捏两头放屁。我心说,你就吹吧你,啥白馍放屁,是你在放屁,两头都在放屁。既然席张庄的粮食那么多,社员们生活那么好,老成说,那明天就到席张庄参观一下吧!
第二天上午,我们到席张庄去参观。我们一看,席张庄的粮食茓子可真大呀,那是可着一间屋子茓成的粮食茓子,里面靠墙的地方,扁着身子才能通过。粮食茓子可真高呀,把手举起来才能够到上面堆的小麦。这么一大茓子小麦,恐怕一万斤都不止吧。围着粮食茓子参观时,我悄悄把粮食茓子摁了摁,摁到一个顶手的东西,里边像是拐着一个胳膊肘子。我猜到了,这个粮食茓子是假的,只有上面铺着一层小麦,下面充填的不知是什么东西。我听见别的队长在小声说:假的,假的,蒙人的。有一个队长傻帽儿,他掀开上面铺了一层小麦的布单子,从茓子里掏出一把麦秸,说什么粮食茓子,下面是个麦秸垛。这个队长把假的粮食茓子揭露出来了,席张庄作假的人会不会挨斗呢?我们都看着老成,看他往哪儿领导。没想到老成把那个说实话的人一指,说噢,出了个怀疑派,斗他!
这次斗他,不撞蒜瓣子了,让他坐飞机。坐飞机的办法,是两个人掀起他的胳膊,掀高再掀高,掀得像两只翘起的飞机翅膀一样。胳膊掀高了,他的屁股就得撅起来,撅得像屋山一样。他的头呢,就得低下去,低得像蛤蟆要拱泥一样。这还不算,另外一个人勒住他的头发,勒得他的脸朝天仰着,差不多仰到了后脖梗子上。老成让他坦白吧,为啥要当怀疑派?
他说:我坦白,我坦白,我不是人,我连个畜牲都不如,我再也不当怀疑派了。我说实话吧,我看到的粮食茓子都是真的,那一茓子都是小麦,连一根麦秸都没有。
打马骡子惊,我在心里赶紧记住怀疑派这个新说法,琢磨怀疑派是啥意思。对啥事都不相信,喜欢挑个眼儿,耍个小聪明,就是怀疑派。我对自己说,我可不能当怀疑派,宁愿当一个信子,傻子。你说雪是黑的,我说对对对,雪黑得跟锅烟子一样。你说锅烟子是白的,我说那不假,锅烟子白得能当粉搽。
斗完了怀疑派,老成对我说:刘本山,明天去参观你们刘楼的粮食茓子。
我说好,欢迎大家到刘楼参观指导!
回到刘楼,我马上找了几个男劳力,指挥他们连夜造粮食茓子。食堂里有一个饭厅,饭厅里有各家各户搬去的桌子、椅子和板凳,我让他们把那些东西摞在一起,搭起架子,里面塞上麦秸,用茓子一圈一圈往上茓。在造粮食茓子时,我见有的社员在偷偷地笑。我说你笑什么,是不是想当怀疑派,小心斗你小子,让你坐飞机!我把脸子一抹,他们就不敢笑了。刘楼的粮食茓子造得比席张庄的粮食茓子还要高,还要大。刘楼没小麦当脸面怎么办呢,我让他们在茓子最上方铺了几床借来的被子,被子上面铺的是一层稻子。
第二天,老成带着参观团到刘楼来了,我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我给他们说笑话,打预防针,说我相信你们中间没有一个怀疑派,都是啃屁股派。有人问啥是啃屁股派?我说屁股就是腚,啃屁股不就是肯定(腚)吗!他们都笑了,说对着哩,我们都是肯定派。他们围着粮食茓子转了一圈,连一个动手摸粮食茓子的都没有,一片啧啧称赞之声。有一个队长说:刘队长,你们刘楼有这么多稻子,我看天天可以吃大米干饭肉浇头。我说那是哩,要不咋说人民公社是天堂哩!
再听刘本山叔讲关于大食堂的故事。
粮食茓子怪大,里面装的东西就是不能吃。桌子腿能吃吗?不能吃。麦秸能吃吗?不能吃。牛能吃麦秸,人不能吃麦秸,因为人没长嚼麦秸的牙,肚子也不是消化麦秸的肚子。说来说去,人还得吃粮食,吃了粮食才能活命。粮食茓子上铺的那一层稻子,要是打成大米,别说吃大米干饭肉浇头了,恐怕连塞牙缝子都不够。
熬着撑着撑到了1960年春节,大食堂离断顿就不远了。大过年的,哪有不放炮的呢?那一年过春节,连一个放炮的都没有,没有放鞭炮的,也没有放散炮的,全村冰天雪地,死气沉沉,人跟死光了差不多。过年哪能不吃点猪肉呢?别说吃猪肉了,想吃猪屎都没有。过年哪能不吃口白馍呢?那年大初一,别说白馍了,连黑馍都没有。半晌午了,开饭铃才敲响。各家各户的人踩着冰碴子,到食堂里只领回了几块蒸红薯。你们可能还记着哩,地主分子范鹤楼的老婆,就在那一年的初一上吊死了。她男人死了,她有五个孩子。那天早上她把几个孩子都打发到食堂去吃红薯,自己就在家里的二檩子上挂了脖子。她是觉得活不下去了,不吊死也得饿死,干脆自杀算了。当时村干部对她很有看法,早不死,晚不死,非在大年初一死,这不是给人民公社抹黑吗!死就死,不管她。死了怎么着,连个棺材都没有,秫秸箔一卷,就软埋了。庄东边的路上,不断有要饭的,扶着老的,扯着小的,往南乡走。他们傻呀,哪里知道,越往南走,人饿得越厉害,饿死的人越多。人走着走着,走不动了,往地上一坐,一歪,人的眼珠子还睁着,人已经饿得断了气。他们路过咱刘楼,进村要饭的也不少。他们斜撒(颤抖)着腔,走过一户又一家,说行行好吧,可怜可怜我吧,给一口吃的吧!谁不想行好哩,谁不知道行好得好哩,可刘樓的人拿啥行好哩,俺连自己的命都快保不住了,总不能端碗清水给你喝吧。肚里没本儿,难咽清水,你不喝清水还好些,喝了清水死得快些。好咧,快走吧,你们看哪里能逃个活命,就到哪里去吧。
你们知道,咱村有个姓普的哑巴,那人多铁(也有人说是“特别”二字的合音)呀,平时干活儿多舍得下劲哪,他的嘴不会说话,好像把说话的力气也用到了干活儿上,干起活儿来比一头骡子都厉害。大饥荒一来,他饿得就穰了秆子,两条腿变成了三条腿。那天他拄着一根柳树栽子(柳木棍)找到我,啊啊地跟我诉苦。他揪起自己的棉裤腿,让我看他的腿。我一看,乖乖,因为缺吃的,他已经得了浮肿病,小腿肿得明溜溜的,跟用糖稀吹的假腿一样。我跟他说笑话:普哑巴,你叫我看你的腿干什么,是谝你吃得胖怎么着!你别看哑巴又哑又聋,他看着我的嘴,就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话。他拄着棍子也站不稳,一屁股坐在冰地上,用大拇指摁自己的腿。他一摁一个深坑,深坑迟迟不能弹起来。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表示他的腿不是胖,是肿。他还张着嘴,用一根手指头一下一下往嘴里比画。哑巴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是跟我要吃的。我在队里当队长,他以为吃的都归我管着。我上哪儿给他弄吃的哩,你有嘴,我也有嘴;你有牙,我也有牙;你没啥吃,我也没啥吃;你没啥嚼,我也没啥嚼;你饿死,说不定我也活不成。但是我对他说:我知道你饿得慌,你别着急,咱们想想办法。我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让他回家把自己放到床上睡去吧。
得浮肿病的不止哑巴一个,过罢年,村里不少人都得了浮肿病。您爷,包括您大爷(指我父亲),都得了浮肿病,腿都是一摁一个坑。浮肿是饿出来的病,得了浮肿病可不得了,说得不好听一点,得了浮肿病,如果吃的再跟不上,离没命就不远了。咋办哩,不能眼看着饿死人哪!
还不到正月十五,食堂里的伙食长找我,说大哥,红薯也吃完了,今天中午再蒸一顿,明天就没啥可蒸的了。我问真哩吗?他说那还有假,不信你跟我到红薯窖里看看。我说我不去看,我怕我头一晕,眼一黑,从红薯窖里出不来。我马上找村里几个干部商量,得让食堂里的烟火继续冒下去。食堂里冒烟,人才能出气。要是食堂里不冒烟了,不做饭了,人没饭吃,靠什么出气呢!我说咱刘楼不能饿死人哪,饿死谁都不好,以后祖祖辈辈说起来都不好听,咱们这些当干部的都是罪人。他们都同意我的说法,说是哩是哩,饿死人将来落骂名。我说落骂名是一个问题,还有一个更严重的问题是,不光别人会饿死,咱们这些人也得饿死。谁都不是乌龟,不会吃风屙沫。如果食堂灭了火,断了炊,我敢说出不了三天五天,人就得饿死一大片,到时候埋都埋不及。听我这么一说,他们的脸都寒了下来,一个一个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我让他们说吧,怎样才能保大家的活命。他们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我说:谁都别看谁了,每人脸上就那一层薄皮,扒下来还不够吃一顿呢!我只好点了仓库保管员的名,让他说说吧!他说他没啥说的。我说:你也不用多说,你就说仓库里还有没有粮食吧?我这么一问,别的干部眼睛一亮,都盯着保管员的嘴,好像他的嘴就是仓库,只要他一张嘴,就有粮食露出来。保管员有些害怕,他说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难道你们要吃我吗!你们不是不知道,仓库里放的是有一些红薯片子,可是仓库门上锁着两把锁,还贴着封条,红薯片子弄不出来呀!
我之所以把村干部叫到一起商量,因为我心里有数,知道仓库里放的有红薯片子,而且一多半是发过霉的红薯片子。把湿红薯削成片子,摊在地上晒干,就变成了干红薯片子。红薯片子怎么会发霉呢?这还是大跃进跃出来的。比方说吧,东南地里有一大片红薯,红薯长得不赖,每一棵都结七八十来斤。公社骑着自行车的干部检查团到红薯地边一看,一个干部手往地里一指,要求一天之内把红薯全部出完,削成红薯片子。我看天阴得滴溜溜的,眼看就要下雨,这时候出红薯,削红薯片子,不是找着让红薯片子淋雨发霉吗?我刚说了一句天上没有太阳,不适合晒红薯片子,那个干部就劈头盖脸把我像爽秫叶一样爽了一顿,说我对大跃进的精神还是吃得不透,什么是大跃进,大跃进就是要打破常规,跟老天爷对着干。好好,对着干,对着干。结果好,刚开始削红薯片子,天就下起了雨。白花花的红薯片子,雨一淋就是一个黄点,不倒霉才怪哩!等太阳出来了,本来应该是白红薯片子,都变成了黑红薯片子。别看红薯片子发霉了,还算是粮食,也能哄哄肚子。保管员说红薯片子弄不出来,这个情况我也清楚。大跃进一来,有人岗着(吹着)共产主义已经实现,要办集体农庄。办法是,把三个庄合并成两个庄。这三个庄就有咱刘楼,还有马桥和小李庄。把小李庄的人一分两半,一半迁到刘楼,一半迁到马桥。小李庄腾出来,办青年突击队,和养猪场、养羊场、养鸡场。这场那场倒是办起来了,结果是养猪猪瘟,养羊羊死,养鸡鸡飞,啥都养不成。还有两个庄,只有一个粮食仓库,仓库放在了刘楼。仓库是土地改革时没收的地主家的房子,号称大堂屋。大堂屋又高又大,里面很宽敞,很适合盛粮食。大门上锁着两把锁,锁上的钥匙由两个仓库保管员拿着,一个保管员是刘楼的,别一个保管员是马桥的。只有两个保管员都来到仓库门口,仓库的大门才能打开。这还不算,还有一条更麻缠,那就是两扇大门对缝的地方,用一条白纸斜着贴了一个封条,要揭开封条,两个生产队的队长必须同时到场。一切都等不及了,必须想办法打开仓库的门,把里边的红薯片子弄出来。
保管员说,他没办法,反正犯错误的事他不干。
我说:别吭气了,你没办法,我有办法。你们把犯错误的事都推在我身上,坐监我一个人去坐,还不中吗!人命关天,我不能见死不救。今天后半夜,我以拍三下巴掌为号,你们都到仓库门口集合,等着从仓库里往食堂弄红薯片子就是了。
我的办法是,找一截铁丝砸成铁片子,插进另一把锁的屁股门子里一捅,就把锁捅开了。门上贴的封条怎么办呢,我把一条毛巾弄湿,捂在封条上的下半截,把封条和封条下面的浆糊都浸湿,然后轻轻一揭,把两扇门的其中一扇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往外倒腾红薯片子时,因为害怕,也是因为天冷,每个人都浑身哆嗦,哆嗦得跟筛糠一样。我说弟兄们把骨头放硬一点,不要散了架子。我一开口,也哆嗦得收不住,差点把一口牙哆嗦到肚子里。
过了几天,马桥的队长和保管员过来,要跟刘楼的人平分红薯片子。打开仓库的门一看,他们惊得眼珠子都快要掉下來,咦,红薯片子怎么只剩这么一点儿!我说这我可不知道,门上落着锁,还贴着封条,连个苍蝇都进不来,红薯片子怎么会少呢,是你们记错了吧!他们说不对,这里边肯定有鬼。我说,你们说有鬼,那你们就问鬼去吧!
霉红薯片子不能煮茶,只能磨成面蒸馍。用霉红薯片子面蒸出的馍又黑又苦,不能在嘴里品,一品就想吐。得赶紧用舌头扁扁,咽到肚子里去。食堂的馍洋火盒也好,吃馍像是吃苦药也好,别管咋说,刘楼的食堂没有断顿,刘楼的社员总算有口饭吃。
还有一个事儿,你们可能不知道。秋天队里收豆子的时候,老师带着小学生到地里搞复收,拾豆子。小学生拾的豆子拿到学校里去了,在学校的操场里晒,打。豆子打出来后,老师问我怎么处理,是不是交到队里。我没让他们交,说先放到学校里吧。学校没有茓子,他们就把豆子放到课桌的抽屉肚子里去了。后来有一段时间,反瞒产反得厉害,角角落落、鼠鼠洞洞都搜到,但谁都想不到去学校搜,那些豆子成了漏网的豆子。在最紧要的时候,那些豆子用上了。人为啥会得浮肿病呢,是因为吃不到豆子。我让食堂的炊事员把豆面和红薯片子面掺到一块儿,擀成面条,下汤面条儿给大家吃。大家吃了汤面条,得浮肿病的人就好了,反正刘楼没饿死一个人。
刘本山再次提到我父亲,说我父亲虽说是1960年夏天死的,但不是饿死的,是拉肚子拉死的。再说那个时间大食堂已经解散了。
我说是的,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已经记事了,我们从来没说过父亲是饿死的。
再次讲完了大跃进和大食堂的故事,本山叔突然有些悲观,他说:你们这次回来看我,再回来就不一定能看见我了。
我赶紧说:不会的,不会的,您一定能活到一百岁。
真哩吗?
我说没问题。我看您的身体状况,不但能活到一百岁,还能超过一百岁呢!等再回来的时候我们再来看望您!
2018年11月26日至12月13日早上五点
完成于广西北海。之前还去了山东东阿
责任编校 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