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观再生视野下江淮传统圩田生态智慧的继承与发展

2019-07-24 01:48
中国园林 2019年6期
关键词:组团新城景观

邱 明

戴代新*

1 困境:新城建设语境下传统生态智慧的失语

在江淮地区悠长的人地相处历史中凝结了众多人地和谐共处的生态智慧,其中最为瞩目的当属圩田系统。圩田是一种在浅水沼泽地带或河湖淤滩上通过围堤筑圩、开沟渠、设涵闸,从而围田于内、挡水于外的水利田[1],是基于人对特定自然环境深入的认识,以生态系统为核心、以生态过程为重点、以满足人的合理需求为根本形成的整体人文生态系统[2],系统各要素恰如其分地发挥着作用,整体如有机生命体,协调共生。

随着中国城镇化的推进,江淮圩区即将崛起一座座新城。本质上来说,当前这种如火如荼的人居环境建设活动与先民筑圩分水土的出发点是一样的,都旨在本不适宜居住的土地上向自然谋取生存空间,追求幸福安居。传统生态智慧是农业社会经验的总结,而新城建设转变了传统的土地利用方式,由此带来了诸多挑战:首要的是大量农田被置换为建设用地,地表径流下渗量锐减,洪涝灾害风险加剧[3];其次建设活动对于自然环境的破坏不可避免,致使区域生物多样性降低[4];相较于过去,居住人口激增使得传统农业社会低密度的聚居模式不再适用[5]。面对传统生态智慧失语造成的窘境,如若土地利用转型过渡不当,将会打破原有圩田整体人文生态系统的平衡。

传统生态智慧对今日圩区新城建设是否仍有借鉴价值?针对此问题,本文梳理总结了传统江淮圩田系统景观再生的动力学机制,在此基础上对其进行适应性发展,借以指导圩区新城建设直面土地利用方式转变带来的种种挑战。通过安徽舒城杭埠新城案例进行落地探索,进一步明确具体规划设计策略与方法,验证圩田生态智慧指导新城建设的科学性与可操作性,为传统生态智慧在今日的再生提供实例借鉴。

2 继承:传统江淮圩田系统景观再生的动力学机制

2.1 传统江淮圩田生态系统特征

在长久的历史演进中,中国古代先民循天时、依地势,将起初“水来土掩”的简单生存策略逐步凝练成为“天人合一”的生态智慧,使圩田不再仅仅是应对水患的水利设施,而成为一个水、地、人要素耦合的系统,持续不断更新,保持稳定存在。

2.1.1 灵活的水资源时空调配

传统圩田由圩堤、河渠和涵闸三部分组成,三者互为补充,以解决地势低洼地区水资源时空分配不均的问题。其中圩堤是圩田系统的核心,起到分隔水土的关键作用。修筑时注重分级分区调配水资源,最外围大堤是第一道防线,会加高夯厚,将整个圩区连成一个整体;内部圩堤会依据地形高差修筑分级圩堤(又称戗岸)[6],使得洪水仅能进入少数几戗,不至于一时间将农田全部淹没。这种层级结构显著增强了圩田系统的抗灾韧性[7]。

河渠是圩田排灌、滞涝的关键,承担着田间运输的任务。分为圩外、圩内两部分,圩外河渠的作用是排、引、调、航,圩内河渠的作用是蓄水灌溉及排洪滞涝[8]。河渠需要在保证土地利用率的同时,追求效能最大化,如通过布置不同形式的河渠,尽可能增大与田地的接壤面,提高水土交互作用的效率,从而提高排涝能力[9]。

涵闸、水车等水利设施则起到了调度作用,涵闸是圩田系统的控制开关,借助它人们能根据堤内外水文状况的变化,调控整个系统的排灌进程与水旱状况。而以水车为代表的水利设施有效提高了圩田系统的排涝效率,因为江淮地区水网密布,洪涝季节圩田内外水位相差无几,仅仅依靠自流排涝是不够的。

2.1.2 高效的土地利用方式

圩堤种植是圩田土地利用方式重要的一环,具有固堤、生产、生态、欣赏等多种功能:树木扎根于圩堤中,具有强大的固土功能以抵御雨水对圩堤的侵蚀,圩区居民甚至会预先种植树木培养土壤紧实程度,经年累月后再连接、增筑构成圩堤[10];种植的桑树或各类果树,以及可用于编织的芦荻及可食用的茭菱等[11],能够产生经济效益;再者,圩堤复杂的林层结构和农田一起形成林田生态群落,水陆边际效应明显,生物多样性丰富[12];此外,正如宋代杨万里诗“古来圩岸护堤防,岸岸行行种绿杨。岁久树根无寸土,绿杨走入水中央”,即描绘了郁郁葱葱的圩堤构成圩区视觉景观的图景。

2.1.3 与圩田共生的传统社区

生命财产安全得到保障,生产劳作才能得以展开,圩田系统对于传统社会体系的影响体现在社区聚落形态、风俗文化和管理体制等方方面面。聚落形态方面,由于圩堤地势高、能避水患,圩区居民往往“绕堤而居”,郭巍在研究萧绍圩区时指出,存在孤丘聚落、塘堰聚落和溇港聚落3种聚落体系[13],反映出圩区居民借地利、尽人力争取生存空间的发展脉络;风俗文化方面,安徽巢湖周边圩区的居民如今还会将坟冢设置于圩堤之上,既有出于避免水患的考虑,也反映出圩田系统与圩区居民的生老病死紧密相连;管理体制方面,圩区居民会根据住所与圩堤的距离或私有田产的分配多少维护圩堤的劳动量[11],还设置圩长制度,承担监管圩堤修葺、维护等职责[14]。

2.2 经济-环境-社会系统耦合作为圩田景观再生的关键

再生原属生物学术语,形容生命机体的一部分在损坏、脱落或截除之后重新生成的过程,自20世纪90年代开始作为一种规划设计理念,强调景观达到动态平衡的机能,在不同情况下,体现出适应、弹性、恢复和生长等具有生命系统特征的反应机制。戴代新曾对西方景观再生理论进行过梳理,并结合东方哲学思想构建起景观再生的理论框架,指出景观再生研究包含生态理论智慧与生态实践智慧2种范式,理论智慧要求景观再生的系统过程应体现整体人类生态系统的特征,实践智慧要求深入自然进行自反式观察、理解人类自身与自然的关系[15]。

圩田景观之所以能够适应洪涝灾害、不断协调发展,关键在于其经济(农业生产)-环境(生态系统)-社会(农作社会)3个子系统的耦合并产生了综合效益(图1)。譬如圩堤保护土壤养分免受雨水冲刷,促进农业生产[16],同时圩田作为次生湿地,是众多动植物的栖息地;经济树种的选种还能为居民提供额外经济收入,同时树种根系具有固土功能,能保护圩堤免于雨洪侵蚀[17];圩田保障了圩区居民的安全,同时圩区居民又自发地维护圩田,在抗旱御涝的紧要关头,会自发形成临时性的团体,合力修葺圩堤以御水旱[11]。对于自然而言,物质与能量在格局中的高效流动保证了生态系统功能的实现[18],对于人类而言,切身的利害关系又驱使人类自觉成为系统的维护者。3个子系统耦合发展,持续为整个圩田系统的良性循环提供动力。

因此,应对圩区新城建设的挑战,应着重关注圩田系统耦合关系的物质载体及其空间格局,如圩堤、生物群落等。一般而言,区域实现土地利用方式的转换是渐进式的,涉及自然环境、经济结构、生活观念等多方面的过渡[19],为此存在不同的土地利用优化模式,根据响应关系对规划不断做出调整[20];然而新城建设需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土地利用方式的置换,造成生态系统缺乏缓冲的时间。相较于乡村,城市土地利用更为集约、人口密度较高、人类干扰强度较大,短时置换将造成巨大的冲击。生态安全格局理论认为景观空间中存在一系列关键性的点、线、局部或其他空间组合,构成了时空量序格局,对于维护与控制生态过程具有关键性作用[21]。由此可见,圩区新城的再生规划设计,首要的是保存圩堤及堤内水系所构成的生态格局骨架,在此基础上将其作为新城规划的空间框架,构建经济(新城建设)-环境(生态文明)-社会(宜居社会)系统的新平衡(图1)。

3 发展:基于圩田景观再生机制的新城建设

安徽舒城杭埠新城是江淮圩区新城建设实践中的一个典型代表,其毗邻巢湖西畔,位于杭埠河、丰乐河及小南河3条河流交汇地带。由于城乡经济发展不协调等原因,新城建设前杭埠地区的圩田河渠淤泥挤塞情况严重,垃圾与灰水的肆意弃置与排放减弱了水体水动力,加之外围圩堤堤防标准低下、维护管理不足,致使多年来雨洪季节洪水屡屡破圩,洪涝灾害成为杭埠建设新城面临的首要问题。杭埠新城最初的规划设想,未认识到圩田系统的价值,计划将圩堤全部推倒,仅依靠提升堤防标准,机械地应对洪涝灾害。因此,提出将原有圩田系统适应性融入新城开发建设的策略(图2),基于原有圩田的空间模式和系统构成,协调新城建设需求,从水、地和人3个维度发展传统圩田景观再生机制。

图1 圩田整体人文生态系统景观再生的动力学机制

3.1 “治水”——倡导基于圩田系统的低影响开发

新城建设导致土地不透水面积增加,使得地表下渗量减少,加剧了洪涝隐患,因此新城防洪基本原则应是继续贯彻传统圩田分级分区的策略,基于圩堤、河渠、泵闸构建城市洪涝管控体系,实现雨洪多级、分散控制,延缓洪峰出现时间、减弱城市排涝负荷。

3.1.1 保留圩堤构建防洪体系

以形成层级圩堤格局为目标,选择性保留、增筑圩堤。外围强调提高堤防标准,内部强调协调城市路网,形成分洪戗,从而提高城市抗洪防涝能力。杭埠新城规划中,其外围圩堤将全部保留,并按照杭埠防洪工程专项规划将防洪标准从近期30年一遇提高到50年一遇。对于内部圩堤,因为杭埠地区的圩堤基本为东西走向,因此会在南北方向与新城道路存在较多交叠。在这些节点处,圩堤与周边土地的高差基本在3.5~4m左右,新城道路可通过抬高、高架等方式搭接到圩堤上,将圩堤纳入新城路网之中。得益于此,杭埠新城内部圩堤能得到最大程度的保留,仅需在北部增筑一段便能使新城圩堤全部连通,形成16个分洪戗,即使城市遭遇严重雨洪险情,水患也能控制在各戗之内。

3.1.2 多级水网滞纳雨水

新城建设削弱了土地吸纳雨水的能力,相较于从前圩区原有河渠需发挥更多滞纳与输送雨水的功能。因此在杭埠新城规划中,首先清理河渠淤泥以提高河渠滞纳能力,并在此基础上构建城市多级水网体系。如图3所示,第一级为城市河道以及郊野自然湿地,如杭埠新城的丰乐河与杭埠河,以及基于现有大型库塘建设的郊野湿地公园,城市积涝最终将排至其中;第二级为现状河渠及环戗水系,上承第三级水系的汇流,输送下排至第一级水系;第三级为各戗内部的生态明沟或雨水花园等生态滞留池,它们如毛细血管一般汇集滞留城市建设区内部的地表径流。各级水系互相连通,一般状况下三级水系水位最高,二级次之,一级最低。水系交界处设有止流闸,防止雨洪季节倒灌。平常时期地表径流就地滞留,雨洪季节河渠滞留雨水,减轻河道泄洪压力,同时将过量的雨水迅速输送外排至河道,保证内部雨洪安全。

图2 杭埠新城土地利用规划图

3.1.3 合理分区加速排涝

工程技术的进步使得圩区新城能更多依靠工程手段加速积涝的外排,形成抽排、自排、自然下渗相结合的城市排涝体系。在杭埠新城规划中,根据各河渠排涝能力划定了3个排涝片区,每个片区均设1处排灌站,位于二级水系与杭埠河、丰乐河交界处,各泵站抽排量与自排、自然下渗量相协调。具体排涝流程为:居住单元内的雨水及生活灰水经由各戗内部的三级水系排放至基于现状河渠及环戗水系形成的二级水系,在这里积涝得到充分下渗;与此同时,仍然富余的积涝通过自排、排涝泵站抽排,以及流入城市周边自然湿地涵养等方式消除。

3.2 “营地”——发挥圩田生态系统服务效能

圩田土地的主体功能是农业生产,经营土地的宗旨是获得稳定、可观的收成;圩区新城建设转变了土地利用方式,意味着土地的生产功能弱化,转而成为新城居民“生态-生产-生活”的三生空间。在全球环境恶化、极端气候频发的大背景下,土地经营应能促进土地可持续,使人类系统与生态系统得以长期健康共处,通过对环境施加积极正向的影响,追求高效生态系统服务[22]。

3.2.1 保护圩堤植物,提供支持性生态系统服务

生态重要性评价结果显示,以农田生态系统为主的圩区,圩堤是其中生物多样性最高、林层结构最为复杂的区域,生态重要性等级最高。以圩堤作为未来新城生态格局的骨架,有利于新城生物多样性的保护。在杭埠新城规划中,被保留的圩堤为新城提供了近55hm2的绿地,这些绿地生长着大片长势优良的枫杨、构树构成的自然林与次生林,是众多乡村鸟类与小动物的栖息地。规划中还提出了小动物通道的概念,在城市交通设施上预留出供乡土动物通行的通道,以此减少城市道路对原有动物活动的干扰。

3.2.2 保护库塘湿地,提供调节性生态系统服务面向径流管控、雨水净化等目标,新城绿地系统应兼具韧性强、维护成本低等特点。杭埠新城原有大量库塘及湿地,它们的形成既有生产需求也有地势原因,如今可作为天然的滞洪绿地,发挥调蓄雨洪、净化径流的作用。规划中临近丰乐河的库塘被保留,并设计为郊野湿地公园,连同新城外围防护林带与再造林区,形成环绕新城的生态屏障;新城北部有一逾40hm2的绿地,城市重要的排涝水系从其内部流过汇入丰乐河,是新城生态安全格局的重要节点。因此规划并未将其定位为一般的公共游憩公园,而是作为城市滞洪公园,充分考虑景观的洪水适应性(图4),设计了完整的滞洪、行洪过程。

3.2.3 构建圩堤城市绿道,提供文化性生态系统服务

过去圩堤上的空间仅仅承担交通及居住的功能,然而随着新城开发,堤上空间被联系整合,是圩区新城潜在的重要公共交往空间。杭埠新城规划基于圩堤网络构建了城市绿道,基本实现了全城堤上空间的贯通;同时以生态教育、自然游憩、户外运动等主题策划了不同堤段,设计了丰富多样的公共空间。未来堤上空间将成为圩区新城极具地域特色的城市空间,是圩区居民开展各项游憩活动、感知城市的重要场所。

图3 杭埠新城水系分级示意

3.3 “结社”——建设依托圩田空间结构的开放居住组团

对于圩区居民而言,新城建成后圩堤从“立命之本”转变为“安居保障”,这首先是因为圩区新城所能容纳人口数远远超过了农业生产时代,像过去一样集中居住于堤上空间躲避水患并不现实;此外,圩堤内的土地不再用于农业生产,出让了大量空间,与此同时现代工程技术整体提高了城市各项防洪能力,能够有效保障圩堤之内空间的安全。这些原因综合影响之下,将形成新的聚落形态与社区关系:圩区居住空间从圩堤之上转移到圩堤之内,聚落形态从顺应圩堤的线性形态转化为由圩堤界定的组团形态。

依托圩田空间结构的居住组团,外层圩堤作为居民游憩交往场所,内部空间供居民居住与工作。这种类似细胞的组团形态是依托原有圩田空间模式的创新,它具有以下优势。1)有利于城市空间的活化与邻里交往的激发。传统居住组团是内向性的细胞,内部的组团绿地位于组团中心,组团与组团之间缺乏联系;新的空间模式将生活必要的服务设施设置在组团内,将游憩活动空间置于组团周边,能加强组团之间的联系。2)有利于城市公共空间的合理布局。每个组团大小适宜,外围环绕城市游憩绿道,每一位新城居民在日常生活圈内抵达城市游憩绿地的成本是公平的,这促进了社会空间分异的消解与居住区内外的融合。3)有利于景观资源的充分利用。利用环绕居住组团的渠道和圩堤建设蓝绿交融的景观系统,为居民提供了接近自然、放松身心的自然空间网络。4)有利于城市防险避灾空间的规划。以细胞组团为单位,能够更精准地进行防洪避险规划,如在每个组团的圩堤上划定专门的紧急疏散区域,预先配齐紧急物资。

4 结语

约翰·莱尔(John Lyle)曾以漂浮的种子比喻人对土地的开发利用,只有对生态系统规律具有深刻理解的开发建设才能扎根于土地,形成稳定存在的“有机生命体”,才能协调适应土地的发展变化,进行自身的更新再生[23]。当前圩区新城的建设活动,一味强调土地开发带来直观的经济增长,忽视经济、环境、社会相互制约的客观规律,造成人地关系紧张、生态安全格局破坏的后果。本文认为解决这一困境的有效途径是实现景观再生,强化生态系统适应、恢复与生长的机能,而这一切的前提是持续的再生动因及与之相匹配的再生机制。对于传统圩田生态系统而言,以追求洪灾下的安居为动因,环境-经济-社会子系统的耦合是圩田景观再生的持续动力源。对于圩区新城建设而言,尽管圩田智慧原本是为了指导农业生产,与现代城市规划目的有一定的差异,但借鉴其协调组织水、地、人的方式,基于已有的圩堤空间格局,使新城重新构建3个子系统的耦合与平衡成为可能,从而建构适应洪涝的新城景观。

本文提供了我国传统生态智慧通过适应性发展应用于当代人居环境建设活动的实例,传统生态智慧仍是蕴含巨大价值的宝库,作为中国先民人地思想的凝练总结,值得规划设计师在未来的实践中继续挖掘,给予其新的生命力。

图4 杭埠新城北湿地公园洪涝适应性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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