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蜗

2019-07-19 13:05杜光辉
四川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文博司马院长

杜光辉

司马文博终于坐在耳科医生对面,医生问考虑好了?回答说考虑好了!医生再说,这个手术需要二十多万,您再认真考虑!医生说这话时很认真,像是给领导请示,还把你称呼成您,摆出医院不是为了赚钱,绝对是白求恩转世治病救人。司马文博比医生还认真地说,我考虑了四五年,比当年选老婆考虑的时间都长!司马文博说的也是实话,他这个年龄绝对不是孟浪的岁数,像杨振宁不可能跟梅西对脚,做出的决定都经过深思熟虑。

司马文博读博士的时候,腾跃扑跳十八般武器使尽论文都难通过,只能像老愚公样拼命。又刚刚结婚,红被翻浪龙腾虎跃夜夜笙歌享受新婚之乐。三个月后,耳朵有了响声,严重时像B-52轰炸机把他的耳道当跑道,一架接一架在里面起飞;又像铁道兵把钢轨铺在他耳道里,一列一列火车呼啸而过;不严重时,耳道里像长了椿树,知了在树枝上高歌社会主义好,时而独唱时而合唱,还搞公母声二重唱;又像小溪流水淌过耳道,旱季时潺潺低吟,如同青年男女互诉隋思;洪季时轰隆作响,像钱塘江潮灌进耳朵。无论是轰炸机起飞,火车通过;还是知了高歌,小溪低吟,噪音像是忠于职守的先进生产者,夜以继日地坚守岗位,不肯中断分秒,造成的后果是听力下降。迎面碰见熟人,人家问,司马老师,你现在干啥?他会听成你问先彩她爸,我没看到。先彩是司马文博楼上的一位女老师,诸如此类的笑话时常发生。医生说这是神经性耳鸣耳聋,精神越紧张鸣得越厉害,精神放松噪音就解除武装。于是,遇到领导谈话,组织考察,传达调资方案,必须调动全部精力倾听,耳朵偏偏不争气。反之,同事朋友闲得蛋痛,跑到茶坊扯闲淡,耳力就聪慧,人称贼聋子。听力不好,答非所问,人就显得痴钝愚笨。聪明人不会把自己的短处到处显露。司马文博深知自己的生理缺陷,拒绝和人用耳朵交流,比如聚餐、喝茶、聊天,除了上课就把自己关在家里,看书、写论文,写小说。几十年下来,在文学界、学界也能算上个不大不小的人物。

医生声音老大地说,我们准备给你安装的耳蜗是德国产品。

他说德国人天性认真,全世界的精密机床仪器,就德国制造的最好。

医生以为他没听清,耳科医生只要上班,接触的都是司马文博类的病人,习惯你东拉他西扯,你剡猫他阉鸡,更大着声音说,我说的是耳蜗,不是机床仪器。

他觉得医生的语言理解能力太差,毕竟不是学中文的,纠正说我是打个比方,机床仪器是放大若干倍的耳蜗,耳蜗是缩小若干倍的机床仪器。

医生笑着问,您做什么工作?

司马文博答,教书。

医生说你要是不去教书,上台演小品说相声,哪能轮到赵本山、侯耀文之流张狂,他们给您系鞋带,您都嫌他们指头不灵巧。

司马文博说,当年就是为了能教上书,拼命写论文,把耳朵写坏了。

医生摇头,叹息,好像为眼前这个病人当年误入歧途惋惜,说咱们瞎扯了半天,该说正经事情。现在科学高度发达,德国人造的耳蜗不但可以恢复正常听力,还能像手机、电视机样调整音量大小。我们可以根据您的要求,把音量调好再植入大脑。这个非常关键,调得小了听不清楚,白花了二十多万。我一个月拿人家六千多点,杂七杂八一扣,拿到手刚刚五千,还了房贷车贷,香烟都得控制着抽,要想把存折上的数字扩张到二十万,不知需要多少个春夏秋冬的轮回。你们教书的拿钱多,可能不在乎这点支出。

司马文博就笑,说我要是装了你的耳蜗,你就能拿不少回扣,聊补无米之炊。

医生就笑,脸上像盛开了牡丹花,说现在这社会就是这样,咱不想拿人家的回扣,人家硬朝裤兜里塞,有礼不打上门客。就像我们当年读医学院,女学生为了论文过关,三番五次朝老师家里钻,没一个老师拒绝,白占便宜的事情谁傻了不占!话说过来也拿不到多少回扣,总共百分之三,管理是重要的生产要素,利益分配时领导要占大头,下来还有科室主任、主刀医师,人家把肉吃了,我们最多啃点骨头,骨头上还没有多少肉。

司马文博对医生拿回扣不感兴趣,操心耳蜗装进自己脑壳的后果,问音量调大了有啥后果?

医生说调得大了,不想听的声音拼命朝你耳朵里钻,你挡也挡不住,惹你心烦,等于您还在耳鸣。

司马文博琢磨,要是把听力调得和正常人一样,自己能听见,别人同样能听见,别人听不见,自己同样听不见。别人没花二十万,自己花了二十万,到头来和他们一样,多吃亏,多划不来,谁也不是傻子去干划不来的事情。要是别人听不见的声音,自己可以听见,别人不知道的事情,自己可以知道。兵法上都讲,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知己知彼,耳聪眼亮,他们瞎子摸象,聋子听歌,自己处理问题就有前瞻性、针对性,问耳蜗的音量可以调多大?

医生说,十多倍!

司马文博琢磨了抽根纸烟工夫,说我想把音量调高十倍?

医生愣了,安装耳蜗的人都要求把音量调大,他非常理解。聋了几十年的人,花了那么多钱,音量不提高,怎么对得起二十多万?就像颇临饿死的人,猛然见到美食,必然饕餮无比。他读过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小说里那个淘金者就有这样的经历。但要求把音量提高十倍的病人,稀罕得像星球人还没有出现,又给司马文博解释,正常人可以在二十公尺听到窃窃私语,在三十公尺听到正常说话,在一百公尺听到大声呼喊。如果把耳蜗的音量提高十倍,可以在两百公尺听到窃窃私语,在三百公尺听到正常说话,在一千公尺听到大声呼喊。别人听不见壁虎爬行的声,你可以听见;别人听不见蟑螂吃食的声,你可以听见;别人听不见树木生长的声,你可以听见;别人听不见茅草拔节的声,你可以听见。很多正常人听不到的声音,都会朝您耳朵里钻,您一定要考虑周全。如果您實在要把耳蜗的音量调高十倍,我们免费给你赠送两个耳塞,就像在洪水泛滥的河道上安道闸门。你不想听乱七八糟的声音时,把耳塞戴上,可以把所有的声音屏蔽。

司马文博说我考虑成熟了,我非常想听到这个世界到底隐藏着多少人们难以知晓的东西!

他和往常一样,十一点就把自己撂到床上。到了这个年龄,养生必然提为必修课。太平盛世,外不打仗,内不骚乱,子孝妻贤,鸡肉猪肉不限量地吃,隔三岔五还能做个足部按摩,存折上的数字月月见涨,多好的日子,日后退休了,多活一年多拿一个年退休金,要是活到一百岁,比那些活到六十岁就进八宝山的部长都划得来,傻子才不想长寿。但是,安装了耳蜗,平时根本听不见的声音,音量老大地响。橱柜里传来老鼠的声音,清晰,响亮,一只老鼠吱吱地欢叫中伴随着呼呼地喘气声,还有噗哧噗哧的肉和肉的撞击声。另一只老鼠发出吱吱的尖锐声,低沉的喘气声、嘿嘿声。他知道这是老鼠的生殖器在会师,也能准确地判断出它们的位置,也知道捕不到它们,它们不等自己走到跟前,就会逃之天天。人都知道不能为片刻之欢丢掉性命,一生都和人相处的老鼠,肯定学会了人的生命哲学。

人的一生都在和老鼠的博弈中度过,家里出现老鼠,咬坏家具,偷吃食物,传染疾病,影响睡眠,绝不能听之任之,姑息养奸,明天一定买些灭鼠灵、粘鼠贴,彻底消灭。大约过了五六分钟,老鼠满足性欲的欢快声消失了,它们毕竟没有学过持久战,也没有偷到伟哥。司马文博又闭上眼睛,试图使自己进入睡眠。还没有平静十分钟,又听到对面楼里传来一男一女的声音。自己住的楼和对面的楼,相距六十公尺,高出正常人十倍的听力,可以在三百公尺内听到人的正常说话。他在好奇心的驱动下,从床上爬起来,站在窗户跟前,朝发出声音的那个窗户望去,那是文学院院长常道仁的家。

这个家里传来如下的对话,常院长,我来拜访您!

常道仁说,你人来就行了,还带这么多东西,显得怪生分的!

女的说,前几天有个毕业的学生来看我,送来了韩国的太极参。您为学院的工作,呕心沥血,损伤身体,一定要好好补养。您这么多年一直关照我,您身体好了,就能继续关照我,也是我的福分。

常道仁说现在上头拼命反腐败,咱不敢说十字路口摔一跤,绝对的端南正北,也不会有太大的偏差。

女的说这怎么能算腐败,同事之间,互相关心,互相爱护,老人家都讲我们来自五湖四海,提倡这种精神。

常道仁说你把东西拿来了,我要是坚决不收,也不近情理。上头一再强调,领导干部要密切联系群众,我是领导,你是群众,要是不密切就违背上头的精神。

女的说我十分愿意和您密切,有个想法向您汇报,不知道符合不符合组织原则?

常道仁说怎么不符合,太符合了,我代表一级组织,你有想法给组织汇报,组织能解决的一定解决,就是解决不了,也给你说个一二三四五,不会空喊上山打老虎。

女的问,咱们学院马上要选优秀教师了?

常道仁说,明天就开总支会讨论推荐名单。

女的说,有件事情我不好意思说。

常道仁说,在我面前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事情?

女的说也是,我们谁是谁,跟一家人样,还有什么不好意思。我这几年兢兢业业,无私奉献,觉得当选优秀教师比任何人都合适,绝对无愧!

常道仁说,合适不合适,无愧不无愧,要群众说了算。

女的说,群众也要根据您的推荐才能举手,您不推荐就没有被举手的机会。您推荐我了,他们只能给我举手!

这时候,司马文博才听出,这个女老师是邢秀玉,属于非常渴望进步人士。

常道仁没有说话,邢秀玉也没有说话。司马文博能想象出来,他们互相看着对方,观察对方的表情,推测对方的心思。

常道仁说话了,这么晚了,你跑到我这,你先生不会生气?

邢秀玉说,他出差了,半个月后才能回来。

常道仁说,怎么这么巧,我爱人昨天下午出差,也是半个月后才回来。

司马文博听出邢秀玉声音里的雌性激素暴涨,说我昨天就知道嫂子出差了,怕您—个人在家寂寞,过来陪陪您!

常道仁说,忙起来就不觉寂寞了。

邢秀玉声音里的雌性激素更浓烈了,说您寂寞的时候给我打个电话,我过来陪您。我一个人在家,也寂寞,我过来了,你不寂寞了,我也不寂寞了,现在讲究双赢,这就是双赢,有双赢的条件凭啥不双赢!

常道仁说,你说的是真心话?

邢秀玉说,当然是真心话,我什么时候给你说过假话!

常道仁说,你说的很对,我们有双赢的条件,凭什么不双赢,不双赢就是浪费,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

司马文博看不到他们的动作,但能猜测出他们的身体合二为一了。随之,传来男女接吻的声,被放大十倍传到司马文博耳道,比山猪啃苞谷的声音都响。

几分钟后,响起男人的吭哧声、喘气声,比老鼠交媾的声音大了不知多少倍。同时也喧起女人的呻吟声、尖叫声,同样比老鼠性交的声音大了不知多少倍。几分钟后,吭哧声、喘气声、呻吟声、尖叫声停止,传来常道仁懊丧的声音,老了,不行了。年轻的时候,很行,却没人让哥搞。年龄大了,妹让搞了,却搞不动了,人生这么不公道!

邢秀玉说,哥,您真不差,比我那死人强多了,他上来数不了三下就溃退,一二三就埋单,你还英勇了五六分钟。停了一会儿,邢秀玉说,我刚才说的事情,您一定要认真办!

常道仁说,哥这人谈不上高风亮节,就是讲信誉,守信用,说话兑现,不放空炮。

邢秀玉说,妹妹早就看上哥了,见哥一本正经,不敢向哥表示。

常道仁说,那都是装样子给领导和群众看的,现在的领导有几个外边没人,就是没被发现。就像下水道,不敢揭开盖子,揭开了就臭气熏天。

邢秀玉说,听说符勇志老师课讲得很好,人缘也不错,要是让群众投票,我绝对拼不过他。

常道仁说,我说能把你推上去,就肯定能把你推上去。群众算什么,什么都算不上,必须根据领导的意图投票。领导沒那个意图,他给鬼投票!什么是牢牢掌握大方向,这就是牢牢掌握大方向……

突然,从常道仁家隔壁,传来一阵讲课的声,这是从符勇志家传出的。符勇志是文学院的老师,讲授中国古典诗词。符勇志每次授课前,都要预先讲授一遍。司马文博把目光转向符勇志家的窗口,窗户关严,拉着窗帘,透过薄纱遮蔽的灯光,能隐约看见里面的人影轮廓。

符勇志站在窗前,对着窗外的星空,对着流动的夜气,对着已经关闭了许多灯光的家属楼,干咳,清嗓,一本正经地朗着声音讲开,同学们好,今天我们学习的是岳飞的《满江红》。古代诗词是高中的课程,我今天讲这篇诗词,就是把中国古代爱国将领的诗词归类,进行研究,有辛弃疾的《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文天祥的《过零丁洋》《正气歌》等,我们从这些诗词中,寻找普遍性的东西……我先把《满江红》朗读一遍: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司馬文博被充满激情的朗读吸引了,更认真地倾听他的讲解,这是一首气壮山河、传诵千古的名篇。表现了作者大无畏的英雄气概,洋溢着爱国主义激情。在我国古代诗歌中,没有一首像这篇诗词那样有这么深远的社会影响,也从来没有像这首诗词那样具有激奋人心,鼓舞人们上阵杀敌的力量。

绍兴六年(公元1136年)岳飞率军从襄阳出发北上,陆续收复了洛阳附近的一些州县,前锋直逼北宋故都汴京,大有一举收复中原,直捣金国的老巢黄龙府之势。但此时的宋高宗一心议和,命岳飞立即班师,岳飞痛感坐失良机,收复失地、洗雪靖康之耻的志向难以实现,在百感交集中写下了这首气壮山河的《满江红》词……

符勇志讲得太好了,吸引得司马文博站在窗前,屏息凝神地听。司马文博觉得符勇志不是讲课,是发自内心的宣泄,是激情四溢的演讲。司马文博感觉此时此刻的符勇志,完全忘却了世界的一切,夜空不存在了,楼房不存在了,花园不存在了,操场不存在了,他生存的这个世界全部不存在了,思维中只有岳飞和他的抗金战场。司马文博觉得符勇志把中国古典诗词的艺术美,把岳飞所处的时代,岳飞的抱负、理想、奋斗、挣扎、绝望,淋漓尽致地讲述出来,使听众的灵魂受到极大的震撼,精神受到沉重的击打,情操得到彻底的洗涤。他心池中突然涌腾出一股冲天激浪,渴望像岳飞那样,策马挥刀,高声呐喊,率领将士冲向敌阵,所向披靡,攻无不克,为国家为民族建立功勋。

突然,充满激情的演讲声中,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勇志,孩子都毕业这么多年了,还是物业公司的临时工,你也不想想办法?

演讲遽然中断,沉默,随之是叹息。

妇人说,听说学校有个规定,评上三次以上的优秀教师,子女可以享受特殊照顾。你都评上两次了,再评上一次,孩子就能特殊照顾了。 符勇志说,我也是这个想法,要评上优秀就得比别人干得更好。我每次上课前,都预讲一遍,把内容、思想讲授到最好,把情感积攒到最饱满,把技巧练习到最成熟。我把工作干到那程度了,他们不评咱评谁?

随之,又是女人的叹息,又是怯怯的话语,你下这么大的功夫讲课,评教授有没有用处?

符勇志说,用处不大,职称评审,需要专著、科研项目、核心期刊发表论文,这是硬件少一样都不行。

妇人说你下那么大力气讲课,评职称又用不上,不是白下功夫?我看学校很多老师,都陕上课了,才夹着书包朝教学楼走,很多学生不选他们的课,他们照样评教授。

又是一声叹息,又是一阵沉默。

司马文博能想象出符勇志的尴尬,隔了很久符勇志才说,人家是人家,咱们是咱们,咱们做事要讲良心。咱们拿人家一份薪水,就要给人家好好教书。一个学生一年连学费、生活费、回家的路费,差不多两万多元。咱们不好好教,怎么对得起学生和家长?

司马文博听着符勇志夫妇的对话,看着那扇被薄纱遮蔽的窗户,里面透出柔和的灯光,胸腔中腾出的敬意泉水样朝外冒。多好的老师,就是评不上教授!要是老师都把精力放在评职称上,不在教学上下功夫,学校会成什么样子?

学校召开教职员工大会,报告厅里坐满教师。司马文博坐在最后一排,眼前是一个个男女老师的后脑勺。有黑发茂盛,也有白发稀疏;有长发披肩,也有秃顶光亮;有波浪滚滚,也有板寸短发;有充盈美学课题,也有审丑作品。邢秀玉坐在他前边,一头秀发乌黑油亮,显然做过高级保养,瀑布样从头顶直泻肩膀,身上散发出法国香水的气味。法国香水不像国产香水那样,闻一下呛得打三个喷嚏,比氨水都刺激。人家的香水,不浓烈,好像能闻到,又好像闻不到,但充盈韧性,一丝一缕地朝你鼻孔里钻,不仅仅是香水的气味,还有年轻女人的体味,被香水中和成诱人的联想,在思维中翩翩起舞。他又想起她在常道仁家里的淫荡,说不定用的就是这种香水。他的听力超过常人十倍,嗅觉仍和常人一样,站在自家窗户前闻不到她在常道仁家洒的什么香水。她刚刚评上优秀教师,又得到上司的宠爱,春风得意,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穿着艳红色的上衣。

司马文博胸臆中又翻涌出鄙视、恶心、愤怨、无奈的情愫。评选优秀教师那天,他早早到了会场,打算给符勇志投上一票。无论从工作角度,还是从同情心的角度,不给符勇志投票,天理不容。谁知,邢秀玉是唯一的候选人。

那天夜里,当上优秀教师的邢秀玉,又钻进常道仁家里。司马文博又听到邢秀玉报恩的呻吟和淫叫。f也f门进行报答和接受报答的时候,符勇志家里突然传出书本摔在地上的声音,老子不卖命了!

邢秀玉转过身子,妆化得很精致的脸对着他问,司马教授,昨天开会的时候,我看你到了会场,怎么投票的时候没见您人啦?

司马文博装成没听清楚,痴痴呆呆地看着她,嘿嘿,傻笑,表示礼貌。

邢秀玉旁边的一位老师说,司马教授耳朵不好,说话听不到,白问。

司马文博还是装成没听明白的样子,笑了一下,继续表示礼貌。

邢秀玉说,我怎么忘了,司马教授的耳朵不好,给他说等于白说!

今天会议议程有两项,一项是廉洁模范宣讲先进经验,第一个发言的是常道仁。声音经过扩音器的放大,又被耳蜗放大十倍,传输到司马文博的大脑里,如霹雳电闪,震耳欲聋。他听着常道仁大言不惭地报告,想着他头天夜里在邢秀玉身上的享受、承诺,脑海里突然冒出“滑稽”两个字。像听到了大便窜稀的声,胸臆中涌出恶心,中午吃的蒜汁拌茄子差点吐出来。就把耳塞塞进耳朵,耳朵清静了,心里才清静。

校党委书记宣布,学校党委拟推荐五位副校长候选人,向省委组织部上报,进行考察。随之,宣布了五位接受考察的人员名单,常道仁就是其中一员。

夜间十一点,学校家属院的一半窗户熄了灯光。要是过去,司马文博会觉得万籁无声,整个地球都圆寂过去。安装了耳蜗,别说是十一点钟,就是子夜,耳朵都没有清静过。蟑螂爬行、老鼠交配、花园里虫子呜叫、保安巡逻、夫妻床垫运动、学生树林做爱。过去听不到这些声音,觉得这个世界尽管还有肮脏、有黑暗、有阴谋、有奸诈、有交易、有权术.但更多的是干净、光明、正大、真爱、同情、廉洁。安装了耳蜗,听到了隐藏在人们背后的东西,就觉得这个世界更多的是黑暗、阴谋、奸诈、交易,权术、腐败、邪恶。

他站在窗前,看着对面楼房里的灯光,那是常道仁家的窗户。从那扇窗户里,又传来一男一女的对话。

男的说,我給你的承诺兑现了吧!

女的说,我给你的承诺也在兑现!

男的说,我是讲信用的人!

女的说,哥帮了妹妹,妹妹会用一辈子的时间回报哥哥。

男的说,这次哥被推荐为副校长候选人,咱们交往一定要小心。哥在过去的位置上,没有竞争对手,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现在还有另外四位候选人和我竞争,竞争就是把别人整下去,自己顶上来。不把别人整下去,就会被别人整下去,自己也顶不上来。这和战争一样,只有把敌人消灭了,才能保存自己。

女的说,妹妹明天就给省委组织部、省纪委写举报信,举报他们贪污受贿、公款吃喝,还搞女学生。

男的说,举报信要实事求是,有事实有根据,不能乱说捏造,这样才能产生效果。

女的说,现在的领导,随便抓一个,不用调查就有一大堆问题。就像下水道盖子,只要打开就能闻到骚臭味。举报信的事情,哥放一百个心。我找了几个关系好的老师,对他们进行调查。远洋学院的仇院长,他们学院去年进了两个研究生,每个收人家十万元贿赂。当时求职的博士生有二十多个,他一个都没要,就要那两个研究生。生命科学学院的董院长,和女学生长期通奸,学生毕业后留在他们学院当辅导员,现在又和老婆闹离婚。外语学院的刘院长,当年的研究生论文、以后的副教授教授论文,全是抄袭,这些都是实打实的证据,明摆在桌面上,谁都不敢包庇,也包庇不住。现在讲究不能带病提拔,他们带病了,谁提拔谁兜着!

男的说,咱们搜集人家材料,人家也在搜集咱们的材料。咱们举报人家,人家也举报咱们。就像拳击一样,咱们出手打对方,也要防备对方出手打咱们。这段日子,咱们尽量少见面,万一被他们发现蛛丝马迹……

女的说,哥放心,妹妹绝不会让哥犯错误。妹妹指望哥提拔了,也能得到好处。哥成了奔驰的骏马,妹妹揪着哥的尾巴,也能一日千里地奔驰。

学校给省委组织部考察组腾了一间办公室,就在司马文博办公室隔壁。司马文博只要没有课,就钻进自己办公室。隔壁办公室的响动,清晰地进入他的耳道。他知道自己知晓这些内幕没有丝毫意义,五个候选人,没谁跟自己贴近,也没人跟自己仇雠,谁当副校长自己都是教书匠。但是,他还是愿意探听内幕消息,猎奇是人的天性。就像今人看毛片,和自己屁关系都没有,还是喜欢看。

他刚坐下,隔壁的声音就涌过来。

刘处,今天又收到五十四封举报信,加上前几天收的,一共收到两百多封举报信。

被称为刘处的说,这种现象很普遍,组织不提拔谁,谁一辈子都不会被举报。组织提拔谁,谁就成了众矢之的,举报信就铺天盖地。

成员说这些举报信的内容,有时间有地点有内容,落着举报人的姓名和电话。

刘处说,你不说我也知道,无非就是贪污受贿、男领导搞女下属、公款吃喝、男老师搞女学生、女老师搞男学生、走关系进人。这种事情很普遍,哪个大学都有,要是认真查,一多半领导经不起查。

成员说,这么多举报信怎么办,咱们就五个人,没有精力查清这些事情。不查吧,要是带病提拔,我们就要承担责任。 对话停止,两三分钟后,刘处说我们把这些情况向上边反映,要是有人搭了天桥,我们在这里考察是拉屎攥拳头白出力气,我们把考察结果交上去就完成任务。

咚咚,有人敲隔壁办公室的门。门响,请进!砰,关门。请坐!我来举报副校长候选人违法乱纪的事情。

考察组成员说,按规定我们要登记举报人的姓名职务类。

举报人说,我走进这间房子前,就做好了被打击报复的准备,豁出一身剐,也要把贪官拉下马。要是把贪官污吏提拔上去,就会祸害教育事业!

考察组成员说,你放心,我们有严格的保密规定,你的身份、举报内容,除了房子里的人,绝对不会被别人知道。这是党纪国法,谁违反了,轻则受处分,重则判刑,谁也不敢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开玩笑。

举报人说,说实在话,朝这间办公室走的时候,多少有点牛虻走向刑场的悲壮感!

考察组说,咱不谈流氓,谈举报,言归正传,开始吧,姓名?

举报人回答,邢秀玉。

考察组再问,举报内容。

邢秀玉说,我举报远洋学院的仇院长,去年他们学院进了两个研究生,他每个收人家十万元的贿赂。当时投递求职信的博士生,全校有两百多个,符合他们专业的就有二十多个,他一个都没要,就要那两个研究生……还有生命科学学院的董院长,和女学生长期通奸,那个女学生叫陈洁……还有外语学院的刘院长,当年的研究生论文、以后的副教授论文、教授论文,大部分属于抄袭。

司马文博听见脚步声,开门声,再见声,关门声。

考察组成员说,这个邢老师反映的情况,有时间、有地点、有事实,还是实名举报,应该属实。

刘处说,把这些情况整理出来,上报。

咚咚,又有人敲门。

来人说,我来举报副校长候选人违反党纪国法的事情。

考察组成员问,你的举报对象和内容?

来人说,我举报文学院院长常道仁乱搞男女关系,他同时和四五个女老师有暖昧关系,最近和邢秀玉来往十分密切,很多人发现邢秀玉经常在常道仁家过夜?

考察组问,你有证据?

来人说,这是两个人的私密活动,不可能跑到操场上公开操练。孤男寡女,一呆就是一夜,不是胡搞是什么,除非他们生理上有疾病!

考察组成员说,我们需要事实,我们把他们定性为乱搞男女关系,人家拿出医院证明,阳痿,我们就不好交代。

来人说,阳痿就不能乱搞男女关系了?还可以拥抱、亲吻、抚摸,甚至更深入的交往。有本书上写,越是有性障碍的人,性欲越强烈,过去的太监比正常人的花样都繁多!

考察组成员说,打住,我们是对候选人进行考察,不进行性学交流。你反映的这件事情,我们只能作为调查的线索。

来人说,我还有举报的内容,海洋勘探学院的傅院长……

整整一下午,这个走了,那个来了,考察组接待了八九個举报者,送走最后一个举报者后,一个成员说,你们注意到没有,所有的举报者都是举报四个候选人,显然是有组织的活动?

另一个成员:那个叫邢秀玉的只举报了三个候选人!

司马文博有了狐疑,邢秀玉为什么没举报海洋勘探学院的傅院长?

校团委搞了个名日“竞争”的攀高比赛。宣传海报上写道,剧烈的社会竞争,摆在我们每一个青年人面前,难以回避。只有勇敢地迎接挑战,以最优秀的成绩战胜竞争者,才能获得成功。挑战吧,勇敢的年轻人,让我们像无所畏惧的海燕那样,在乌云和大海之间,像黑色的闪电,高傲地飞翔,做一名时代英雄,为祖国奉献自己的才华。

司马文博看了海报,心里说把高尔基的《海燕》都扯上了。

富有煽情意味的海报前的操场上,搭了一个十多米高的横梁,上面吊着一个软梯,软梯下边铺着垫子。比赛规定,参赛的三十多名选手,可以同时朝软梯上攀爬,第一个触摸到横梁,就是胜利者。比赛时,可以把上边的选手朝下拽,把下边的选手朝下蹬,把对面的选手朝下捅。三十多个选手,站在软梯下边,摩拳擦掌。裁判是校团委的书记,宣读比赛规定,比赛时只准用手拽,拉,用脚蹬对手的肩部,用掌推对面的选手。不允许使用拳头,如果使用拳头,裁定为犯规,取消比赛资格。第一名奖金2000元,第二名奖金1000元,第三名奖金500元。

司马文博好奇,停下脚步,观看。

团委书记看见司马文博,丢下选手,朝他走来问,司马教授,您也来啦?现在社会竞争太激烈了,我们不能把学生当做花朵栽培在温室里,要通过一切手段,让他们了解竞争的残酷性,在学校期间就学会竞争。

司马文博装成耳聋的样子,傻傻地看着他,含糊地回答,嗷、嗷!

团委书记这才明白过来,小声自言自语,我怎么忘了,司马教授耳朵不好,说着就转过身子说:比赛马上就开始了,我还要担任裁判!说完,跑到选手前边,举起红旗,大声喊:预备——开始!随之,吹了一声哨子,哨音尖锐、犀利,在操场上空划过。

三十多名选手拥挤着跑到软梯下边,抓住软梯就朝上爬。立即,被后边的人拦腰抱住,摔在垫子上。这个选手趁机抓住软梯,手攀,脚爬,朝上挣扎。又被后边的选手抱住,又摔倒在垫子上,把对手摔倒的选手又趁机抓住软梯。拼斗了十多分钟,才有几个选手抓住软梯,朝上攀爬。第一个抓住软梯的选手,刚刚离开地面四米多高,就被下边的选手拽住脚踝朝下拉。上边的选手两手抓着软梯,不让自己被拽下去,还要蹬下边的选手。下边的选手一只手拽着上边选手的脚,一只手抓着软梯,防止自己被蹬下去。自己的脚又被下边的选手抓住,他企图把上边选手拽下来的同时,还要防备上边的选手把自己蹬下去,下边的选手把自己拽下去,还要提防对面的选手把自己推下去。精力体力分散在上边、下边、对面,力不从心。

十多分钟了,攀爬在软梯上的人都没办法前进,都没办法把对方干下去,累得大口喘气,浑身冒汗,体力一点一点消耗,下降。爬在第二名位置的选手,显出体力衰竭的样子,挣扎了一阵,终于找到对付上边选手的办法,嘟囔:你不让我爬上去,我也不让你爬上去,咱们同归于尽!声音很小,但司马文博听见了。这个选手嘟囔完,用抓软梯的那只手抓住上边选手的另一只脚,整个身子悬空,吊在上边选手下边,上边选手的双脚被拽住,还得腾出一只手推对面的选手,只有一只手抓着软梯,也显出体力衰竭的样子。

所有攀爬在软梯上的选手,上不去,下不来,要把对手拽下来,蹬下去,推下去,还要防备对手把自己拽下去,蹬下去,推下去,每一个方向都有敌手,放松了任何一个方向的进攻和防御,就会让别人成功。别人成功,意味着自己失败。就是自己失败了,也不能让别人成功。

更为可怕的是还有更多的选手连软梯都抓不上,又不愿意看到别人成功,自己失败,都涌在软梯下边,把最下边的选手朝下拉。

比赛形成了这样的局势,最下边的选手最多,消耗的体力最小,但成功的概率最小,甚至为零。最上边的选手人数最少,消耗体力最大,被拽、蹬、推下来的可能性最大,但成功的希望最大。

爬在最上边的选手,双脚被第二名选手拽住,第二名选手的双脚被第三名选手拽住,第三名选手的双脚被第四名选手拽住,形成了人体链条。最上边选手支持不住了,双手一松,坠落下来。坠落时,又塌在第二名选手身上,第二名选手塌在第三名选手身上,像空中的多米诺骨牌,全部坠落下来。

刚才还守在软梯下边,跃跃欲试,无处下手的选手,呐喊一声,拥挤到软梯跟前,抓住软梯就朝上爬,又重复前驱者的挣扎历程。

司马文博看着他们朝上攀爬的挣扎、心计、互斗、失败,突然产生出强烈的感慨,这哪是比赛,简直是把选手塞进绞肉机里,让他们互相算计、争斗、仇雠。在这种比赛规制中,能产生胜利者?即使产生了胜利者,也是遍体鳞伤,体力消竭。组织者竞把如此残酷的阴谋、争斗、厮杀,命名为竞争。如果社会的竞争真是这个样子,该是多么残酷,多么恐怖,多么绝望,人们能在这种竞争中能得到爱情、善良、友爱、互助?要是人们都感觉和狼生活在一起,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能产生多少幸福指数?

突然,司马文博看到常道仁、邢秀玉和文学院的领导站在他背后,出于礼貌,他朝他们走近几步,点头致意。

常道仁朝他走来,老远就伸出胳膊,摆出和他握手的架势说,司马教授,最近发表什么大作了?候选人到了这个时候,情商就像发情的母兽见到异性,亲和力泛滥。

司马文博又装成听力不好,故意打岔:什么锅,我家一直用的高压锅,飞利浦牌,性能还不错!

常道仁拍了下他的肩膀,充满关切地说,司马教授,你应该到医院看看耳朵.你才五十出头,日子还长着哩。你要是早二十几年把耳朵看好,凭你的学养、人品、能力,恐怕校长都当上了。

司马文博还是装成没听清楚,傻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陪着他们站了几分钟,又转过身子看比赛。

常道仁、邢秀玉几人看到他们学院的几个学生正在攀爬,同样被上边蹬、下边拽、对面推。他们还要把上边的人拽下来,把下边的人蹬下去,把对面的人推下去。邢秀玉像是发现新大陆样,给常道仁说:常院长,咱们学院的学生也参加比赛了。

常道仁说,看看咱们的学生能不能拿冠军,谁要是拿到冠军,咱们学院再奖励一千元。

邢秀玉说,我现在就给学生传达您的指示!说完,跑到软梯跟前,大声宣布,文学院的同学听着,常院长刚才说了,谁要是拿到冠军,除了比赛组织者发的奖金,学院再奖励一千元。

选手们攀爬得更有力气了,搏斗空前激烈。又过了十分钟,裁判吹响哨子,喊休息十五分钟!

选手们倒在垫子上,像死去一样,有几个嘴角还冒出白沫,像喝了百草枯农药。

常道仁给随行的人说,照这样比下去,永远不会有人爬上去,必须发挥团队精神,才能获得胜利。

邢秀玉问,常院长,您有什么高见?

常道仁警惕地朝周围看了,说咱们说话的声音一定要小,不能让对手听见,要是对手听见了,也采用咱们的办法,咱们等于给他们出了主意。

邢秀玉学着他的样子朝四周张望了,说这里除了司马教授,没有别的人!

常道仁瞥了司马文博一眼说,司马教授耳聋,给他大声说话,他都听不清楚,咱们小声说话,他更听不清楚!说完,给邢秀玉说,你去把咱们学院的选手叫过来,我亲自给他们布置战术。

选手们围着常道仁坐好,常道仁说,你们现在各自为战,会被人家各个击破,必须组成团队。咱们是团队,他们是个人,团队的力量绝对超过个人的力量,我的话你们听明白没有?

选手们疑惑地看他,不明白攀爬软梯和团队有什么关系。

邢秀玉立即明白过来,给选手们说,常院长的意思是咱们学院的选手结成联盟,互相保护。咱们一共六名选手,一齐从两边朝上攀爬,上边的掩护下边的,下边的掩护上边的,对面的相互掩护。

一个选手说,这办法是好,但冠军、亚军、第三名都只有一个人。奖金他们拿了,旁的人白出力气,用团队的力量让个别人获利?

邢秀玉说,我们拿到名次,得的奖金大家均分。

终于,文学院拿到了冠军、亚军、第三名。

突然,司马文博听到邢秀玉给常道仁说,我看了这个比赛,突然萌生出很大的感悟,咱们到那边去,我说给你听!

司马文看到邢秀玉和常道仁走到一边,邢秀玉说,你竞选副校长和这个竞赛很相似。咱们单打独斗根本不行,弄不好和他们同归于尽。我琢磨出一个非常好的办法,让圈子的人都来帮我们。我们也不让他们白帮,给他们许诺一些利益。欧洲有句名言,没有永久的朋友,也没有永久的敌人,只有永久的利益。你当上了副校长,副院长就能坐上院长的位子,办公室主任就能坐上副院长的位子,秘书就能坐上办公室主任的位子。大家都有好处了,才会出力气帮你。说完又说,咱们那天说过了,要想上位还得给上头送,副厅这个级别,潜规则得四五十万,你拿不出这么多,让他们帮你出。

常道仁说,这事情我不好出面,要是有人举报,查出来更糟糕。

邢秀玉说,不用你出面,我来做这事情。你能拿出多少,剩下的按级别高低,让他们拿!

常道仁说我全部存款加起来有三十万。

邢秀玉说剩下的二十万让他们出!

六点钟一到,司马文博就来到他们聚会的凤源春酒店,在秦都包厢旁边的大厅,找了个靠窗户的位置坐下,点了两样菜,一碗扯面,一瓶啤酒。酒菜还没上来,就看到邢秀玉和陈副院长、办公室马主任、秘书小李,一前一后走进包厢。

司马文博听到陈副院长说,我刚才看到靠窗口的那个人,背影像司马文博?

邢秀玉说,就是司马文博也没关系,同事间吃个饭有啥不正常。他耳朵聋,大声给他说话都听不清,没事!

陈副院长说,司马教授的学养不错,人也有本事,就是耳朵把他害了。要不,把校长都当上了。

邢秀玉说,现在的官场,不仅仅靠能力,还要投靠权力。草民百姓家庭出生的人,想干上去跟狗熊搬梯子登月球一样。

司马文博听见马主任坏笑着说,邢老师,用不了两年你就能当上副院长!

邢秀玉说,马主任开玩笑了,咱一没权力的老爹,二没当富婆的老母,上头没人拉,下头没钱垫,咱是狐狸望着架子上的葡萄,馋得流哈喇子,就是吃不到嘴。

马主任说,你刚才都说了,除了钱和权,色也能开路。你要长相有长相,要身材有身材,听你课的那些小男生,夜里都梦着你遗精。现代美女稍微开放一点,比掏钱都管用。

邢秀玉说,本小姐可是纯正的良家妇女,不敢说是大家闺秀,起码也是小家碧玉。至今只和现任老公有过身体接触,还没有和第二个男人有肌肤之亲。

马主任嘿嘿冷笑着说,欧洲有句名言,市场上吆喝得最厉害的人,往往是最希望把货物推销出去的人!

邢秀玉愣了一下说,咱们不开玩笑了,點菜。马主任,你常年搞接待,有经验,你点。

马主任说,我搞接待点菜和现在点菜的性质不一样,接待点菜公家报销.花多少都不心痛。今天是你私人掏腰包,既要把面子顾住,又不能花得太多。 邢秀玉说,你敞开点,不要替我节省。在座的都是领导,能给我这么大的面子,说什么也不能节省!

马主任说,邢老师这么相信我,我就当仁不让了,替邢老师出点力气……炝拌腐竹、川北凉粉、炒花生、凉拌猪耳朵,四个凉菜,青椒土豆丝、虎皮青椒、鱼香肉丝、宫爆鸡丁,四个热菜,加起来八个菜,行啦!

邢秀玉咋呼:你替我节省,也不能这么抠挲,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咱俩有啥关系哩,再加两个菜!

马主任说,我巴不得有人说咱俩有啥关系,就是我大声宣布我跟你有啥关系,也没人相信。

菜边吃边上,酒边喝边倒,菜吃过一半,酒喝过三道,司马文博听见陈副院长问邢秀玉,邢老师,咱们先把事情商量了,要不把酒喝高了,就商量不成了。

邢秀玉问陈副院长,你现在是副处?

陈副院长说,你是拿着明白装糊涂,二级学院的副院长,不是副处难道是副部副国?

邢秀玉说,副处再升一级就是正处。

陈副院长说,你以为升官像喝酒这么容易,打个电话,时间地点一定,就喝上了。升官这事情,个人使不上劲,像女人尿尿,蹦起来都尿不到三尺高,把天撞个窟窿都不行,多少人在副处这个级别上干到退休。

邢秀玉说,常院长要是提成副校长了,院长这位子就腾出来,你不用蹦就在院长的位置上尿尿了。

陈副院长说,我盼着常院长提成副校长,我要是有提校长的权力,早就把常院长提成副校长了。

马主任说,你要是有提拔副校长的权力,就不会盼着常院长当副校长了!

邢秀玉说,闲话少说,说正经事情。咱们要齐心协力帮常院长上位,他上去了,位子就腾出来,副院长升正院长,主任升副院长,秘书升主任,大家都有好处。

陈副院长说,咱巴不得常院长上位,就是没这个权力,拉屎攥拳头,有力气使不上。

马主任说,陈院长又胡说哩,大家都在吃肉,你说拉屎,还让大家吃不吃?

陈副院长说,咱们都是农村出来的,哪来那么多讲究,别说说个屎字,就是拉到包厢里,我照吃不误!

马主任说,陈院长越说越来了,把这些话打住,看邢老师有啥办法让常院长上位?邢老师能把咱们约来,肚子里已经装着百万雄兵,咱们都听邢老师的。

陈副院长又开起玩笑说,邢老师肚子里要是能装下一百万,就不是雄兵了,是精液!

邢秀玉板着脸说,你就是不正经,这阵要商量正经事情,不和你较量。说完又说,下午团委组织的竞争比赛,你们从中悟出什么东西没?

马主任说,我们还真没过多思考,你说这里面有什么门道?

邢秀玉说,现在最流行的就是团队精神,啥是团队精神,常院长指导咱们学院的选手包揽前三名的经验就是团队精神。咱们在常院长的事情上,也要形成团队,九牛拉坡,同心协力,利益共享。咱们联手把对方干下去,等于把常院长推上去。

陈副院长问,怎么才能把对方干下去?

邢秀玉说,加大举报的力度,举报就像打炮,要有充足的炮弹,没有炮弹只能放空炮,没有杀伤力。咱们一人调查一个候选人,查出上纲上线的问题,通报给大家,咱们都去举报,上头相信的成分就会增大。黄泥巴掉到他们的裤裆里,是屎(事)也是屎(事),不是屎(事)也是屎(事)。

陈副院长又开起玩笑,邢老师说得太形象了,打炮需要炮弹,打肉炮也需要炮弹……

邢秀玉说,现在是商量正经事情,你老是打岔。

马主任问,要是调查不出问题怎么办?

邢秀玉说,只要我们认真查,绝对可以查出问题。

陈副院长说,我不说邢老师打炮了,说正经事情,我确实掌握了别的候选人一些问题,还没来得及举报。

邢秀玉说,你把这些问题给大家说了,都去举报!

司马文博听到他们又进行分工,谁查谁,被查的人可能哪些方面存在问题。分工完毕,邢秀玉又说,事情还没完,现在的人要上位,就得给上头送,男的送钱,女的送色。职位跟农贸市场的猪肉一样,有了钱才能拿回去。咱们常院长要上位,也绕不过这个坎子,他的存款不够,咱们帮着凑些。

没有人说话了,过了五六分钟,邢秀玉说话了,别光顾着吃了,表态呀!

马主任说,刚才说的调查、举报,我们绝对抛头颅洒热血毫不次于革命先烈。现在让大家真金白银掏现货,不是小事情。就拿我来说,一个月就那点工资,没有人权财权就没有暗门子收入,紧省慢省存了那点钱,孩子马上要考大学……

司马文博听到邢秀玉不屑地说,得,得,你就是老鼠眼光看不出一寸远。现在是商品社会,干啥都得投资,不投资哪有回报?你现在没有人权财权,当上了副院长,主管一个方面的工作,就有暗门子收入了。

司马文博听到陈副院长的话,我跟常院长搭班子三年了,关系很不错,我拿五万,就算对常院长的支持!

邢秀玉说,马主任,陈院长都拿五万了,你再考虑考虑。

马主任说,我家的钱都是夫人掌管,她把钱看得比眼珠子都金贵。泥里掉一分钱的钢镚,她撅着屁股抠半天,回家洗洗还要放到钱包里。我平时花三块钱都得她批准,一下让她拿出几万块钱,比剜她的心尖都疼……我回去好好做她的工作,争取拿出三万。

邢秀玉说,三万就三万,凑一点离成功就近一点。说完,又问秘书,李秘书,该你表态了。

李秘书说,咱是小秘书,权力对于咱这个级别的人来说,跟银幕上的明星一样,看得见摸不着,隐性收入还潜伏在理想阶段。但这是常院长的大事,我不能不管,我出两万。

声音中断了,司马文博估计这几个人都看邢秀玉,司马文博估计她觉得这是最高上限了,再让他们挤,也挤不出太多的油水。就像牙膏,管子里没货了,挤有什么用?果真听到邢秀玉说,听人说这个级别需要五十万,常院长自己掏三十万,你们凑了十万,还差十万,我去借,说啥也不能因为钱让常院長上不了位。

入夜很久了,月亮好,月光就好,校园里有了银色的柔光,清晰了天地万物。有了光,就有了影,影和光时刻相随,行走的人披着月光,地面随着影的黑暗。司马文博站在窗户前,俯瞰着楼下的花园。月光涂满花园,也涂在囚在花园里的人身上,几对学生躲在花丛里,不管不顾地享受着青春的激荡。花园不大,对与对相隔不到几米,视而不见,互不干扰。他突然想起自己上大学时,学校规定学生期间不许谈情说爱,一经发现坚决除名。现在学校好像没有这个规定,上个月报纸公布了一个案例,一对男女大学生在课堂上拥抱接吻,影响别的同学听课,被学校除名。学生把学校告上法庭,法庭判学校败诉。学校对这类事就一只眼睁一只眼闭,你肚子里繁衍了激情的后代了,生下来学校不会替你养,也养不起,堕胎受苦的是你自己,关学校的蛋事!

第二天,司马文博刚进办公楼,看见一个女生挺着大肚子,哭哭啼啼,如丧考妣,左边站父,右边站母,父亲说你必须说出孩子是谁的,咱不能白白让他占这么大的便宜。母亲说他要是不给咱们赔偿,咱们就告他强奸,把他送进监狱。

学校保安走过来,审贼似的把他们从头看到脚,问什么事情,在这里哭闹?

女生母亲说,俺女儿在你们学校读书,你们学校把俺女儿的肚子搞大了。

保安像看到树上的麻雀踏蛋,又像看地上的野狗串联,不以为然地说,哪一年都有女学生的肚子长胖了,你们想要外孙了,把女儿领回去生下来。不想要外孙了,找个医院打掉,比上卫生间排个大便都方便,有啥闹的?

女生父亲指着保安的鼻子吼,你说得容易,孩子生下来谁养,打胎的费用谁出,营养费谁掏?俺把女儿养这么大了,他随便一下就搞到手了?

保安说,谁拉的屎谁收拾,谁把你女儿的肚子搞大谁负责,你找学校有啥用处,学校又没有搞大你女儿的肚子。

女生母亲就朝保安跟前冲,保安赶忙后退,说你甭找我的事情,我只是维护这里的秩序,我说的话对你们好。这事情找学校没用,学校没有堕胎这笔开支,花的钱没地方报销。书记校长绝对不会掏自己腰包给你们孩子打胎,要是掏了腰包,就是清鼻涕流到裤裆里,不是他们的事也成了他们的事了。老百姓会说,不是你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你们凭啥给人家掏钱打胎?我说的是不是这个理?你们最好让女儿把孩子他爸的名字说出来,学校进行调查,属实了,让孩子他爸承担一部分责任。实在不行,也可以做亲子鉴定。就是孩子他爸出现了,学校也不能强迫,只能说服教育。为啥哩,学校没有号召男学生给女学生种孩子,你女儿和人家造孩子,也没给学校打报告,学校也没有批复同意。学校没有批复的事情,与学校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这个保安五十多岁,在这个岗位干了二十多年,啥事情没经过?没费多大口舌,就把女学生和她的父母说得哑口无言。

女生的父亲不甘心地说,难道我们就白白让人家搞大肚子?

保安说,你们最好找她们学院的领导,找学校不是办法,学校管两万多学生,这种事很普遍,普遍得像荒地里长草一样,顾不过来。说完,给他们指示了这个女生学院的方向,说了院长的名字,才把他们从他的管辖范围请出去,自言自语说你们享受的时候,学校不能干涉,说你们是成年人了,干涉了是侵犯你们的人权。搞大了肚子,却跑来找学校,天下哪有这个道理!

司马文博看着女学生领着她的父母,朝远洋学院院长的办公室走去。远洋学院院长的办公室就在他办公室上边,垂直距离不到五六公尺。不大工夫,就听见头顶响起仇登科院长说话的声音,有啥话好好说,不要激动。拿着,先喝点水,润润嗓子,心平气和慢慢说,天大的事情都好解决,只要人没出问题,别的都是小事情!

女生的父亲气冲冲地说,你们学校把俺女子的肚子搞大了,这个损失不能让俺独自承担。

仇登科院长问,这个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哪个班级的?

女生只是哭,啥话都不说。

司马文博能想象出仇登科院长把两手一摊,他们相处了二十多年,知道仇登科无奈的时候习惯做这个动作,又说,你们不说,我怎么替你们解决?

女生这才有一句没一句地说出事情的原委,无非是肚子大了,要求学校解决。

仇登科问女生的父亲,老先生你多大岁数了?

回答五十正,属蛇的。

仇说到了这个岁数,图啥哩,不就是图个身体好,退休了多领几年退休费。我春节的时候收了个段子,好好活,慢慢拖,一年还有一万多。像我这级别,何止一万,一个月起码拿七八千。

女生的父亲又愤愤不平地说,狗日的不公道,俺农民一分钱都没有,俺农民是后娘养的,你们公家人是亲娘养的。

仇说咱们现在不是讨论谁是亲娘养的谁是后娘养的,是解决这孩子的亲爹是谁的问题,解决就要调查,我们这么大岁数了,怎么去调查这事情?

女生的父亲说,你的意思是不管了?

仇说,我说的意思是我们这个年龄的人,不适合调查这类问题。你们去找辅导员,辅导员比你孩子大不了四五岁,年龄相当,同代人容易沟通。我先给辅导员打个电话,要求他必须处理好,处理得让你们满意,怎么样?

女学生一家三口都没说话,没说话就表示赞同。随之,传来电话拨号的声音,而后又有了仇登科的声音,小王呀,咱们学院有个同学,私生活方面出了点问题,我让他们去找你,你一定认真解决,让他们满意!咔嚓,放下电话的声,又有了仇登科的声音,你们都听见了,我给辅导员交待了这事情,他必须认真处理!随之,传来开门的声,关门的声,自言自语的声,你搞肚子的时候享受幸福,肚子大了到处告状,裤裆把脸蒙上了!

司马文博又听见电话的拨号声,仇登科院长说,小王呀,他们找你去了,你一定把这事情压在你那里,不能让他们再朝上找。我这么忙,哪有工夫处理这事情,更不能让他们找学校领导。

辅导员说,仇院长放心,我有办法对付他们。

小王的办公室在司马文博办公室上边两层,垂直距离大约十一二公尺。

司马文博突然對这事有了兴趣,想知道小王用什么高招处理这事情。

砰,敲门声,进来,是小王的声音。又听见小王说,刚才仇院长打来电话,要求我一定处理好你们的事情,我一定认真处理,直到你们满意……我给你们泡茶。

女生的父亲说,我们是来处理问题的,不是喝茶的。

小王说问题要处理,茶也要喝。我比这位同学大不了四五岁,你们是同学的长辈,也是我的长辈,做晚辈的见了长辈,不敬杯茶也太不礼貌了。

司马文博又听到小王的问话,这位同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女生没有说话,司马文博估摸女生不好意思说。

小王说,你不把事情的原委说出来,我怎么解决?

女生的父亲说,我女儿的肚子被你们学校搞大了,你们学校要负这个责任!

小王说,大伯你这话说得太宽泛了,学校是个单位,具体地说是一枚公章,还有校门口挂的招牌,这些东西怎么能把你女儿的肚子搞大。

女生的母亲说,你们学校的人把我女儿的肚子搞大了!

小王说,这个用词还比较恰当,但要具体,具体到是谁,只有找到事主才好处理。找不到事主,总不能把全校一万多男学生都处理了?

女生的母亲给女儿说,你给老师说呀,谁把你的肚子搞大的?

女生又哭泣,还是说不出谁是事主。

小王说,你不说出事主,我们真不好处理。我总不能挨个问那些男生,谁把你的肚子搞大了?恐怕没有一个人承认,谁到这时候都会躲起来不露面!

女生被逼问得没办法了才说,我也不知道谁把我的肚子搞大了?

小王苦笑着说,这种事,终生难忘,怎么能不知道?

女生又不言语了。

司马文博推测,这个女生可能同时和几个男生好,不知道怀的是谁的孩子。

小王说,大叔、阿姨,这事情真不好处理,她不知道谁是孩子的爸爸,我们怎么办,总不能指定谁是孩子的爸爸,也不能让全校的男生都去做亲子鉴定。就是做亲子鉴定,也要符合法律,不是咱们让谁作,人家就得作,谁愿意背这个黑锅?就算人家同意做,做一个亲子鉴定两千多元,一万多男生,就得两三千万,谁掏这笔钱?肯定要你们先垫起来,找到事主了,他和你女儿各占一半地掏,你女儿也得掏一两千万!法律规定男女平等,在任何事情上都得体现男女平等。说完,又说:大叔,阿姨,我有几句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女生的父母说,说,没关系!

小王说,我比这位同学大不了四五岁,做她的哥哥也差不多。我站在哥哥的立场上,替妹妹着想。妹妹以后还要嫁人,要是把这事情闹得沸沸扬扬,风风雨雨,对妹妹的前途有什么好处?谁愿意找怀过孩子的女人当老婆?妹妹年轻,考虑问题不周全,做长辈的人生阅历丰富,要替女儿的未来考虑,不能因为这事毁了女儿的前途。

司马文博从心里敬佩小王的谈话技巧,威胁兼诱惑,虚伪加真实,让听的人感动,信服。什么是能力,这就是能力,连院长、校长都头痛的事情,推到人家那里,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停顿,沉默,又喧起小王的声音,这位妹妹,我们是同龄人,没有代沟,爱情观是相通的,谁都希望对方是真正爱自己的人,负责任的人,不是玩弄自己的人,不是遇到问题只顾自己安危的人。要是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伪君子,多么悲摧,多么凄苦,多么绝望。你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躲在暗处不替你分担一点痛苦和责任,多卑鄙,多不要脸,多不负责任!其实呀,这是好事情,他让你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在错误的道路上紧急刹车。我们还年轻,不能守着一棵树吊死,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北方有南方。我们的人生道路上,多少高富帅在期待我们……

女生的父亲似乎觉醒了,说,他妈,我觉得小王老师说的有道理。

女生的母亲说,小王老师,你说俺女子的事该咋办?

小王说,咱们就不要追究是哪个男生了,也追究不出来。咱们把妹妹领到医院,把孩子整掉,等妹妹身体恢复了,再来上课。等到毕业,同学天南海北一走,过去的事情像屁样被风刮得一千二净,什么痕迹都留不下,对妹妹的前途没有丝毫的影响,再找男朋友时说从没谈过恋爱。这里最关键的是不能张扬…一

司马文博从楼上传来的声音感觉到,女生一家要离开了。小王替他们打开门,他们给小王千恩万谢,小王给他们招手说,慢走,有什么事情再来找我!

小王回到办公室,关门,自言自语:傻屌,男朋友再多,谁把你肚子搞大了还能不知道,就凭这智商,以后进入社会,非把子宫剐透不可!

入夜好大工夫了,雨还没有停,不大,不小,还有风,也是不大不小。雨丝遮蔽了窗户,给玻璃上挂了窗帘,对面楼房里的灯光在雨幕中朦朦胧胧。这个时分,学校家属院已经静谧下来。下雨天气,楼房里的窗户都关上了,电视机的声音受到禁闭,除了雨打树叶的声,常人再听不到别的声音,享受着雨夜的祥和、安静。

司马文博在看书。装了耳蜗以后,知道了过去想都想不到的事情。人呀,怎么都是这样,人前表现得多么庄重文明,背后干的竟是乌七八糟的事情。就像捂着盖子的下水道,表面上干净清洁,一旦揭开了盖子,满目都是蛆虫、粪便、污水、垃圾。他还觉得,自己听到的事情,别人根本不知道,就像生活在捂着盖子的下水道上边,不知道自己的脚下多么肮脏,还以为这个世界处处都是洁净、明媚。现在的自己却像生活在下水道里面,被世界上最肮脏的东西淹没,难以忍受。他突然觉得,花了那么多钱安装了耳蜗,带来的不是增大听力的幸福、便捷,更多的是烦恼、恶心、愤怒、无可奈何,甚至绝望。

这阵,他正在读《菜根谭》。许多被风声、雨声遮蔽的声,还是被他听到了:雨滴落在地面的声,对面楼里朗读英语的声。风声,雨声,读书声,天地间呈现出古代读书人的理想世界。眼睛一阵模糊,脑袋懵昏,看书的时间长了,该休息一会儿。他放下书本,走到窗户跟前,视线透过雨做的窗帘,漫无意识地朝着对面楼房瞅视。

风声、雨声、读书声中,又传来符勇志备课的授课声,同学们,我今天讲的范文是诸葛亮的《前出师表》和《后出师表》,对于绝大多数国人来说,诸葛亮可以称得上家喻户晓、人人皆知的人物。他的道德、智慧,成为中华民族的楷模,他的前后《出师表》,在古典诗词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

司馬文博又听到符勇志太太埋怨的声音,你前些日子都说了,再不下这么大的功夫讲课了,怎么又讲上了!

符勇志说,我除了课讲得好,再没别的强项。如果说我还能得到学生的尊敬,也就凭这个强项。要是不下力气把课讲好,就没有一点可以在人前站直脊梁的资本。我知道学校对我不公道,世上不公道的事情多了。孩子的事情,我再去找书记校长,豁出去这张老脸了。

司马文博又听到符勇志老伴愤怨无奈的话,你呀,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现在有几个老师还下力气讲课,都在谋划职称,升官发财。只有你这个榆木疙瘩,还在拼命讲课。你看看身边的老师,谁不是见了当官的老远就把腰哈下来,谁见了你哈腰,只有你见了人家哈腰,从来都是咱们尊敬人家,没见过人家尊敬过咱。人家当官的孩子,大学还没毕业,工作都安排好了。咱的孩子,毕业多少年了,还没见到工作的影子。

符勇志沉默了四五分钟才说,都是我没本事,让孩子跟着受委屈。但课还要讲,讲不好学生就不听,要是学生都不听你的课,多丢人!

符勇志老婆说,人家汪教授,一门心思搞科研,每年拿那么多科研经费,家里买油买盐买擦屁股的卫生纸都开发票报销。你连一分钱的科研经费都没有,就那点干巴巴的工资……

司马文博心里又替符勇志鸣不平,符勇志和他是同龄人,自己十多年前都是教授了,他才评上副教授四年,每次评审时,都是论文的数量不够。现在评职称,论文是硬件,硬件不够,谁都不敢提交专家讨论。就像男女做爱,你硬不起来怪谁?像食谱上写的烤全羊,必须是羊,哪怕是个羊羔都行,你给火堆上架上一只猪,再肥都不行。那些评上教授的老师,有几篇论文不是抄袭和拼凑的,在网上扒拉一篇论文,把文字修改一下,花钱买个版面,就是科研成果。专著更奇葩,没有互联网的年代,把相关资料复印上一大堆,写个提纲,把资料按提纲粘到大白纸上,花钱打印出来,就成了自己的专著。有了互联网,连复印费、打印费都不用掏,在网上扒拉些相关资料,复制,粘贴,鼠标一点,邮件瞬间发出去,就是专著。一本专著,除了书名、提纲是自己写的,其余全是别人的。出书要掏钱,印得越多掏钱越多,谁也不愿把自己的钱给人家花,就尽量少印。教育学院的一个副教授,專著只印了三十本,刚够评职称用,印得多谁看?大学里绝对不能忽视职称,职称上不来,所有的待遇都上不来。就像要繁衍后代,就得找对象结婚,没有结婚对象,跟老母猪去繁衍后代?职称就是要繁衍后代的老婆老公。现在大学老师的追求,第一做官,第二职称,第三科研,还有第四,第五,第六,教书连最后都排不上。符勇志却把连最后都排不上的排到第一,放着顺风帆不张,偏要逆水行舟,充当拉船的纤夫,你不受苦谁受苦,你不出力谁出力,难怪人都说你傻X。话说过来,学校就是教书的,书教不好,学生学不到东西,不是误人子弟是什么?符勇志确实没做错什么,就是上头制定的政策不合理,导向不对头,把符勇志这类认真教书的老师亏了。符勇志承受着这么大的不公,还认真地备课、教书,真是难得!

家属院的水泥路上,不时传来人的脚步声,还有雨滴落在伞面上的声。司马文博看到雨丝在路灯、窗户的灯光里,不正不斜地落下,在路面的积水里溅起无数的玑珠,响起无数的声。路灯下走过一个人,这人就是邢秀玉,匆匆地朝着对面楼房走去。

不到四五分钟,常道仁家里传来两个人对话的声音,常道仁说,宝贝,想死你啦!

邢秀玉说,我也想你!

司马文博思维中勾勒出这样的画面,两个人见面就拥抱,互诉相思之情的情景。随之,他又听到吧哧吧哧亲吻声,大脑里又响起自己少年时在农村听到猪啃苞谷的声。

邢秀玉停止亲吻,说我下午侦察到远洋学院仇登科的事情了。

司马文博感觉到常道仁的眼睛一亮,放出光彩,像是手电筒的灯泡通上电流,说仇登科的什么事情,我听省委组织部的朋友说,目前我最大的竞争对手就是仇登科。那几个人身上都查出原则性问题,上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也查出仇登科一些问题,都不是原则问题,群众也没有对他有太大的抵触。

邢秀玉说,今天他们学院发生了一件事情,咱们要是操作得当,绝对能把他搞下去。就把下午那个女学生父母找仇登科的事隋说了。

常道仁刚刚鼓起的希望,像是充气的皮球被攮了一锥子,哧地一下全泄了。这些都是司马文博感觉到的,这是心理活动,别说超过常人十倍的听力听不到,超过常人一百倍的听力都听不到。司马文博又听到常道仁说,这种事情太普遍了,学校没有规定大学生不能谈恋爱,谈恋爱就容易搞大肚子,请假处理后回来照样上课,跟上个卫生间样随便。

邢秀玉说,男学生搞女学生,女学生让男学生搞,只要双方自由,不闹到公安部门,学校不会管。要是院长把学生的肚子搞大了,就是自由也不行,开除不了也得撤职,绝对不能提拔重用。

常道仁说,人家女学生没有举报她的肚子是仇登科搞大的,当事人不说,咱们说管啥用,人家要是反问咱们,仇登科搞女学生时,你们观看了,咱们怎么说?

邢秀玉说,你真是书呆子,这种事怎么能正面举报,要像解放军冲锋一样,要迂回进攻。我思考了一下午想出了办法,发动咱们圈子的人散风,说仇登科把女学生的肚子搞大了,把话传到仇登科老婆耳朵里。这个女人成天担心仇登科进步了,女老师女学生投怀送抱,不希望仇登科再进步。现在官场流行当官的“两不”主义,工资基本不动,老婆基本不用。官当得越大,老婆用得越少。弄不好新员工上位,老职工下岗,不如让老公当个普通教授,没有女老师投怀送抱,没有女学生暗送情波,安安生生过一辈子。这女人还是个醋坛子,正在更年期,要是传到她耳朵,她肯定要闹。

过了大约一分多钟,司马文博估计常道仁在思考,终于听到常道仁长叹口气说,咱们这么作,也太不地道了!

邢秀玉说,我也觉得不地道,但不这样做不行,谁让他是咱们的竞争对手。这就像战场上拼刺刀,你不刺死对方,对方就刺死你,谁也不会给谁讲地道。

常道仁说,你已经这么想了,我还能说什么。如果咱们上位了,好好对待仇院长,把咱们的愧疚补过来。

司马文博听见邢秀玉笑了,还听见她说,常院长心善,好人,你要是上位了,怎么弥补是你的事情,我们只负责把你推上去。

常道仁说,我不但要弥补这次没上位的那几个人,更要报答你们这些为我出力气出钱的人。就是我上位了,身边要是没有一帮子人,也是光杆司令,干不成大事!我要是上位了,就调你到校机关,先当一段时间科长,然后提副处长,在我退休之前把你安排到处长位置上,也算我对你的报答。

司马文博感觉到邢秀玉胸臆中的欢愉像喷泉的阀门被打开,一波一波朝外溢,直冲天穹。这些欢愉又转化为感谢,女人对男人的感谢就是以身相许,娇着声音说,我知道你是好男人,我这辈子除了老公和你,绝对不让第三个男人接触我的身子,只要你要我就给,不辜负你对我的恩情……

随之,司马文博听到他们脱衣服的声,卫生间蓬蓬头哗哗的洒水声,邢秀玉温柔的说话声,我给你搓背,以后只要嫂子出差,我就过来!

常道仁说,咱们的关系,一定要保密,我们搜集人家的材料,人家也搜集咱们的材料,绝不能因为这事把大事耽误了。俺老家有句话,不能让老二把老大害了。

邢秀玉问,什么是老大,老二?

常道仁说,你抓的这个是老二,上边的脑袋是老大,老大比喻的是前途。

邢秀玉说,你放心,咱俩的事绝对保密,打死都不给人说。当事人不承认,别人再说也不管用。

第三天上午,司马文博在办公室备课,他下午要讲授吴敬梓《儒林外史》。他把中国一千三百年的科举制度梳理成一个板块,进行分析,形成学术理论。思维刚进入范进中举的场面,突然听见仇登科办公室响起一个女人的哭喊,仇登科,王八蛋干的好事情……

随之,传来茶杯摔在地上的破碎声,书本摔在地上的吧嗒声,仇登科气急败坏地吼叫声,这里是办公室,有天大的事情咱们回家说,不能在办公室闹!

仇登科老婆还在吼叫,我就要在办公窒闹,让全世界的人都看清你的丑恶面目,乱搞女学生,还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王八蛋给我说你阳痿,那东西不行,我给你买男宝,炖王八,虫草几十块钱一根,我大把大把买来给你吃。我把你补起来了,你却用到女学生身上,老娘连残渣余孽都享受不上……

司马文博知道这个女人脑子差窍,不知道说的话有啥轻重,赶忙跑去劝架。办公楼的人都出来了,和仇登科关系近的劝阻他老婆,关系一般的看热闹,竞争对手心里窃笑,脸上还装成万分同情状。

邢秀玉跑来了,扶起仇登科老婆.说仇院长是副校长的候选人,你这么一闹,把仇院长的前途都闹掉了。

仇登科老婆又哭喊起来,他现在才是个正处,就把人家女学生的肚子搞大了,要是当了副厅,恐怕全校女学生肚子都要被他搞大…… 仇登科老婆在仇登科办公室闹过,气还没消,又跑到书记办公室闹,从书记办公室出来,跑到校长办公室闹,上午四个小时,闹了三个半小时。

下午四点,司马文博讲完课,又朝办公室走去,上午的闹剧还在脑子里浮现。回到办公室,说不定还能看到闹剧的后续。

四点钟的太阳真好,时节到了中秋与深秋之间,天气凉爽得让人周身充满生机,精力充沛得滋滋朝外冒,脚步轻盈,走路像要飞起来。人们在几十米内的说话声,清晰地传人他的耳朵。几个老师又在议论上午的闹剧,一个说真没想到仇院长是这种人,平时装得多正经!一个说,他要是没做那事情,他老婆会这么大张旗鼓地闹,傻子都知道她男人正处在人生的关键时刻!

司马文博朝他们眺望了一下,有个老师说,司马教授在跟前,不要让他听见咱们说的话。万一传出去变了味,得罪仇院长。有个人朝司马文博瞅了一下说,他耳朵不行,这么远的距离,正常人都听不见,他更听不见。

司马文博笑了下,朝办公楼走去,与自己没有关系,说啥都行,懒得听。走进办公室,打开热水器,等了十几分钟,矿泉水桶里的水开了,给茶杯里捏了茶叶,泡上,等茶水凉下了,喝。上课费体力,费嗓子,口渴,下课后必须补充水分。

楼上楼下,左邻右舍,又传来说话的叽喳声、放屁的咚咚声、喝水的滋滋声、走路的脚步声、清理嗓子的咳嗽声,这些常人听不见或者刚刚能听见的声音,被放大十倍以后,轰轰烈烈地开进他的耳道。

突然,他听到考察组办公室传来说话的声音,上午仇登科的老婆到办公楼闹事,还找了书记、校长,反映仇登科把女学生的肚子搞大了。

另—个声音说,她提供证据没有?

这个人回答,没有,如果仇登科没有这些事情,他老婆绝对不会这么闹。她老婆又不是傻子,关键时刻把男人朝粪坑里推!

另一个声音说,下午上班的时候,有个老师送来个优盘,让咱们看。我忙着整理材料,没看,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现在就看。

司马文博听见考察组办公室传来优盘的内容,就是上午那场闹剧的视频。到了六点多钟,视频还没放完。

领导说,到下班时间了,也不用再看了,就是那些内容。咱们研究一下,怎么处理这件事情,拿出意见上报。

一个声音说,男女这事只有当事人最清楚,外人很难查清。这段时间,咱们连续接到多人反映,如果一個人说他有问题,可能说他的这个人有问题,要是很多人说他有问题,他可能就有问题,起码是群众基础不好,我的意见是取消他的候选人资格。

另一个人说,我同意老侯的意见,取消仇登科的候选人资格。

又一个人表态,我也同意老侯的意见,取消仇登科候选人资格。

司马文博又听见领导人说,大家都同意取消仇登科候选人,咱们就以考察组的名义,给上头打报告。

入夜时分是家属院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白天老师上课、机关坐班、学生上学、老人做饭,连刚会走路的娃娃都要上幼儿园,每个人都有事情做。到了这个时候,上课的老师下课了,坐班的老师下班了,上学的少年放学了,幼儿园、托儿所的娃娃被家长接回来了。吃过晚饭,大人要锻炼,娃娃要玩耍。院子的平地上,架起了音响,一会儿是“最炫民族风”,一会儿是“小苹果”,还有“大高原”和司马文博叫不上名字的旋律。随着音响,那些走近更年期正处更年期的女老师,翩翩起舞,回忆着少女时代展示着臃肿腰肢;男老师围着花园跑步、散步,司马文博能听到嗵嗵的脚步声,还有少年的玩耍,互相追逐,喊叫。有几个在溜旱冰,窄长的冰鞋在路面上滚动,好几次差点撞到大人身上。

司马文博吃过晚饭,也走出楼房,加入期望延年益寿的锻炼大军。他不跑步,慢慢行走,放松精神,趋向平和。他认为,养生必须符合大自然的规律,保持心态平静,不要大喜,不要暴怒,欲望不可太高。他散步时,什么问题都不思考,围着花园走圈。老师们见面不说话,招下手点个头就算表示了礼貌。上头推荐副校长候选人后,像是从天降下一方巨石砸在湖面上,人们的心态就没有过去那么平静了。尽管只推荐了五个人,五个人都有自己的圈子,圈子套着圈子,笼罩了整个学校。现代人几乎都有圈子,好处都要给圈子里的人,圈子外的人只能望洋兴叹,像搞不上明星的观众,望着明星的照片流哈喇子。要想得到好处,就得钻圈,在圈子里获取利益。都在一个学校共事。谁和谁是一个圈,谁是哪个领导的人,都心知肚明。这个时期的老师再见面,都觉得尴尬,面和心不和,招手点头的动作却比过去大了许多,掩盖心里的小九九。

司马文博走到最靠边的那栋楼房下边,突然听到海洋勘探学院傅才义和邢秀玉说话的声音,心里一惊,这个女人怎么和傅才义勾搭上了?就停下脚步,听他们对话。

邢秀玉兴奋地说,我听组织部的朋友讲,考察小组把仇登科刷下来了。

傅才义说还有三个对手。

邢秀玉说,组织部的朋友还说了,那两个人的排名都在后边,比较有竞争力的还是常道仁,必须把常道仁也拉下来!

傅才义说,你肯定想出办法了?

邢秀玉说,我早就琢磨好了,就像下棋,早就把马给他卧上槽了,他就是神仙,也逃不出我这一招……傅院长,我要是把你推上位了,你答应我的条件……

傅广义说,我说过的话绝对兑现,不就是二十万加一个副处。

邢秀玉说,这下我就放心了,只要把常道仁拉下来,五个人就剩下你一个了,你不上位谁上位?

傅广义说,千万不敢麻痹大意,关公大意失荆州,咱们比关公差远了!

邢秀玉说,我办事你放心,我不敢自比诸葛亮,比朱元璋手下的刘伯温还差不多。有我在,你就放心地等着当大明王朝的开国皇帝!

雾霾涌进了司马文博的脑袋,也钻进了他的五脏六腑,迷惑酿的浆糊,顺着窟窿眼眼朝外冒。这个女人到底要干什么,帮常道仁,又帮傅广义,反过来又坑常道仁?终于,思维的阳光越来越亮堂,一丝一丝地驱散了雾霾,洗荡了浆糊,得出结论,傅广义给她的回报高,谁都知道三比两多,一比两少。

司马文博突然觉得周身一阵发冷,脊梁杆子发麻,汗毛如针样竖立起来。

这种女人太可怕了!

三天后,中午一点二十左右,老师们正在午睡。司马文博吃过午饭,喝了一杯普洱,准备上床,突然听见对面楼房里传来常道仁和一个陌生人的对话,他走到窗户跟前,听。

常道仁问,您是……

陌生人说,我是应聘到你们学院的浙江大学的博士生,叫苟晟。

常道仁说,学校人事处让你到我们学院试讲,没有说你分配到我们学院。

苟晟说,学校人事处给我说了,如果你们学院对我的试讲满意,就留在你们学院,我非常希望在您手下发展!

常道仁没有回答,司马文博感觉他在吊苟晟的胃口。他知道现在的潜规则,这个叫苟晟的博士生不搬来几块砖头垫在脚下,恐怕攀不上这个坎。何况,现在正在需要用钱的节骨眼上。

苟晟又说,常院长,规矩我都懂,我绝对不会让您白帮忙。

常道仁说,我也给你说实话,我们学院确实还有一个指标,人事处介绍了八个博士来试讲,还有很多领导打来电话,要照顾这个照顾哪个,一个照顾不到就会得罪人,而且得罪的都是上头人,人家直接掌握着我的命运!

苟晟说,常院长说的这个我都理解,这是十万块钱,您先拿上,我调来之后,再给您送十万!

常道仁说,这个千万使不得,上头一直在抓腐败,我当了五六年院长,不敢说是两袖清风,起码是一尘不染,怎么能接受这么多的馈送?

苟晟说,这事情只有你知我知,你我都不说出去,还有谁能知?谁都不知道的事情,等于没有发生。

常道仁不说话了,司马文博猜想,这个姓苟的博士生正从挎包里朝外掏钱,一沓一沓地摆在常道仁面前。

常道仁说话了,小苟呀,你坚决要送,我要是坚决不接,就冷了你的心,这回我就接下了,下次不能再这样啦。我好赖还是党员,党总支书记,怎么能做这事情?我明天就安排你试讲,试讲过后就来上课,别的不用考虑了。

随之,司马文博听见开门的声音,随着关门的声音,司马文博脑子里立即浮现出邢秀玉和傅才义,自言自语说常道仁栽了!

一星期后,司马文博从办公楼卫生间出来,看到学校纪委书记领着四五个穿检察院制服的人,朝常道仁办公室走去。他好奇,远远地跟着他们,看着他们走到常道仁办公室,蜂拥进去。学校纪委书记给常道仁说,常老师,省检察院的同志找你!

省检察院的人走到常道仁跟前说,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司马文博听到噗嗵一声,像是人摔倒的声音。检察院的领导给手下的人说,把他扶起来,带走!

司馬文博看到两个年轻的反贪人员,拖着软瘫的常道仁,朝电梯口走去。整个办公楼的人都跑出来,看着常道仁像电视里准备处决的犯人,身子软得像烂泥。司马文博想,常道仁到这时候可能还不知道谁给他下的这个套?就是旁人给他说这个套是邢秀玉下的,打死他都不会相信。这个和他密谋了多少次诡计,上了多少次床,说了多少句恩爱,表了多少次忠心,他绝对相信的心腹女人,会给自己下手?

邢秀玉、傅才义也混在看热闹的人中间。傅才义微闭眼睛,满脸肃穆,不知道在思考什么。邢秀玉看着常道仁被拖进电梯后,惊惊诧诧地说,常院长做了什么事,被他们带走?

没有人回答,所有人的面部都严肃得像刷了固体胶。司马文博看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脑海里浮出一句老得不能再老的哲语:毒不过妇人心!继而又想,常道仁要是不贪,邢秀玉就是有再毒再诡的心计,又能如何?不在河边走,河里的洪水再厉害,还能湿了鞋子?

司马文博又看了傅才义一眼,又想起团委举办的那个名日“竞争”的比赛,心里有了担忧,他不知什么时候也会毁在邢秀玉手里。

第二天上午,司马文博没有课,也不想到办公室去,就坐在家的书房里,泡了一杯龙井,也没品出味道,拿起一本闲书《藏獒的生成》。

司马文博突发奇想,要是狗有了人的智慧,会不会单打独斗地拼命?他想起了常道仁、邢秀玉、仇登科、傅才义,突然萌发出就藏獒生成的过程写篇散文,思考了十多分钟,敲击键盘,电脑屏幕上显示出如下的文字:

小狗满月了,在母狗充足奶汁的哺育下,兄妹五个挤卧在母亲的怀抱里,肥嘟嘟显示着迷人的憨态。睡醒之后,互相亲舔,追逐,滚爬,相扑,享受着兄妹之间的亲情。满月那天,主人牵走了它们的母亲,终止了给它们喂食。半天之后,它们觉得肚子饿了,朝着狗窝外头张望,盼望母亲回来给它们喂奶。母亲没有出现,一天之后,它们的肚子更饿了,更急切地盼望母亲回来,母亲还是杳无踪影。两天之后,它们感觉身上没有力气了,骨头和肌肉都在发软,脑袋发昏了,更急切地盼望母亲归来喂它们。但是,母亲还是没有一丝音信。

到了第三天,身体最庞大强健的老大,看着最后降临到人间的弟弟,呲出了还不太坚硬的犬牙。最小的弟弟突然醒悟了,主人故意牵走母亲,让忍受不了饥饿又想活命的兄弟姊妹互相残杀,用兄弟姊妹的血肉饲养自己的生命,能活到最后的那个兄弟或者姐妹,就是身价百万的獒。

五个兄弟姊妹中,最小的弟弟最没有战斗力,最容易被哥哥姐姐吃掉。它躲在角落,蜷缩着身子,实在不愿成为哥哥姐姐的血肉之食,思考拯救自己的办法。突然,它琢磨出了对付哥哥姐姐的办法,自己体力不行,必须动用智力,要联络哥哥姐姐,把它们分化,一个一个咬死。它挣扎着爬到老二老三老四跟前说,二哥,三姐,四哥,主人把咱们关在这里,不给喂食,就是想要咱们互相撕咬,吃食兄弟姊妹的血肉。咱兄妹五个,大哥的体魄最强健,谁也不是它的对手,它会把咱们一个一个咬死,咱们必须团结起来把它咬死,才能活命。

它们没等老大向他们发起攻击,一踊而上。老大再强壮,也不是四个弟弟妹妹的对手。它们和老大撕咬拼命的时候,老五装成恐惧的样子,躲在一边,保存体力。撕食老大血肉的时候,它又冲在最前边,喝了最多的血,吃了最多的肉。

两天以后,老五又给老三老四说:大哥不在了,现在二哥最强大,它随时都可以把咱们咬死。咱们必须团结起来,把它咬死,不能让它把咱们咬死。

于是,三姐四哥在它的蛊惑下,又扑向二哥,团结一致地把二哥咬死。老五还是像上次战斗一样,它们拼命厮杀的时候装成恐瞑的样子,颤抖地躲在角落,保存体力。吃食老二死尸的时候,它冲在最前边,肉吃得最多,血喝得最多。

又过了两天,它们肚子里又发出饥饿的咕噜声。老五又悄悄爬到四哥跟前,小声说现在就剩下咱们三个了,三姐的身体最强壮,力气最大,咱俩都不是它的对手。咱俩必须联起手对付它,才能保全我们的生命。

老四是个没多少心智的家伙,听老五这么一说,马上向三姐扑去,和三姐撕咬在一块。三姐是母狗,四哥是公狗,尽管比三姐晚出生半个时辰,但性别的差异,使它的体力和三姐相差无几。老五还是像往常一样躲在一边,它非常清楚,这是一次最关键的战斗,必须彻底消耗它们的体力,自己才可以咬死最后的胜利者。它们厮杀了半个时辰,四哥终于把三姐咬死了,但它也躺在三姐的尸体旁边,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看着五弟扑向自己,咬断自己的喉管。

第三天,主人打开房门,端来半盆子羊肉和骨头,放在最小的那只狗跟前,认为它就是最凶猛的那只狗了,把它当獒豢养起来。

文章写完,司马文博看了一遍,修改了几处,笑了一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性质的笑,干笑、苦笑、欢笑、讥笑、无可奈何的笑、心满意足的笑?

十一点五十分,快下第四节课了。司马文博满胸满腔都是困惑、迷茫,情绪萎靡地走在教学楼下边,耳边又传来符勇志的声音,今天的课就讲到这里,我感谢同学们选修了我的课,感谢同学们认真地听我讲课……下课啦!

司马文博听到学生起立的声音,听到教室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这些掌声追随着符勇志,响了很长时間,直到符勇志走出很远很远。他心中突然涌出一股强烈的感慨,老师要是当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不满足?

司马文博又坐在耳科医生的对面,诊室的墙壁雪白,医生的办公桌雪白,医生的褂子雪白。这个世界上,还有比雪白的色彩更能代表圣洁?

医生问你为什么要求摘除脑壳里的耳蜗?

司马文博说,我觉得听力超过正常人十倍以后,得到的不是快乐,而是苦恼、愤怒、无奈、绝望,心情不如没恢复听力时的欢喻。

医生说,我当初就劝你不要把听力调到正常人的十倍,你听到了正常人听不到的声音,就知道了人最隐秘的部分。通常,人都是把最富有伪装、最虚假、最富丽堂皇的一面展示出来,显示自己人品的高洁。把最丑陋、最恶毒、最阴谋、最肮脏、最见不得人的一面隐藏起来,这才是正常的人。他们听到的都是别人愿意让他们听到的话,知道的都是别人愿意让他们知道的事。唯有你不正常,你听到了人们不愿意让你听到的声音,知道了别人不愿意让你知道的事情,探窃了别人的隐秘世界,又承受不了隐秘世界的肮脏……

医生还说,当初动手术之前,我给你说过这些后果,你坚决要求把听力扩大十倍。现在只有两种结果,一种是继续保持这种听力,你不想听的时候,把耳塞戴上。再就是摘除耳蜗,回到没装耳蜗前的状态,你考虑好再来!

司马文博走出医院,像走进了浓黑的雾霾,看不清周围的标志物,不知自己到底该朝哪里去,甚至觉得自己在雾霾中梦游,不知什么时候能醒过来,走出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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