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无知者姿态：公共艺术“游牧”腹地现场的方法与实践

曾令香 Zeng Lingxiang

1 欧靖雯、陈霄、林炜镟、唐雪、彭孝琳 缘 包裹艺术 2014

一、热潮背后

艺术乡建已成为时下的热门话题，这是个很好的现象。一方面说明我国在现代化转型过程中把目光焦点开始投放到中国的大格局、全域思考的纬度，放到了大历史视野下城乡统筹整体关系中，放到了中国民族性与国民性的内涵探索中，实现资本能量向乡村的转移，这是一件符合我国当下国情、时代发展和具有政治正确性的事。另一方面也说明了我国当代艺术创作走过了几十年的画廊经济、在遭遇资本泡沫后正在经历一种转向：在从白盒子美术馆模式走向真实的社会现场与社会问题的新尝试。

但当我们把艺术乡建放到国际视野来看时，它追随着两条重要线索：一是中西乡建运动；二是20世纪60年代以来社会介入为主的当代艺术发展。中国艺术乡建和当代艺术创作的转向，似乎在有意叠合这两条线索，开始走向社会、走进社区、走到乡村。

然而，在近十年中国艺术介入社会的热闹现象中，我们也不难发现，艺术在融入社会的路径和方式上，呈现良莠不齐的现象。有将社会现场（尤其是乡村）当作资本伦理下的他者、新的市场，通过艺术或绑架艺术为资本寻租，从而实现房地产泡沫破裂后的资本避难，为资本寻找新的利益增长点。出现以艺术作秀，来制造噱头达成商业目的，又简单粗暴地将乡村“城市化”的现象。有的让艺术成为实现知识分子“香格里拉想象”的借口，用艺术等综合手段让乡村成为实现知识分子构建“理想国”的试验田。有的让社会现场（乡村）成为第二块画布，成为艺术家彰显个性的新载体……这些问题很显然暴露了部分艺术家作为文化生产者在遭遇现场时的身份和姿态诟弊：主体性和本体性的失位。有些艺术家或知识分子在资本的驱动下丧失自身和乡村现场的主体性，以精英分子的高位逻辑，去制造种种无视乡村自身问题和乡村价值的暴力行为。

因此，艺术如何面对现场的姿态和方式成为重要问题。每一个现场，都是地缘、历史、文化、政治、经济等紧密结合的现场，是具有自身全局性和结构性的。现场同时是生长性的生命体，其在时空梯度中沉淀生长并具有差异性、综合性和整体性，是具有本体诉求的现场。例如，乡村现场，一系列的制度（土地、物权、户籍身份、国民福利待遇等）、自然环境、生产手段、国民素质、业态、收入差别、礼俗与伦理等因素会综合架构一个个具有自身逻辑的现场，每一个因素都像一种能量，相互纠缠博弈，形成现场的综合效能。艺术介入现场无视这些能量，会难以避免强势姿态。如若以谦虚的认知姿态，即以“无知者”的姿态，去调查—学习—研究—转换这些能量因素，并找到问题和影响问题的主要效能，结合艺术家的亲身体验，建构真实的人与人、人与物、人与现场的联系，获取现场独特资源。针对独特的问题，会确保艺术创作的独创性可能，确保当代艺术创作的观念力度和现实情感的饱满度，以及语言的针对性和创新性，规避艺术形式的趋同化。以无知者的姿态，还会在现场规避为艺术而艺术，倡导打破艺术孤岛现象，以学习者的姿态，联合社会学、人类学、三农学者等跨学科、跨专业、跨领域的力量，分析现场，更整体判断现场，从而更全面地去服务现场。以无知者的姿态，强调艺术本体的有效性和有限性，强调艺术的社会性服务功能，强调当代艺术创作的在地性、公共性、互动性和独创性。

二、腹地现场与田野创作的“游牧”

巴蜀地带作为一个地缘共同体，属盆地结构，西接世界屋脊，群山环绕，水土丰茂。由于其地缘特性，巴蜀之地正如中国之“腹地”。自古以来，也因为其被群山围绕而相对封闭性，但其相对独立的地缘特征使其保留了较好的农耕原住民的原乡文明和大量的乡村。受二战时陪都、“三线建设”等重大事件影响，以及由于长江的便利，巴蜀腹地又有效地叠合了东部工业化、现代化的进程，实现了完整的乡土文明与现代工业文明的超链接，并留存了大量工业文明的痕迹。因此，当下巴蜀腹地保留了丰富的历史文化肌理和多样的社群结构。

出于公共艺术专业教育改革探索与教育面向社会、面向现场实现“产学研融合”理念的需要，2014年西南田野创作社成立，社员组成以四川美院师生为主。西南田野创作社针对腹地现场进行田野调查，以社会介入的艺术态度进行了大量的参与式在地创作。西南田野创作社选取被公认为人类学、考古学最基本的研究方法，重在强调对社会现场“直接观察法”的实践与应用，突破当下虚拟世界营造的“二手经验世界”的限制，来建立真实地解读现实之最佳渠道并构建起一个理性认知模型，形成一个批判性的起点和理解框架，从而在较全面地了解现场的空间、材料、社群、人、文化与现实问题等情况后，获取在地创作的重要基础和契机。田野创作倾向于一种立足于现场的轻松的创作方式，但又规避于简单的大地艺术样式的再现或堆砌，并试图以一种对话或关系美学的诉求来亲切地面对现场，无论从观念的产生、场所的选择、材料的运用到作品的形式等，都力求根植于现场、生长于现场，从而作用于现场。

四年多来，西南田野创作社并未接受任何委托，不刻意寻求商业资助，以“游牧”的方式，活跃在西南腹地的九龙半岛工业遗址、中山古镇、丽江束河古镇及许多乡村，连续开展了各种国际工坊和系列田野创作；让当代公共艺术介入西南腹地，不仅是以物化的艺术形态对物理空间的改变，还是以事件化的艺术形态展开与人、与社群的对话，向社会提问。“游牧”是一种轻介入，是对资本过重权利的逃离和回避；是一种寻求地方差异化资源和全面认知腹地特色的方法。“游牧”更是一种轻快而绿色的当代艺术创作方式和美学生产方式。

三、方法与实践

西南田野创作社带着公共艺术教育和学术研究的目的，在与腹地现场的相遇中，常以“无知者”的姿态尊重场所；不追求创作高大上的永久性作品；不求刻意改变环境和他人；但求以行动为地方、为原住民呈现不一样的关于文化、历史、环境，以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思考；尝试让学生获取一种全新的视角观看真实的世界和社会现场，看到传统与当下文化价值，并由此滋生自身与社会现场实在的关联和解决社会问题的切身责任感。

2 曾令香、侯林楠、余显开 乌托邦：激活的工业心脏 综合材料 2017

基于这些不是目的的目的，西南田野创作社走进腹地现场时，一般会以这样的步骤开展工作：第一步，听空间；第二步，听人；第三步，田野综合调查；第四步，在地创作。

“听空间”阶段着眼于对腹地现场的物理空间的观察与分析，从尺度、材质、结构、路径等角度运用系统性方法进行空间考察与感知训练。一般情况下，为了方便进入状态，社员们会先开展“一根线”或“一个圆”的练习，运用当地唾手可得的材料在自己感兴趣的空间里做一根线或一个圆。经过这个练习，大家会迅速放下包袱，融入到当地空间中。这种训练，我们开玩笑地称之为“空手套白狼”或“空间魔术”，强调身心建立对地方景观、地理环境、素材等直观的了解，强调搭建人与物、人与环境的关系，得出直观范式和关键词，从而形成研究的基点和视角，消除二手经验的干扰。

“听人”阶段则强调通过与原住民的交流，收集地方故事、口述史、地方习惯、礼俗、节气风情、业态构成等人文讯息和精神内涵。这个阶段会采用身份互换的游戏方式，促进社员与原住民的沟通。要求大家两人一组配合，但每个人必须完成以下几点：1.选择一家原住民进行采访调查，了解他们的身份及职业特点；2.与其中一个原住民身份互换半天或一天，换衣服并结合其空间场所拍合影照（要求动作及表情平静、突出衣着变幻及原住民空间为主）。这一阶段比较关注构建人与人的关系。

经过“听人”的训练，社员们会信心大增，迅速与原住民打成一片。在此基础上，再系统性地开展综合性田野调查，对现场进行公共空间的物理性“解剖”和精神性“解剖”，关注人与地方社会的关系与整体认知，形成谱系，得出结论。这些结论成为在地创作的观念出发点。原生性和多样性的问题特质，在田野综合调查的阶段经历反复论证和分析后明确出来，会引发在地创作的在地性、原创性和丰富性。

到了在地创作阶段，西南田野创作社会分组展开，运用公共艺术的创作方法论，运用“采·集——共·生——对·话”的思路，注重创作的在地性、公共性、艺术性和互动性。“在地性”是指创作的核心关怀、选取的创作元素，以及所用材料要就地取材、信手捏来，关注创作与地方场所空间及人文价值的密切关联；“公共性”要求公共艺术家不只是艺术家，不先入为主，不贪恋个人风格彰显或图像经验的生硬再现，关心创作对在地公共空间的尊重，对公共理念和公共价值的倡导，以及为社群和社区服务的意识；“艺术性”立足当代艺术的审美范式，推崇社会介入理念，强调文化研究的理性态度、观念的力度、现实关怀的情感饱满度，以及语言运用的智慧度和审美性；“互动性”力求作品与场所从人文内涵到语言运用上的互动和喜闻乐见特点，强调作品观念的可达性、人性化，以及作品的公众参与性和开放性。

在地创作会运用关系美学理念，强调通过合作机制，建构作品与场所的对话关系。创作规避停留在简单的大地艺术造型迷恋和装饰美化上，注重将创作融入人与物、人与人、人与社会、以及人与自然的关联中进行跨界融合与多元互动的美学生产方式尝试。

多年来，西南田野创作社在实践中逐步积累了一定的艺术策略和经验。从类型上，田野创作社的腹地在地创作一般分为原生策划、内容制造和空间激活三类。从目的和内容上尝试了以下10类：

1.共同体塑造。通过艺术性的策划共同体故事会、朗诵会、早餐会、研讨会、工作坊、社区农场、排演社区戏剧等，来强化社群共同目标，凝聚共识和价值，提高社群对公共事务的热情；并因共同体价值而促进社群有效的自我管理与自我改造能力。

2.记忆保存。通过重组记忆来重塑平等意识、集体记忆与社会记忆，通过艺术化的博物馆、故事馆、时光记忆馆，以及家族相册、家谱、新地方志、档案馆、口述史，成立社区记忆中心等形式，为地方共同记忆凝聚和保存服务。

3.创造力训练。实现艺术驱动民艺与非遗活化、新器物美学、DIY等方式，来有效联动腹地社群公众的参与，激发腹地社群的创造力，凝聚腹地智慧。

4.特色营造。经过考察，发掘地方特色，以艺术的方式，调动社群一起来发明节日、新民俗、新菜肴或社区名菜、地方器物等，策划这类活动的价值不仅在于文创效益，而且会有效地促进腹地社群人际关系的亲密与互助。

5.民主机制推进。通过各种艺术形式的对话与沟通，推进社会民主，促进社会关系的平等，促进社群公民自愿交往与平等互动，建立起论辩的理性、批判的能力并提升人文质量，提升公众对私利的超越能力，改变对公共利益的认知。

6.宽容力促进。通过艺术创作与互动交流，改善社群对创新创造的包容能力、对陌生事物的学习能力，以及对陌生人的友善和尊重等。

7.生活品质提升。运用艺术，彰显审美化的生活文化、在生活的各个领域建立友善、亲密环境，让劳动价值的尊重提升，对环境进行针对性提升改造等。

8.业态活化。艺术触及地方业态，运用艺术创造力带动地方业态的创造性。

9.生命教育。艺术与哲学、人类学、社会学等跨界联动创作，关注生命话题，促进健康的生命理念塑造。

10.价值观重塑。通过系列的活动和创作，让地方原住民对家乡有正确的认知，获取自豪感。

以上这些策略在具体的腹地现场实践运用中，会针对现场在地性诉求，交叉灵活内化为各种形式和手段的创作实践。以下将挑选几例来阐述田野创作社实践的理念、方法与路径：

1.《流动美术馆——老物件儿》。作品发生在重庆中山古镇，创作调查了整个古镇街巷各家庭中珍贵的老物件，用他们的方式让物件成为展品，让老物件所在的家庭房间成为美术馆。手写邀请函，张贴海报，引得所有的游人和当地的居民来挨户寻找、参观……他们巧妙地运用了“流动美术馆”这个概念及形式，促成人们重置一个古镇的感性经验，并形成开放式、参与式古镇场所特性的揭示，同时作者在美术馆志愿者般的身份扮演过程中，完成了他们对现今快餐式旅游的一种轻松的批判。同一地点运用地方记忆保存的方法，还有比较喜庆的作品《缘》。社员们讨来红绸布将当地最古老的石桥捆扎了起来，桥面上巧妙地做成了许多漂亮的绣球结（婚俗里常用）。恰到好处地以包裹艺术的形式，充满仪式感，凸显了当地每年七月初七99对新人走过该古石桥的风俗文化记忆。

2.《一粮架的繁华商品》是西南田野创作社在云南束河古镇的创作，运用了纳西族农耕文化的图腾标志青稞粮架，像在收获季节晒粮食一样，密密麻麻地挂满了从古镇各个角落收捡来的各种便捷消费品空壳。它们在丽江干净的天空背景下，色彩鲜艳夺目，很是热闹，成为当地人和游客络绎参观的风景。作品以一种景观化的方式完成一次对纳西族传统农耕文化的追溯和完型想象。运用这种微观批判的社会介入方式的创作还有《东巴家园》等作品，西南田野创作社社员们与络绎不绝、自愿参与的纳西族原住民、游客、客栈老板等在待建空地上，用垃圾场扔弃的纳西原住民老房子的构件搭建了15米宽30米长的两个巨大的东巴文字（纳西族语言）“家园”。这种游戏般的活动，似乎就是在建筑一个新与旧、传统与现代、内与外诗意共存的思考与梦想。

3.《工业心脏》是2017年元旦前后在荒弃的冷冻厂里，通过艺术与科技、声光电与工业旧机器场景的巧妙结合，打造的一场可呼吸、有生命的沉浸式、乌托邦式的工业文化体验艺术秀，开放性地融入了观众的在场参与，以一种象征性和波普式的方式，在呈现工业历史记忆的同时，表达了对我国工业转型以及现代性问题的思考。此后这个场所引起了政府的重视，现在已顺利转变为喜马拉雅书店及文创园。作品《cao火车》是在重庆市九龙半岛黄桷坪铁路社区三角道，撷取了公元1952年6月13日中国建国以来第一条铁路成渝铁路在这完成的历史事件，面对逐渐萧条的社区现状，策划了一场为这条铁路举办了66岁生日聚会为由的“cao火车”艺术节，有“在地艺术互动”“铁路剧场”“铁路故事分享会”等丰富内容。举办后引起了线上线下数万“火”粉的共情参与，让地方铁路社群记忆成为九龙半岛的一张文化名片，该现场也变成了旅游打卡点。

四、结论：美学生产与意义建构

西南田野创作社在腹地现场的实践，是一种当代美学生产方式的尝试。在秉持“无知者姿态”去面对腹地城乡现场，是一种对现场主体的尊重和对艺术本体的客观认知，在社会介入的理念和对话美学、关系美学的话语建构中，注重对现场价值尤其是乡村价值的彰显，是对地方多样性文化的价值呵护，对中国当代艺术创作原创性和丰富性贡献在地性经验。西南田野创作社多年的“游牧”，探索艺术以跨界融合的方式、多元的手段，浸润在腹地现场大地中；并在资本化、现代化的城乡现场，尤其是乡村建设中，寻求生态文明建设和文化复兴背景下的原乡意义建构。当代乡村建设，除了经济和科技带来的力量之外，在城乡统筹整体思考视角下，在全球化语境中，在礼俗等传统文化基点上探索意义建构，也许是更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