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生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任渡舟养成了这样一个习惯:打开一罐啤酒,要把啤酒的拉环扔进啤酒罐里,然后再喝完这罐泡着拉环的啤酒。他很懒,不想多扔一个拉环。可是多扔一个拉环会死吗?
不,少扔一个拉环才会死。
终于有一天,任渡舟把最后一口啤酒一饮而尽的时候,也把里面的拉环吞进了肚子里。
他很冷静。穿好衣服和鞋,带上手机、钥匙和充电宝,还没忘洗把脸,然后就像西施那样捧着自己的胃,下楼发动了汽车,奔往医院。
医生说,你得手术,还要住院,你有家属吗?有人替你签字吗?
任渡舟说,没有。他家里除了他就只有一只猫。
医生把他推进手术室了。
任渡舟有一只雪白毛皮的猫,短腿,小耳朵,一只眼睛黄色,一只眼睛蓝色,是一只曼基康,很贵,买来的时候就花了他两万块。“啊,我住院了我的猫怎么办?我的猫!”他在心里呐喊。
猫大概听到了手术台上主人的心声,心电感应般地爬上窗台,用短小的右前爪拨拨拨,拨开了窗户的机括。一阵浩荡的晚风吹来,那是夏夜特有的,既闷热又柔软。带着野草清香的晚风,让它想起亘古以前,它那些还没有被驯化的祖先,在森林中,也是这样的傍晚,它们茹毛饮血、杀人如麻,那些自由自在的光阴啊。
它纵身一跳。窗外,是十六层楼高的深渊。
然而猫只是跳到了窗外安放空调的小阳台上,再从自家阳台出发,连跳三个阳台,惊险无虞地逛够了,现在,它脚踩的这个阳台之上的窗子正开着,它跳了进去。
猫知道这不是自己的家,自己的主人在家里从来都不怎么说话,而这个房子里的女的,正气急败坏地打着电话,好像是在教训着谁。猫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是它知道它想夺窗而逃已经来不急了,它被一把摁住,然后它听到女人说:“哇,小家伙,你哪来的啊?从天上飞进来的吗?”她对着它发出惊喜的大笑,听上去既开朗又邪恶。她的脸整个地贴过来,她还敷着一张黑色的面膜。
猫很害怕,反身给了她一巴掌,她的面膜掉了,露出一张还算漂亮的脸蛋。
她满屋子追打它,一边追打一边笑。猫从来没有遇见过人类这样的情绪反应,自己的主人从来都是高兴就是高兴,生气就是生气,但是主人已经有好久都没有高兴或生气过了。
她怎么能既生气又高兴?
最后猫和她都力气耗尽,各自缩成一团,睡了。
任渡舟在医院清醒过来,他搜索枯肠,想找个人去家里看看他的猫。可是没有。没有一个适合的人。他只是一个孤独的单身宅男,父母已经去世,没有兄弟姐妹,自从来了北京,和老家亲戚的联系也一概断了。他不喜欢交朋友,也没什么爱好,所以球友、歌友、驴友、自驾友他都没有。连酒友也没有,喝啤酒都是自己喝。自从在前公司里和老板吵了一架,并且把几个拉架的同事也得罪了之后,他揚言恨透了那间公司,连“同事”这种关系也灭绝了。
他就像一只自生自灭的KIWI鸟,只能生存在某一块特殊环境的大陆,没有翅膀,不会飞,只能走。
不不不,他不全像KIWI鸟。起码他还有网友!也就是手机微信上的那几十个人。
但是这些人大多天南地北的,没有人可以及时赶来拯救他的猫咪。医生让他至少住院三天,三天对于他和他的猫来说都是度日如年。他决定从医院逃跑,把患者服换下来,手背上的针头拔掉……屏息凝神,趁走廊里没有护士……
他终于来到大街上了,再过一条马路,就是他单身宅男的狗窝了。走走走,快点走。啊,夜晚的街边还有宠物店开着呢,他看了看灯火通明的店堂,赫然发现一只白猫,特别好看,一只眼睛黄色,一只眼睛蓝色,怎么那么像包子啊?猫正在被修毛、剪指甲,陶醉在猫咪世界的大保健里。包子!
他走进去,听到猫主人和店员的对话。
店员:“真乖,几岁了?”
猫主人:“……五岁了!”
店员:“看着不像啊,以为很小呢。”
猫主人:“看着小!白毛显年轻嘛。”
店员:“以前在哪里做护理呢?其实可以考虑我们店,离得近。”
猫主人:“好啊,那就办张卡,我们粉扑看来很喜欢你噢,以后都由你来给它做。”
什么?五岁?显年轻?还粉扑!哪来的这么娘里娘气的名字?任渡舟被惊气得忘了说话,到这时才猛然惊醒。“开什么玩笑,它是个公猫,你叫它粉扑?”
猫的现主人丁园园抬起头来,笑了笑说,“呵呵,这不关你事啊。”
从那天起,任渡舟每天都和丁园园联系,有时候是打电话,有时候是微信语音,有时候在电梯口堵她,只为了要回来他的包子,也就是现在的粉扑。但是他看上去真像一个死乞白赖的追求者。丁园园呢,也许她正享受其中,她每次都笑呵呵地说,“你说猫是你的,你得拿出证据啊。”
任渡舟终于找到一张抱着猫的自拍照,丁园园却说,怎么能证明这只猫就是粉扑,天底下长成这样的猫多了去了。
但是对于猫来说,不论是丁园园还是任渡舟都算是好主人。他们同样很爱它,很慷慨也很友善。丁园园和男朋友长长的一架吵了三天,现在终于吵完了,以男朋友送花请饭作为结束式,粉扑再也不用听她在电话里训人了。丁园园的男朋友是一名医生,他总是很忙以至于常常因为忙而惹怒女朋友。三天前,他本来打算和女朋友一起去看电影,没想到又来了一个吞下啤酒拉环的男人需要手术,所以,打电话给女朋友请假,结果吵了一架。女朋友吵架本领一流,从来不会“发挥不好”。
任渡舟思念自己的猫,一腔幽怨无处排解,就在微信发朋友圈,贴了好多猫的照片。有一个叫水珠的人来点赞,她总是给他的朋友圈点赞。水珠,她是谁呢?他已经记不起来了。水珠的头像是一只粉色河马,以单身宅男的经验判断,头相是自拍的一般长得很丑,头像是自拍但只有半张脸或一只手的一般长得更丑,头像是卡通人物的往往是美女。暂且认为她是美女吧,他们最近常常聊天,聊猫的事。她说,猫会自己回来的,别担心。不知怎么就说得远了,他说起他每天晚上睡前要喝一罐啤酒,她问:“你睡不着吗?”他说不是的,只是想喝。她说:“噢,大概喝一罐啤酒就能做一个美梦吧。”
他笑了笑说:“你真可爱。”
恋爱的起点是,男人夸女人美丽、可爱、聪明。
女人习惯了这样的夸奖,爱上了这个夸她的男人。其实女人真应该好好检视自己的恋爱,你是爱上了某种夸奖,还是爱上那个男人本身。
而恋爱的终点是,女人哭着质问这个男人为什么不爱她了。
任渡舟后悔自己对小淑所做的事,包括他的无情,他的自私,还有他的冷漠。小淑,他的前女友,那天来公司找他,要和他谈一谈,他说,“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我们结束了,结!束!了!你听得懂吗?”
那时候的他真的一点风度也没有。
小淑站在公司门口哭着,后来她就消失了,啊,她终于不来烦他了,这很好,这很好。
然后他看到蒙在白单下的小淑。他的女朋友,或者说是前女友,就这样死了,居然是为了他而死了。他真的很自责,从那天起他和这个世界的某些窗口就关闭了,慢慢地他成了一个宅男,甚至班都不去上,在家帮人做设计维生。
每天晚上喝一罐啤酒,撕开拉环,像撕开伤口。将拉环从锡罐小小的洞口投进去,就像投进没有声音的井里,然后喝光这一罐又酸又苦的带着泡沫的液体,似乎在潜意识里渴望把自己毁灭的东西再打捞回来。
“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水珠说,“你希望喝掉那个拉环,割伤自己,作为赎罪。”
丁园园和男朋友去吃饭,她说:“喂,你想吃什么?”他说:“你点,点你喜欢吃的。”于是她将他和她都会喜欢的菜点了一桌。
她吃了一会儿发现,他还在看手机,并且发现,自己居然也是一边刷着手机一边吃的,他们两个就像……就像拼桌的客人。她忍不住了,说:“你干吗不吃?有那么忙吗?”
“是很忙啊,晚上还有手术。”他抓起筷子吃了几口菜,“得早点走。”
“你没吃饱呢吧!”她说。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喜欢韩国菜。”他说。
她怒从心头起:“你不喜欢韩国菜为什么不早说,你早说我们就去吃别的啊,干吗这么委委屈屈压抑自己啊?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在吃饭,你是不是当我是死人或者空气吖?”
医生抬头看了看她,说:“因为你喜欢吃韩国菜啊!”接着又说,“如果我说我不吃韩国菜,我们这场架早在一小时前就可以开吵了。我怎么做你都不会满意。”他站起来走了。
她坐在满桌食物前发呆,一直发到天黑了,星星亮起来。
什么星星啊,城市被光害污染,抬头看到的只是霓虹灯的闪烁。她还记得大一的时候,她去参加一个心理学实验,作为受试者,她和另外十九人被分到一组。这个实验的周期很长,有三个月。每天下午固定的时间,他们二十人就被带到固定的房间,每人拿一个沙包,往筐里投,站的距离分别是,十米和三十米。
实验结束的时候,她才知道除了他们二十人,还有另外二十人被分在另外一组,训练项目一样,只是他们一直站在二十米的距离投掷。
最后实验的结果是,她们组的成绩很好。
这个实验是想证明,重复不断地学习是不太有效的,高效率的学习是重新测试自己。就像投沙包,站远一点,再站近一点,会比永远站在固定地点练习的成功率高。
是不是爱情的道理也是如此呢?不要假设这个人是永远爱你的,不要假设他会一直迁就你并且无条件地喜欢你,不要假设他没有尊严,爱你他便一辈子属于你,当你进入这种假设,也就是失去爱人的时候啊。
爱情,是互相的适应,永远不是去改变对方。
丁園园抚摸着猫,她给它起名叫粉扑。它洁白、崭新、美丽。它闭上眼睛,天地间就不再有珠宝,而它的皮毛又把这珠宝深深地淹没。
它的主人想必也是如此被它安抚疗愈的吧。能够被这么美丽的生命追随,活在世上的辛苦也会减轻不少吧。
丁园园抱着猫,来敲任渡舟的门。
“你的包子。”她说,“以后记得把窗子关紧。”她把猫交回给任渡舟。
水珠说:“我们来开视频吧,我想看看你的包子。”
任渡舟看到了水珠,的确没错啊,头像是动画人物的女孩往往都是美女。她有着鹿一样善良的眼睛,清秀如远山的眉。他觉得她似曾相识,但又说不出在哪里见过。她并不是从前的同学、同事或者邻居、熟人,她是一个在他记忆深处存在过,后来被忘记,现在又重新出现的女孩子;是垂下绳索,将他从深深的啤酒锡罐里打捞出来的人。
“学会忘记吧,就算是厚脸皮也好,因为,人不能永远生活在自责中啊。”水珠说。
而此时,丁园园坐在医院手术楼外的长椅上,她想打一个电话给医生,但是她制止了自己。
就这样一直等到他出现吧。
爱是你终于可以放下你的身段。
爱是偶然,必然,遗忘,接续,以及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