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国
当秦霍铺好屋顶上最后一把麦秸时,这个秋天的最后一个太阳就坐上了骊山山头。秦霍学着太阳的样子,坐到屋脊上,抽出腰间的烟锅,在光脚背上磕几磕,金属与骨头碰撞的声音,很好听。秦霍扭一把烟叶,摁进烟锅,点火,轻轻吹几口,狠狠吸一口,青色的烟雾从鼻孔里悠悠钻出,在眼前氤氲。
霞光如火,铺满了整个西天。骊山苍郁,宛若一匹矫硕的骏马,鬃毛凛凛,昂首扬蹄,在霞火里奔腾。秦霍的眼里似也燃起浓烈的霞火,终于受不住,将目光收回屋顶:平整又散发着麦香的麦秸,是他一把把从麦田里割起,一把把揉下穗子上的麦粒,一把把捧到山上晾晒,又一把把铺上来的。
烟锅里的烟叶烧完了,秦霍随手又在光脚背上一磕,一粒火星落在脚背上,有点儿疼。秦霍轻轻一抖,火星滚到屋顶上,升起一丝淡淡的青烟。秦霍扑上去,拣起,狠狠一捏,身上出了一股冷汗——火星要是把屋顶给烧着了,那还了得?
三个娃在屋前打闹起来。这几个小东西,一闹腾起来就什么也忘了,笑啊叫的,跑啊追的,害得他们的祖母不停地叫骂,叫他们当心滚下屋前的山沟里。秦霍脸上笑着,心里却盘算开:今年没有时间了,等明年一开春,就造土坯,在屋前围一个院子,那样,娃们在院子里就是闭着眼翻筋斗也不用担心了。院子建好后,种什么树呢?一阵风吹来,秦霍不由得浑身一凛。面前的骊山,也微微冷瑟起来。
第一次住进真正意义的屋子里,还是全新的溢满麦秸香的屋子,娃们不愿睡,继续疯。老娘也兴奋异常,破天荒没有心疼灯油,咧着干瘪的嘴看着笑着。婆姨抱出最好的柴草,往屋中央一放,说起火驱湿。秦霍骂婆姨败家,却主动凑上去点火。火苗蹿起。秦霍也猛然蹿起,冲进厨房,端出一盆水往火苗上一泼。一家人都惊住了。秦霍喘着粗气,拍着胸口:“好险,火苗蹿起来是能把屋子烧着的……”老娘和婆姨立时也后怕起来。娃们却笑起来,笑这几个大人胆小鬼:这么高的屋顶,神仙也烧不着啊。
秦霍让娃们站到面前,板下脸:“新房子不是窑洞,得千万千万防火!往后,除了做饭点灯,谁都不可在家起火!”娃们懂事地点点头。
娃们终于睡下,秦霍叫婆姨把灶间检查一下,看有没有还没燃尽的柴草。婆姨照做。秦霍终究不放心,都躺上了床,又起身,舀一瓢水泼到灶膛里的灰烬上。
秦岭的风一起来就不停下。一整夜,骊山这匹骏马都在疯,奔來跑去,还一个劲儿地嘶鸣。黑暗里,秦霍美美地躺在满是秋日阳光味道的被褥里,虽然累,但不想睡去,大睁两眼,听老娘、婆姨和娃们高高低低的鼾声。鼾声里,秦霍听出他们从没有过的安心。
早晨起来,秦霍打开松香扑鼻的板门,举头一看,这一夜,骊山变了容颜,天也完全进入了冬的模式,灰蒙蒙的,冷凛凛的。
吃了早饭,秦霍就拿起铁镐在屋前忙起来,他要把这里开垦得尽可能大,开春后让院子足够大。秦霍满头是汗,索性脱下老棉袄。
“此屋谁人所有?”
秦霍抬头一看,是两位官人,骑在马上。
“是我的,官爷,才建成呢。官爷请屋里暖一暖,吃点儿热茶。”秦霍放下镐,就要为前头的官人牵马。那人却用马鞭一拦:“始皇陛下兴宫阙,骊山上下三百里,不得居民。”
秦霍不由一凛:“官爷,我……我……”
“阿房宫万世之宫,千秋之功!天黑之前,统统搬离!”两匹马绝尘而去。
秦霍裹紧老棉袄,看着自己的屋子,好半天才愤愤地说:“除非先杀了我!”
天黑了。关上门,娃们还想疯,一看爹娘和祖母的样子,就老老实实上了床。秦霍在紧闩的门上又抵上长凳和扁担,上了床,又下来,在灶膛的灰烬上泼两瓢水。
风愈加疯狂,风里还有雪粒子打在屋顶上的沙沙声。秦霍不敢上床,端一条小凳子,倚着抵门的扁担,坐下。他不想睡去,却不自觉地睡着了。
秦霍猛然醒来,屋里已是一片火海,他想叫老娘、婆姨和每一个娃,却叫不出声。
秦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他只记得当他将两个娃从火海里拎出来准备再冲进去的时候,屋顶就整个地塌下来。他抱着两个一动不动的娃,仰天大哭。与此同时,一队人马,手举火把,大笑而去……
数年后,也是一个冬夜,月黑风狂,主动参加修建阿房宫的工匠秦霍站在他当年的屋基上,也是埋葬他妻儿老母的地方,看着骊山上下一座座灯火辉煌的宫殿,冷冷一笑,点起一把火——据说,项羽就是在火起时打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