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霜霜 毛晨钰
在《安魂曲》中文版主创分享的活动现场上,影评人、编剧史航问演员倪大红:“为什么在演了《都挺好》,获得了各种认证和荣誉之后,没有急着接更多的影视剧,而回到舞台上来演《安魂曲》?”倪大红回答说:“因为《安魂曲》确实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作品,而且这次能有这样的机会和雅伊尔导演、在座的以色列的大师合作,所以我很珍惜。”
这是一部关于死亡的剧目,由被称为 “以色列良心”的剧作家汉诺赫·列文(Hanoch Levin)在绝症折磨中编剧、导演完成:一位老人正扒拉着算盘,抱怨小镇上的人都攥着小命不放,导致他的棺材店总是亏损时,他的妻子倒在了他眼前,生命进入倒计时;一位赶着马车的车夫,努力地想插入乘客间的对话,倾诉自己儿子去世的悲伤,却总被打断;一位17岁的母亲,抱着自己被烫伤的婴儿,走了几天几夜,去寻找医生,婴孩其实早已没了呼吸。
1999年3月19日,《安魂曲》在特拉维夫的卡梅尔剧场首演时,列文已罹患骨癌,几个月后,列文辞世。《安魂曲》是用他的真实死亡体验浇灌的一部作品,也是列文生前最后一次完整的创作。
原版《安魂曲》曾经四次在中国上演,每次演出均引起戏迷的疯狂追捧。这一次,《安魂曲》终于有了中文版,由倪大红、孙莉等中国演员出演,以色列新生代表导演雅伊尔·舍曼(Yair Sherman)执导,7月17日至7月21日在北京保利剧院上演。史航借用台湾导演赖声川的一句话说,“戏剧就是在舞台上让病遇见药”,他认为《安魂曲》就是这样一部像止血绷带或是消炎药的戏,“它对人有救助作用,是这个世界急需的一种戏剧,这样的一个戏在戏场里不应该有空位置”。
第一次看《安魂曲》的时候,雅伊尔还是一位16岁的中学生,他记得自己的位置离舞台非常远,但是演出一开始,他就被震惊了。“我完全陶醉其中,忘乎所以,我忘了自己之前是谁。在那1小时40分钟里,我忘记自己在剧院,忘记了在看表演。我的所见所闻都进入了我的身体,当它结束的那一刻,就像一个梦醒了,但是之后的好几天,我仍时时想起那种感觉。”
回来后,雅伊尔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在自己的观剧报告中写道:“看《安魂曲》对我来说是如此与众不同、至关重要的一次经历。”走出剧场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和走进剧场前的那个自己已經完全不一样了,《安魂曲》让他第一次产生了“戏剧真的可以改变人”的感受,“我理解了戏剧的力量,它真的可以改变人们的生活,让他们思考”。
《安魂曲》根据契诃夫的三部小说《洛希尔的提琴》《苦恼》《在峡谷里》改编而成,三个小故事共同讲述了一个主题——死亡。“列文想通过一种哲学的方式探讨生命、生活”,雅伊尔说,一方面,列文的作品永远直抵本质,比如《安魂曲》里,没有一个角色有名字,都是用“老人、老妇、车夫、母亲”这种模糊的泛称,“老人的本质就是老人,不在乎他从哪个国家来的,说着什么样的语言”,另一方面,列文永远在围绕一个核心主题,那就是“错失机会”,我完全可以这样,但是我没有去做。
“我能拿自己的烦恼向谁诉说”是契诃夫小说《苦恼》里的一句题词,在主创分享活动中,史航特地提到这本小说,一位死了儿子的马车夫,每天迎来送往,跟乘客打交道,却苦于找不到一只可以听他倾诉的耳朵。
“当你突然想诉说的时候,你把朋友圈满满的五千人翻了一遍,却不知道找谁。”史航认为,无论是一百多年前的契诃夫还是几十年前的列文,他们和当下仍有强烈的联系。而《安魂曲》的存在就是让大家获得这样一个安慰,“当你哪一天心情不好的时候,想到曾经有另外一群人跟我是一样的,你苦的时候,知道别人也苦,你就会好受一点;当你苦的时候,知道以后不会苦,也会好受一点”。
刚开始的时候,倪大红并不太能适应这位年轻的以色列导演的排练方式,他在剧中扮演失去老伴儿、自己也在走向死亡的老人,有时候,在情绪点上,倪大红会直接表现出角色的悲伤。但雅伊尔却告诉他“不需要”。此前,在电视剧《都挺好》里,倪大红漫画式的表演方式曾受到很多中国观众的喜爱。
“就像一个蚂蚁窝的一群蚂蚁,蚂蚁都在做着各自的工作,如果有的蚂蚁死了,蚂蚁死了就死了吧,我们的状态就是蚂蚁,能做到的只是把它的尸体拖回去,然后继续忙碌着,工作着。不是说没有悲伤,只是没有看到那样子的悲伤。”雅伊尔告诉他。
虽然在此之前,倪大红已经参演过林兆华导演的《浮士德》《哈姆雷特》等多部国外剧目,但是他觉得和中国人一起排练外国的剧目,在理解角度、题材的风格样式上都可能脱不开自己常规的思维方式。但是这次《安魂曲》除了演员是中方的,导演、音乐、造型全部都是以色列的工作人员,因此,在对戏、角色的理解上,双方常有分歧。后来,倪大红琢磨了一下,明白了雅伊尔说的这种感觉,“不是不让你去悲哀,而是在悲哀上,他是列文的悲哀,或者是雅伊尔的悲哀,你很痛苦的时候,不一定要把痛苦的样子展示出来”。
每次和倪大红聊过一处台词的动机和一些细节处理后,雅伊尔都会陷入一阵紧张。因为倪大红听过之后,往往不出声,每当这个时候,雅伊尔就会在心里想,“他明白吗?他不明白?”过了一会儿,倪大红“嗯,嗯,嗯”几声,走了过来,开始表演。
后来,雅伊尔明白了这是倪大红的习惯,他需要一段时间消化导演对角色的诠释,才会拿出自己的表演方案,“我每一次都会被倪老师能那么深入地理解我的意思所震惊,而且倪老师接下来的表演会让我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但又绝对不是我所期待看到的”。
在排练伊始,雅伊尔就宣布了两个规定:一、手机要静音;二、如果是两点开始,希望你们一点半就到,如果你想早到,也可以。“他不是怕你晚了他开始不了,而是希望你早到一会儿,可以为你创作这个角色多做反思,多做准备。别匆忙进到排练场,马上开始表演,其实那个时候你是什么都没有的。”倪大红说,因此在主创分享活动的现场,倪大红特意感谢雅伊尔带回了很多“我们不该失去的东西”。
《安魂曲》中文版剧组的氛围,让倪大红找到了上大学那会儿排话剧的感觉。“在排练场里面,你走动都不敢,甚至想把鞋脱了,千万不能影响(排练)。但是现在见不到了,(有很多干扰)比如手机,有时候(让人)进入不到那种环境中去。”
“不要卖命给埃思基伯人”,这是一句希伯来语的谚语,也是雅伊尔对于“《安魂曲》中文版是否进行了本土化处理”的回答。“让一个以色列人来做一个中国文化的东西再卖给中国的观众肯定是失败的”,雅伊尔认为,《安魂曲》中文版的用意并不是要本土化,不然的话,直接去找个中国导演、中国设计团队就好了,“这部戏探讨的不只是以色列或是中国的问题,而是有关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的问题”。尽管在舞美设计中,使用了皮影的元素,但雅伊尔解释这也并不是为了表示“我们在中国”,而是因为利用光影轮廓表演,本来就是戏剧传统。
“那你这一生干过什么呢,孩子?” “就这些,洗衣服,扫地…… ”“可是更大一点儿的事情呢?做过吗?”“没做过,先生。” “你是个人,你有头脑,你自己的愿望,你怎么对待这些呢? ”“我活着,大叔。” “你从没有站在哪个十字路口吗?” “没有,大叔。” “你从来没说过:‘喏,我要走这儿,不要走那儿?” “没有,大叔。生活带着我走,我就走。”這是老人和孙莉饰演的17岁母亲的一段对话。
《安魂曲》里充满了象征和隐喻,它既有对小人物悲剧命运的哀叹,也有对生存价值的终极思考。“这部戏中没有一个活着的人,”雅伊尔说,“他们没有真正在过他们的生活。”雅伊尔认为,列文在写普通人的时候,不会责怪他们,但是会取笑他们,他不会控诉,但是会讽刺,因此,很多人看列文的戏常常一只眼睛带着泪水,一只眼睛又含着 笑。
抱着孩子,走了一天一夜,母亲来到一位喝得醉醺醺、蒙着被子大睡的医生面前。这位医生对她说,“用这些湿毛巾给她裹上”,事实上,无论谁来,他都是这么说。“这是一个没有同情心的医生,”雅伊尔说,“人们去看医生是希望通过他获得治疗、安慰,但在这出戏里,你去看医生就意味着你将要死亡,医生是死亡终结。”雅伊尔觉得这个角色的设计可以看作列文对医疗系统的讽刺,“面对医生就像在打一堵墙,又像整个体系,渺小的人想要寻找答案,但是体系阻止了你,让你无处可去”。
但是,雅伊尔并不满足对医生这个角色仅仅停留于这一层面的解释,他试图去理解这个人物。“当一个人整天在为系统服务,整天面对死亡、疾病和疼痛,就注定了这个角色不可能和其他人贴近,因为他很多时候无法感同身受,否则对他来说太过沉重。医生是没有同情心的,如果他有同情心,那么晚上肯定无法入睡。每天看到垂死挣扎的人,这是一种折磨、酷刑。”雅伊尔对本刊记者说,“对我来说,理解医生为什么如此麻木、如此有距离感、他有没有弱点或痛苦也是很重要的。这样能塑造一个更丰满的人物。因此,我们会看到他对年轻母亲和孩子有那么一点同情,因为这不是他每天最常看到的因病死去的老人,而是一个没多大的婴儿。我们就是尝试找到这个人物身上的伤口,由此可以看到他的内心。”
在第一次排练的时候,雅伊尔就把一个算盘挂在了倪大红的脖子上,并对他说:“别摘了,这就像你的手机一样,这是你身体的另外一个器官。”道具的灵感来自雅伊尔一次在中国吃火锅的经历,他看到店家的收银台被设计成了一个算盘的模样,于是这个念头就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最初,他不知道拿它干什么,但演着演着,算盘不仅成为一个道具,还变成了一种象征意义,象征着这个老人的人生意义,因为他的一生都是为了盈利而奔波。
离《安魂曲》首演已经过去20年了,但雅伊尔认为这部剧不仅与20年前的他,也与现在的他,还与任何时候任何地方的任何人都有关系。即便是改编,他依然认为《安魂曲》这样的命题给了他很多自由和灵感,“它不是局限在某个特定时代的某个场景的事情,创作它的过程,其实就是跟很多人交谈,甚至在跟自己对话”。
《安魂曲》中文版的舞台被设计成了一个圆环形,象征着循环往复的日子。剧中的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人生的小圆环上,每天忙于重复自己的生活,好像觉得自己已经获得很多,但其实又是停滞不前的。
第三幕,老人意识到自己也要死了,他又站在了跟老太婆一起等车的地点,一切都似曾相识。但有一次排练的时候,雅伊尔突然对老人的扮演者倪大红说:“老人,做你自己人生的导演。”于是有了接下来的一幕:马车怎么来,天色怎么变,他在哪等着,他要去哪里,从哪里回来,包括医生会说什么,老人都有了预判,他突然在临死前那一刻,跳脱了自己的生活。
“死就是生的一部分,他没有把死当成什么不得了的事,甚至暗示了死亡其实是一种解脱,因为在这出戏里,活着的每个人都积贫积弱,饱受折磨。”雅伊尔阐述《安魂曲》中列文对死亡的理解,但对于观众,他希望每个人都要“run for your lif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