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行

大隐（外七首）

柳必成世外有高人，不在南山采菊，更不去万径人踪灭，独钓寒江雪高

人在世内，走街市，游码头，累了找一家小酒馆，巷子一定要深

高人行得端，走得正，从不抱怨，不委屈和水滴、砂子、树叶、蚂蚁混在一起

隐于油腻之年。高人仍然吃肥肉喝白酒，交异性，活过九十九

雨后山色

真佩服，它依然气定神闲，心如止水一点声色也不动，守住风清气正

昨夜发生过什么，已经不重要它比阳光下，更秀丽，更挺拔

此时正中午，只见天高云淡，空气清新树木结果，杂草开花，遍地疯狂

我钟情于山色，雨后更妖娆，春夏之交总能进退自如，远近相宜，隐显有度

救竹

门前一盆凤尾竹快要死了

我抱怨，这里风水不好

进门出门，总看见，几片枯叶不怀好意

从今年夏天开始，它和我，如同陌生人一般

互不了解，互不问候，互不信任

却又都在纠结、挣扎、忍耐

既然死不了，那就活得痛快。我要救竹

剪去枯枝败叶，拔掉腐烂根须

浇水、施肥、松土，然后等待

竹，挺过来了，呼吸顺畅，容光焕发

不再挑剔气温、土壤、风向

还原成一棵观音树，度我

稻子最优秀

它站在田里，不起眼，很实在

行得端，靠得住，像无产阶级

看见稻子，我就踏实多了

不再虚妄，不敢目空一切

说一千道一万，稻子可以当饭吃

一碗白米饭，养活我一生一世

稻子最优秀。我离不开水田、水塘、水井

并记住了，母亲拔掉的一窝稗子

白发术

白一根，拔一根，长一窝，铲一窝

就像稻田有稗子，不懂规矩，恶性竞争

小补、中补、大补。黑芝麻嚼着吃，核桃砸着吃

各种坚果当饭吃。我认为，养肾不如养心

当然，秋夜月光如雪，赐我一夜白头

我定无怨，亦无悔。这叫，顺从天意

绝不染。宁可黑白不分，爷孙无大小

此生，也不自欺欺人，指鹿为马

桂花开

连阴雨，挡不住桂花守时守信。意料之中意料之外，花好，月亦圆

又是一年，说桂香，太俗太舊

说桂盛、桂旺，我顺耳、顺心、顺意

君不见，桂树下，黄瓜正嫩，下酒爽口

月季正红，作玫瑰有何不可

桂花不诱人，不误人，和我同入秋，拒绝陈词滥调，东施效颦，狠心狗肺

南瓜园杂记

篱笆下，东藏一个，西躲一个，像是捉猫猫瓜架上，吊一个、两个、三个，很想打秋千

和葫芦、土豆、红薯一样憨厚，结在一根藤上比着睡觉，比着吃饭，比着长大

小名很土气。这个叫狗子，那个叫春娃

胖乎乎的，是牛牛，爱脸红的，就是冬梅

如今，瓜熟了，蒂未落

它们不愿离开泥土和枯叶，心怀感恩

夜风绕过了那些门窗（外三首）

陈少华

当你一如既往地睡去与醒来

我从未打开紧闭的门窗

如一只蜷缩的猫

时常在废墟上与老鼠交换恐惧

我相信越来越远的萤火

正消除你心头陈旧已久的晦暗

这并不是一意孤行的开花与结果

是无数遥远的星辰，闪着迷离

我们，何止酝酿一次脆弱的哭泣

只有蜗居，无异于海水的潮起潮落

带来了浓浓的腥味与咸味

就像我们的门窗，被夜风轻轻绕过

而那些背影，总替我们回到体内

有时，我们丢失性别，哭出了锋芒

任伺匆忙都在为—个借口

从暴雨中走来，除了闪电弯曲影子

温度已降至极点

我像蝙蝠一样蜷缩在墙脚

只为屋檐下有蚂蚁一样的巢穴

带刺的灯光，不是刀子

在南方，所有的顾虑都被水分抽空

楼群是多么的轻浮

没有人将疲惫的身躯顽固如石

或许天亮之前

滴落的雨声，会淹没孤寂的风

不会在雨中错爱一个人，一扇门

看见的与藏匿的，一个孤独者的苦涩

任何匆忙都在为一个借口

是时候了，把一些纸片换成火焰吧

在睡梦的途中，耀眼起来

兰花路

沙湾车站对面，沙平路的分支路

单是一个路口，可以不见车辆

可以从维也纳酒店旁边寻找兰花一朵

周边有车辆修理店，城中村，小超市

有废弃的篮球场，老土房和古井

明亮的路灯下，再无精明的小贩来回吆喝

柏油路，无论路头还是路尾，都一路低下

有一些叫着兰花的姑娘携带香气

她们，一半是蝴蝶，一半是飞蛾

那提着空酒瓶的人，却摇晃身子说酒话

兰花的香就是女人的香

仿佛整条兰花路，从月亮之上飞下来

带走影子的人

一个地方出现，一个地方流失

有时笑，有时哭，有时把花朵捣碎

他们，常常带走自己的影子

像风卷起落叶，飞向更深的天空

没有人能熄灭高楼闪烁的灯火

夜晚只是借助了白天的光

暗中交易的阴谋悬置在人体内部

批判的同时，立交桥上影子倒立

车辆已成为一种代步的工具

不会对经过的路线产生迷惑

南方的雨季总预设了雷鸣闪电

是的，带走影子的人抓住了风暴

一生就在某个角落聚集或撤离

记录者，在镜中目空一切又

紧绷了一次皱纹，写下悲欢

重阳（外四首）

刘小芹

酒称盏，菊花酿的

另当别论。黄不过是暮秋的衣裳

满头银丝者，在一排竹林背后等着

几只晚归的飞鸟

瑟瑟树枝里，可有它们的爱情与酒浆？

不冷不热的人间

树叶下落，宁静单纯的旷野

秋意江河般浩荡。远处的行者挺着腰板

只有上帝可以看清，他们目光里的幸福和惆怅

事实上，所有用心的人

与风月无关，只待斜阳于巴山归隐

且举杯，我爱的，一杯菊花酒

不说苍凉，只道这空冥之夜，肉身芬芳

枯叶

枯了的，一定是羽化登仙

之前，留给别人看的，一种假象

风在偷窥，大地一年的荣耀

和伤痕。叶子落，留在高处的不仅黄

还有红和灰。溪水将自己灌醉

睡在农家的耳房

叮咚叮咚的，可是你夜里的心跳

那么近，还急迫，灼热得让梦境猝不及防

假若

假若你清晨时候，赶着霜雪的马车

载着我们两个人的孤芳自赏

马蹄的青石板上，一连串的火星

打铁的人啊，我知道你骨头里布满星光

假若你黄昏到达，我已经温热了肝肠

廊桥上的霓虹太亮，绕远的小径，一定绵长

我的窗台月影如波光

邻家的院门上，挂着生锈的铜铃铛

假若夜半有雪，而且白得让你觉得了人生

某些部分就像白银那样。请掀开我左边的枯草

必定有怀孕的土壤

怀抱虫鸣，并且引发整个大地的回响

每—缕光，都值得去怜惜

走廊上的灯光，带着夜色深处

古朴婉转的回响

清风从季节的半敞南窗，劃过旷野

我听见潜伏的灯光

在岩石里的密语。而此刻，万物的影子

都转移到了白净的墙上

就像小时候大人们，在乡村老屋

教我们玩的魔法游戏。那时的黄色玻璃

灯泡

两根天线，长竹竿擎着童年

欢快了整个村庄

而今，熙攘的街道霓虹，红了又黄

黄了又蓝，青紫更换

美好且惆怅。而我总是忍不住哎呀几声

沉甸甸的生活，千斤重量

而我如此热爱每一丝光，就像疼惜任何

一句爱的表达

蛛丝马迹，以及不经意的波澜和荡漾

万源

无端羞涩的，肯定不是万源

云雾葱郁，青翠崖柏在大巴山脉

安静得拖慢时光。涛声阵阵，宛若内心

的音量

一寸一寸，揭开的红韵

祥和、纯朴的乡邻，苞谷酒、富硒茶

每一个生在当代的人

都觉得了醇香。而每一块土地都曾经注

满鲜血

无数骨殖在暗夜闪光

英雄其实是对盛世的一种颐养

传唱至今的歌谣，火焰在岩石中珍藏

八台山上、后河水边

襄渝铁路的汽笛，远行的山路

前方多么广阔。我的乡亲们，快把扇

扇木门打开

庭院的花朵，丽日晴空下

我们心有江山，也爱得大道至简

万源：今天我有意写下，今天我感到

饱满

一匹马从体内奔出（外四首）

向瑞玲

当草原托起酒樽，身体内的马

嘶鸣不已。它的前方，是束缚已久的

辽阔

摔倒是正常的，重要的是不断跃起

疼痛就像那灰尘，涂满内心的栅栏

伤痕乃是人生必须，不仅美，而且黄

金般闪亮

多少骑手花光一生积蓄

空旷无余，而我和我的马

却能在另一个故乡，实践前世的梦境

和诺言

在天水饮酒

咱们一杯一杯端，天上的水

伏羲的水，上古的琼浆。一巡长袖

掩面

轻移雕花木椅

三分涩，三分淡，还有四分暗香

二巡我们抱拳，横马

洒脱如大漠纵驰的苍狼

浑厚如原上落日。三巡饮的是

天水何其远，又何其近

滴滴辣喉，灼肺灼心

登麦积山

菩萨住在石窟，天梯挤满凡人

一窟一窟拜。一层一层攀

我停下脚步，听

天上人间来来往往的回音

声声木鱼

我不知所措，仰起脸庞

菩萨笑，心里豁然，无限亮光普照

萤火虫

暗下来的旷野，才有飞舞

成群结队的灯笼，尘世的余光

其中一只撞进我的身体

我很快适应了它的体温

我准备潜伏下来

跟随它们，向深处集结

静谧如羽翅的颤抖

无数萤光，汇成了大地的银河系

大雪的预言

纷纷扬扬，今冬寒流成倍增长

屋里的雪不比屋外的少.

忙乱地找出，雪一样白一样轻的羽绒服

穿在身上

我不，却想，就此逼出身体里的雪

陪母亲行走

母亲行走越来越慢，像蹒跚学步的小女孩

稍远的路一个人已不敢走

我牵着她，像她牵着幼年的我

去想去的地方，看想看的风景

桂花树是歇脚的靠椅

我们并肩嗅金色的花香

看夕阳把霞光铺成一条长河

流向天际

母亲说，她看见了不远处的岔路

再走下去，我们就要各走各的

天空厚重的帷幕缓缓下垂

我急忙托着落日的背影

场边上的杂草（外三首）

吕建军

场边上的杂草轻轻地晃动

风越吹越瘦小

瘦得像一堵矮墙

梁上山林蔓延。能望得见的山头

总有一个豁蚬，一个旧堡。一个亮堂堂

的庙宇

它们被风霜打磨，露着久经考验的铁锈

骄阳炙烤。万物都乘着季节的逆风

这些爬在场边上的杂草落满厚厚的灰尘

土头灰脸，一身干巴巴的疲惫

像刚打完了一场麦子

人间多么浩瀚。它却奋力地攀爬，生长

牢牢抓住乡音和炊烟，添堵命里的卑微

如今，场院斑驳，亲人老去

一茬一茬的杂草过早地枯萎，化成青烟

就这样，宁愿被风吹着——

宁愿把体内的荒田使劲吹成一股河流

那些枯枝里开出的花朵

四月将尽

春天已经在山梁上安静了下来

阳光、绿草、窑洞、羊群安静了下来

山神庙、堡子、远处的村庄安静了下来

梁峁能安静的事物：

都带着决绝的光焰。都试图把自己

融合在世间和万物中

一棵大半有枯枝的桃树是不安静的

翘起的枯枝，在春天更像一座荒芜的坟茔

像一道结痂的口子。像绝望的堡子

深陷时光的巨潭

它竟然也开出了许多花朵……

它竟然在苦命的结疤上，挣扎地开出了

生命的漂泊。它像一曲挽歌

吟诵着人间

那些有枯枝的桃树上开出的花朵

好像背着沉重故乡行走的异乡人

又像一簇冰草

孤独地遥望着久违的雨水

场院

场院堆放的麦草、菜籽秆、腐叶、干树枝

它们通身澄明。瓷实，褶皱里藏着一股烟火

它们卑微。泛着黄土的光泽，散发浓烈的土炕味

如果看不到它们

这人世间真觉得缺少了什么

即使风吹着麦秆响动了一下

即使一粒鸟鸣落在斑駁的场边上

即使山梁传来跌宕起伏的秦腔

这些熟悉的——

慢慢往体内沉淀，却越来越发亮的事物

像漂浮在尘世的灰烬，像时光的骨殖

像大树连着土地的筋骨

像游子呼唤着亲人

场院嘶哑，落下浮世的喧嚣

一摞一摞的柴草：寂寥，安静。弯曲的身体里

滚烫着炽热的火焰

这些熟悉的发亮的事物

看着，就疼。像一块颤抖在内心的疙瘩

渭北魂

青草，羊群，蓝天，白云。说不尽心旷神怡

堡子，庙宇，梯田，村庄。唱不完粗犷秦腔

这是渭北之美

离不开被茫茫的北风凿刻。这不是苦难

那些沿着黄土路心怀虔诚的亲人

坟头安静

七八月过后，蒿草都是孤苦的尘烟

霜花里的腐朽

草木，生灵：都有铮铮铁骨

喝下浩荡之酒，你就能放下头脖上的铁枷

“——炊烟里有家，冰草里有命”

守在几亩薄田上

谁说你没有厚厚的幸福？

渴到底是怎么回事（外二首）

麦豆

人的一生在做一件事

将水从土中取出

放进自己的体内

许多植物也这样躬身取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在饥渴里度完一生——

但即使埋进泥土

他们在世间辛劳取水的身影

仍继续在人群中闪现一

很难分清一代人与另一代人

一匹马还是一棵树

很难说清渴到底是怎么回事

夜晚

夜晚总带来生活真实的片段——

买菜，做饭，穿着拖鞋在房间里走动

一天的全部付出

只为此刻低头，喝着碗中的米粥

漫长的旅途——

黑夜为我端来一张沉默的椅子

夜晚，总能将我再次捕捉

用它柔软，潮湿的舌头

午夜醒来

午夜醒来，看见路灯在房间的墙上画画

画一张窗户透明的脸。

午夜，无声的路灯在苍白的墙上画画

画窗户那张戴着合金格栅的脸。

很多年前，是一枚山中的月亮在午夜画

今夜，是路边一盏不眠的路灯。

很多年前，月亮画的是竹与梅花

今夜，路灯画的是一张孤独的面具。

拱桥与父亲（外一首）

曾小平

当年，20岁的父亲

要穿过野猪的吼叫声才能到达乡上

如今，异乡的我得穿过这青苔斑斑的石

拱桥

才能抵达翠竹盈门的老屋

我感觉拱桥其实是一部无字的史书

书里始终走着身影匆忙的父亲

河水一样清瘦的年代

父亲用羌碉般的眺望走出群山

走出鸡窝般的名叫马蹄溪的故乡

他知道真正的风景在山外

用钢笔为贫穷输血为自己的赢弱输血

于是，拱桥成为父亲肩上的扁担

一头连接在城里寻找生存密码的自己

一头连接着老小七口的家，多少年了，

拱桥上

风雨中，走着上山挖药的父亲

打猎的父亲，当民办教师的父亲

他是甩着双臂劳作啊

左臂红肿的肩头扛着修房木料

右臂挥动钢笔千百次地设计全家的未来

九寨，—个闪着蓝光的动词

九寨，高原深处一个闪着蓝光的动词

宝石一般诱人，解构这些水和树需要我

们站在哲学的峰峦

需要从五花海长海熊猫海和大大小小的

瀑布中

抽象出穿透五官直抵我们灵魂的蓝

那些水中的树成色纯粹

即使散落野外也不苟合

即使钙化也一尘不染

却化腐朽为神奇

成为滋养后人的生命之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