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树华
姚亚男
刘 畅
康 宁
绿地是指有植物覆盖的土地,具有生态改善、休憩娱乐、景观美化、文化传承、健康卫生以及防灾避险诸方面的功能,但这些功能在绿地发展过程中未能均等、同步地引起人们的重视。虽然植物和自然环境有益健康的功效在东西方历史上都得到人们的认可与应用,但健康卫生作为绿地的重要功能之一,则是在英国等西方国家产业革命后,为应对城市人口过度集中、空气质量严重下降、传染性疾病流行等城市卫生问题,通过带状绿地等形式进行城市绿地系统规划,以大伦敦规划为代表,重视并应用绿地的健康卫生功能。但随着医疗技术的发展,绿地的健康卫生功能逐渐被人们忽视。现代社会中随着人们竭力追求生活舒适,生活环境进一步脱离自然,以及人口的老龄化、压力的增大化等问题逐渐显露,绿色植物疗愈力、园艺疗法以及绿地的健康卫生功能再次成为研究与实践关注的热点。
近些年来,国内涌现出一系列绿地健康功效相关的综述性研究,2011年,郭要富、金荷仙等人综述了植物环境对人体健康直接和间接的影响[1];2016年,王琼等人综述了绿道这一特殊绿地类型的健康价值[2];徐磊青分析了社区绿地、康复花园等形式的绿地在减压和注意力恢复方面的功效[3];陈筝等人利用荟萃分析,综述了建成环境对于心智健康方面的影响,包括在“主观恢复性综合评价、情绪效价、情绪唤醒度和认知能力”4个方面的作用[4]。2017年,李韵平等人从健康的历史线索追溯了城市公园这一类型绿地的起源与发展,综述了城市公园在改善城市卫生、提升社会健康方面的作用;李志明等人梳理了国外包括绿地这一形式的开放空间研究进展,综述其影响公共健康的方式,将其概括为“促进体力活动、提升社区凝聚力、减缓精神压力”[5]。2018年,姚亚男将绿地促进公共健康的机制概括为提供生态产品服务和促进有益健康的行为两方面[6],舒也等人总结了绿地的五感途径,并综述了绿地的心理保健功能[7];彭慧蕴,谭少华将公园绿地影响健康的机制概况为“缓解精神压力、鼓励体力活动、促进社会交往”,并构建了以使用者行为模式为中介变量的理论模型[8]。绿地之于人体健康的功效是深刻而广泛的,故本文旨在系统梳理绿地之于健康的具体功效和发挥作用的机理,并在此基础上提出绿色医学的设想。
绿地有益人体健康具有广泛的实证支持,国内外均有多项研究表明,居住在绿地条件较好的环境中,自我报告的健康状况更好[9-10],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1)长寿与死亡率。
绿地在生理健康方面的功效是多方面的,首先绿地积极影响人的寿命。根据日本学者Takano2002年的调研,在控制年龄、性别、婚姻状况、社会经济状况影响后,居住在步行可达绿地附近的城市老年人更加长寿[11]。加拿大的公共卫生调查也显示,随着居住区绿地的提升,死亡率随之降低,尤其是与由呼吸系统有关的疾病引发的死亡率关联性最强[12]。
2)肥胖。
Ghimire等人发现,在美国森林占地比率高的区县,居民肥胖指数较低[13],Kim则发现更多林地斑块和连接良好的景观格局与儿童BMI指数呈负相关[14]。芬兰的人口调查也显示,居住在远离可用绿地或海滨的城市区域,会增加超重的风险[15]。
3)心血管疾病、糖尿病。
Tamosiunas在立陶宛的调查显示,公园使用者中心血管疾病和糖尿病患病率显著低于非使用者[16]。Richardson在新西兰的调研显示,绿色空间可用率超过15%的社区,居民患心血管疾病的风险较低[17]。此外,有大量森林医学的相关研究结果显示,在林间步行有利于心血管健康,降低血糖水平[18]。
4)神经-内分泌-免疫系统网络。
神经系统可以释放神经递质,进而影响内分泌及免疫系统,内分泌系统亦会通过激素来影响神经系统和免疫系统的活动,而免疫系统通过细胞因子反馈给神经系统和内分泌系统,多个系统协同工作,共同维持人体的健康。
日本学者针对“森林浴”(Shinrin-yoku)开展了多年的研究,证实了森林环境与都市环境中人体的自主神经系统活动的不同[19-20],交感神经活动减弱,人体更加放松。在森林中行走可以显著降低应激激素——肾上腺素和去甲肾上腺素的水平[21]。经过森林浴之后的被试NK细胞活性、数量及其他免疫系统参数优于对照组[22]。绿地虽不能直接等同于森林,但相较于城市的“灰色基础设施”,绿地可以说是城市中最贴近森林的存在,再有Thompson以唾液皮质醇作为应激反应指标,发现绿地量与其密切相关[23],Rodiek对老年人的研究中,也发现使用花园进行户外活动的老年人相较室内活动,其唾液皮质醇显著降低[24],一定程度上支持了绿地对内分泌系统的积极影响。
瑞典学者的调查显示,绿地与压力相关的疾病存在相关关系,使用城市绿地频率、时间更多的居民自我报告的压力相关疾病就越少,而绿地的距离和无障碍设计会影响人们的使用[25]。美国威斯康星州的调研显示,临近绿地的居民其心理健康状况更好,在控制个人、邻里特征差异的情况下,绿地与心理健康仍有较强的联系,且绿地对压力、抑郁、焦虑的影响相似[26]。另一项针对生活在不同绿地条件下双胞胎的压力、抑郁、焦虑的研究显示,绿地与这些负面情绪呈负相关,尤其是可减少抑郁[27]。
在绿地中活动,被证实能够有效改善自尊和情绪[28],包括散步、钓鱼、骑行、划船等在内的多项活动均带来了自尊的改善;情绪方面,愤怒、困惑、抑郁、焦虑有所减少,且5min的短时间轻度绿地活动效果更好[29]。尤其是对于儿童来说,绿地是其户外活动的重要场所,积极影响其情绪健康[30]。
绿地内的社会交往活动,影响个人的社会适应能力;同时绿地作为公共政策,是社会支持的一种,对于社会整体的凝聚力、安全性也有一定的影响。
1)社会交往。
绿地条件更好的社区,除了自评健康结果更好之外,邻里之间的满意度也更高[31]。绿地为人们的社会交往活动提供了机会,能够减少孤独感,提升个人适应能力和幸福感,对老年群体来说尤其重要[32]。
2)社会安全。
绿地被证实与犯罪率密切相关,建筑周边环境的植被水平与犯罪率成反比,其理论解释可能在于绿地增加了“监督者”,同时减少了暴力犯罪的心理驱动[33],但绿地对社会安全的影响存在两面性[34],一般认为视野开阔的绿地可能会减少犯罪的发生[35],反之,郁闭的绿地很有可能是滋生犯罪的空间。
绿地的健康功效是综合的,涉及生理、心理、社会3个维度,这3个维度并非各自独立,而是相互影响,比如在绿地中活动,缓解了心理上的压力、焦虑、抑郁,可以减少一些由心理问题引起的诸如疼痛、无力感等躯体症状,同时,躯体症状的缓解,也会减少心理上的沮丧等负面感受,增加社交意愿等。其作用机理可概括如下。
人类的进化历经百万余年,在城市出现以前的漫长岁月中,人类的祖先与其他动物一样一直生活在自然之中。人类的四肢、大脑、感觉器官都是为了适应自然环境而逐渐进化发展。毋庸置疑,自然是人的最基本属性,现代科学所探讨的人类对自然环境的诸多反应,包括感觉、认知、行为等,都具有遗传进化基础。围绕着这一基本共识,20世纪70年代后涌现出了一系列相互关联的理论和假说。
1975年,英国地理学者杰·阿普尔顿(Jay Appleton)在第一版的《景观体验》中提出了对后世影响颇深的“瞭望-庇护”理论[36]。阿普尔顿认为捕食是人类的最基本的生存需求,而早期人类进行捕食的最佳环境,需要满足前方既有开阔的视野,可以洞察猎物的一举一动,后方又有一定的遮蔽,可以保证自己族群不被暴露。虽然农业革命后的现代人类已经基本不需要在草原上进行原始狩猎,但大脑深层仍然保留了对这种环境保持着积极的反应。在“瞭望-庇护”理论的启发下,后来的学者又补充了“诱惑-冒险”和“秩序-错杂”2对受人类偏爱的环境特征[37]。1982年,2位美国学者做了这样一个实验,他们招募了一些不同年龄的被试者,让他们在观看完5种不同景观环境的幻灯片后进行偏好打分,这5种环境分别是沙漠、非洲稀树草原、热带雨林、温带落叶林和针叶林。结果表明,非洲稀树草原的偏好分数最高。而非洲正是现在学界公认的人类起源地,非洲稀树草原也被认为是人类祖先赖以生存的环境,这一实验结论现在通常被称为“稀树草原偏爱假说”[38]。此后,来自华盛顿大学的学者在另外一个实验中也得到了相似的结论,他们测试了被试对不同树形的树的情感反应,结果表明伞形树引起的积极情绪最多[39],而非洲稀树草原上树木的主要形态即为伞形。以上的种种假说可以用一个更为基础的假说进行整合,那就是“亲生物假说”。“亲生物假说”由美国生物学家爱德华·威尔森在1984年提出,威尔森认为人类对自然生命体的喜爱是一种内在天性[40],这种天性对人类的生存进化具有积极意义。后来,社会生态学家斯蒂芬·克勒特(S.R.Kellert)对亲生物假说进行了面向建筑与环境设计的演绎[41-42]。“亲生物假说”被学界广为接受,许多关于景观偏好的研究[43-44]都是以此为基础展开的。
我们可以说,人类自诞生以来,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充满绿色植物的环境中度过的,并且形成遗传基因:绿色植物能够给人体带来健康,人们可以从植物中获取平静,看到绿色植物后心灵会得到慰藉,同时,人们有回归自然的情感[45]。在以绿色植物为构成要素的绿地中,能够满足人们回归自然的基本属性。
绿地中的自然要素尤其是植物,可以改善环境条件,提供生态产品及服务,有益于人的健康,表现在如下几点。
1)改善空气条件。
绿地中的植物可以通过光合作用吸收二氧化碳释放氧气,一定程度上也可以吸收、吸附污染物[46-47],绿地中的水景如瀑布及植物可以增加空气负离子浓度[48-49],降低空气含菌量。对人体呼吸系统的健康有着直接影响。
2)改善环境热舒适性。
植物通过蒸腾作用可以增加空气湿度,加之其遮阴作用,夏季可以降低局部环境温度,减少城市热岛效应,常绿植物在冬季可以遮挡寒风,调节小气候。
3)减弱噪声。
通过植物表面对噪声声波的反射与吸收,在绿地内部,可以营造静谧的环境,金邑霞等人发现乔木、灌木、地被结合的绿地植物群落的降噪能力最强,且“乔木和灌木交错的种植形式在降噪效果上优于灌木在前、乔木在后的排列式种植”[50]。
天空、阳光、植物、水景,绿地中的这些景观要素能够带来丰富的感官刺激,由眼、耳、鼻、皮肤、舌感官接受环境信息,经过神经系统在人的大脑中产生综合印象。
绿地中的光线、色彩、形态带来视觉上的刺激,带来生理和心理上不同的反映,比如红色的鲜花让人感觉活泼热情,橙色刺激人的食欲[51]等;风雨与动植物带来诸如松涛阵阵、雨打芭蕉、莺歌婉转、流水潺潺之类听觉上的享受,这些自然环境的声音被证实有一定的应激恢复作用[52];很多植物挥发物具有特殊的香气,刺激嗅觉的同时发挥不同的生理效应,比如薰衣草的花香镇静安神[53],杉木的挥发物具有杀菌消炎[54]的作用,梅花的清香能够让人放松,带来优雅的感觉,桂花香气对人的注意力、记忆力、想象力有一定的促进作用[55];植物的叶、花、果、枝干、石材、流水,不同的质地与温度,能带来丰富的触感;一些瓜果园圃栽植的水果、蔬菜、香草,则可带来味觉上的盛宴[45]。
适量的身体活动是保持健康的重要基础。成人每周至少应进行半小时以上的中等强度的身体活动[56],儿童则应每天进行1h以上的中等强度以上的身体活动[57],相较于室内活动,户外活动被证实有更高的满意度和满足感,让人更愿意重复进行[58]。绿地则是户外活动的重要场所,良好的可达性、精心的设计可以鼓励更多的步行行为[59-60],园艺活动还可起到对身体机能的恢复作用[45]。
1)神游与冥想。
接触绿地,感受植物蓬勃的生命力,能够激发人们对自然的向往和热爱,感受到与其他生命的联系。中国古代造园思想中蕴含着可居可游胜于可望可行的观点,实际是强调了人与自然深度互动的重要性,而互动的最深层次便是与自然进行精神层面的交流。“神游”是一种经常被现代人遗忘,但却非常高层次且有益身心健康的体验方式,中国古典园林中移天缩地的山水营建、盆景与赏石,日本禅宗庭园中的枯山水等都为欣赏者提供了丰富的精神体验。
2)植物的人格化与心理暗示。
植物的文化寓意可以使人产生丰富的联想,例如菊花象征隐士,莲花象征君子,还有许多有趣的花语,对于人们的心理感受而言,都有着潜在的影响。
光合作用是绿色植物将大气中的二氧化碳和水分在太阳光作用下转化为碳水化合物,因此,光合作用是将太阳能转化为生物能的途径,植物是进行光合作用的生物体,我们可以说,植物是能量之源。
日本松尾英辅等从人身心健康角度提出植物具有不可思议的能量[61]。意大利Stefano Mancuso等从实验角度提出植物具有智能,并提出如果把解决问题的能力定义为智能的话,植物的智能远在人类之上[62]。世界不少古老民族都存在树木气功疗法,例如南印度就有树木疗法(Tree Therapy)的习俗。佐藤文彦基于数十年研究实践指出,树木具有心灵和情感,同时具有气场,并提出实施树木气功疗法的具体方法[63]。
当然,对于树木的能量和气场及其在园艺疗法、森林康养等方面的利用有待进一步研究和验证。
通过上述绿地之于健康功效与机理的研究,作为现代医学(西医)与中医的辅助医疗手段,在此,我们将以绿地为介质的对慢性病、精神性疾病与障碍等具有疗愈功效、能够防病于未然的理论与实践方法称为绿色医学,提出如下绿色医学的提案(表1)。
1)绿色医学的概念。
白色医学是以西医、医药、医疗器械以及白大褂等为其印象,又被称为战时医学,是以给战争中负伤士兵治疗为目的的医疗手段发展而来。基本上相当于修理已损坏的机械一样,属于唯物的思维方式。当今,白色医学成为先进国家的主流,但从人类历史的长河来看,它只有数百年左右的历史,与其他科学技术一样,并不是万能的[64]。
表1 西医、中医与绿色医学的对比
与白色医学相对,以园艺疗法、森林康养、芳香疗法以及食物疗法等绿色植物疗愈力为主体的绿色医学论不仅可以作为白色医学的补充,而且可以作为现代人一种健康的生活方式,亦即绿色健康生活论。
成为绿色医学基础的植物,特别是食用植物、药用植物、芳香植物等,从遥远的太古时代,当人们还生活在森林中时,长期被日常使用,并传承至今。经过长期历史的验证,属于世界共通的文化遗产。从人类发展史来看,绿色医学占据压倒性的主流,具有足够的信赖性与智慧性。
2)绿色医学的视角。
与白色医学不同,绿色医学必须具备:多样性视角(diversity)、整体性视角(holistic)和生态性视角(ecology)。
3)绿色医学服务对象。
绿色医学服务对象主要是老年性疾病、慢性病患者、精神与心理性疾病患者、亚健康人群以及康复性疾病患者。当然,绿色医学对于维持健康人群身心健康状态以及防未病具有效果。
4)绿色处方。
在美国华盛顿,有一位医生组织了多位医生,制作了华盛顿公园地图,他们给患者开的药方就是让他们走进公园,走到户外去,到自然中去。同样,在园艺疗法实施过程中,园艺疗法师会根据不同参与者的身体状况选择不同的植物种类、园艺操作内容。这些给患者与参加者选择的植物、操作内容以及在绿地中的散步路线就是绿色处方。
为了使绿地更具有健康卫生功效,必须从绿地功能、使用对象、植物种类选择、设计手法以及养护管理等各个环节与方面进行考虑;同时,还要根据使用对象身心健康特点制订利用程序与计划;此外,在使用具有健康卫生功能的绿地时,配备特殊指导人才,例如森林康养师、园艺疗法师等是十分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